阎书勤这队人回到轧钢厂时,厂大门的马路牙子上已经坐下了几十号人,都在大口嚼着馒头。休息时间不多,吃完馒头再喝点热水,就要去继续巡逻。
夜间的巡逻是很累的,如果不是年轻壮小伙体力好,年纪大一些的估计都扛不住。好在巡逻完第二天上午会允许休息一上午,午饭后去厂里报道就行。阎书勤太了解这个年龄段的人了,都没娶媳妇,精力旺盛。前世大学宿舍里那帮牲口,晚上去网吧通宵wow后,第二天上午没课睡一上午,下午精神抖擞的去上课,一点都不耽误。
食堂值班人员早就在板车上准备好了几大笸箩馒头,用一床薄棉被盖好。见有人过来掀开一个角,白腾腾的热气就冒了起来,随之而来还有白面馒头独有的香味。
阎书勤是最后一个领馒头的,领完馒头就从门卫室的玻璃窗户上,看到张副厂长正坐在椅子上,身上裹着一件厚厚的军大衣。
“休息十分钟,有内务需要整理的抓紧时间。十分钟后出发。”阎书勤把手电筒递给丁求贤,黑灯瞎火的,没有手电筒去上厕所容易出事。然后自己推开门卫室的门,走了进去。
张副厂长正裹着军大衣想打个瞌睡,听见响动一看是阎书勤进来。两手揉了揉眼睛,然后伸了个懒腰,嘴里的呵欠打完,感觉精神好了些。
“老张,你身体有暗伤,早点回去休息吧。”阎书勤搬了面凳子坐下。厂里的主要几位领导,有时也会轮流着来厂里值班,特殊时刻特殊对待。但是别人一般都是呆在办公室,只有张副厂长,宁愿呆在门卫。
“没事,后面搭了个行军床,我要是受不住了就去躺一会。”张副厂长摆摆手,“以前行动的时候,在目标地点蹲守几天几夜都没事,这是小意思了。”
阎书勤也是进入工会后才知道,张副厂长名字叫张顺,也是四九城人。早先年一直是土也下工作者,据说还是锄女干队的一员。也是因为在锄女干行动中负伤,当时因为在敌后,没有得到良好的救治,这才造成一身暗伤。
递了根烟上去,掏出火柴点上。
“老阎啊,打你来了之后,我这摊子活计也轻松多了。”张顺呵呵笑着,“说真的,老杨这两年一直想来挖墙角,可咱是啥人啊,能让他如愿?”说完呵呵笑着,心里满是得意。
对于阎书勤,他是真的很满意。能力突出不说,还不争不抢。
“照理说,在哪都是干工作,可是来了工会我能做的就更多了。”阎书勤笑笑说道,“我这一把年纪了,还能发点光发点热,也挺好的。”
“你这觉悟挺高啊,我看今年厂里学雷同志的标兵,就选你呗。”
1963年3月5日,四九城各报都在报纸的头条上刊登着伟人写的“向雷锋同志学习”手迹,而这一天也被定为学雷锋纪念日。阎书勤低下头,趁着踩灭烟头的时候,脸上浮现出一抹苦笑。
多熟悉的标语啊,自己前世小时候还经常听说。长大后,尼玛就变成了贬义词,这找谁说理去。
“还是留给那些普通工人吧。”阎书勤头抬起来时就恢复了正常,“咱们高福利拿着,就不去争那点荣誉了。那些普通工人,能够力所能及的做些好事帮助别人,非常需要鼓励。老话不是说,勿以恶小而为之,勿以善小而不为嘛。”
阎书勤的想法很干脆。掌握了一定社会资源的人,想做点好事太容易了。难得是普通人,他们能在生活压力下还愿意帮助别人,这就很难得了。
就好比我身上有一百,看见一个乞丐,随手就给他一块钱。这点钱对我没什么,有和没有差不多一样。可是一个普通人,身上只有三五快,给了乞丐一毛。这对他来说说不定就是一天的生活费。
恶行需要制止,哪怕再渺小;善行需要鼓励,哪怕再微弱。
张顺点点头,说道,“你说的对。千里之堤,溃于蚁穴;不积硅步,难至千里。看来我们后期的工作重点,就是优先照顾那些常年处于生活线以下的工友们。”
突然想起什么来,“欸,对了,这就是你以前说过的那个什么短板理论吧?”
阎书勤有些不好意思,这一不小心又剽窃了点东西。点点头说道,“也就是一个想法,哪还能上升到理论阶段了。不过咱们老百姓过得好不好,关键还是得看最底层人的生活。”
张顺点点头,说道,“的确是啊,普通人活得都挺不容易的。”
说完眼神泛空,好像在想些什么。过了一会,这才说道,“老阎,伱知道我是四九城人吧。那你知道我家以前是什么家庭吗?”
阎书勤摇摇头,笑道,“咋滴,你家以前还能是地主啊?”
张顺笑笑,“虽然不是,但成分也差不多。我爹以前是巡警,就是小孩子以前常叫的臭脚巡。”
阎书勤摆摆手,“这算不得什么,以前那个年月,能活下来就不易了。以前和我一起去山西的同学里,还有一个老爹是袁大头的侍卫长呢。”
张顺苦笑的说道,“我爹,年轻时候是个裱糊匠,后来东家关门了,他也没了着落。后来被邻居给介绍去当了巡警,一个月6块大洋。没办法,不去一家人就得饿死。”
阎书勤点点头,这是当时很多人的无奈,那个年月有份稳定的工作,已经很不容易了。
张顺接着说道,“他啊,一生经历了民国、北洋、东北军入关、抗日,一直都是一个最底层的巡警。老百姓骂他臭脚巡,他嘻嘻哈哈的和人开玩笑。上面的人骂他猪狗不如,他也嬉皮笑脸的逆来顺受。结果,到年老了还是被一脚提了出来,又冻又饿的死在四九城解放前的一晚夜里。”
说着,眼里隐隐有些泪光。
阎书勤心里有些黯然,他想起了虎烈拉期间,被封在瓮城里,活活饿死的亲爹。
“我啊,如果正常情况下,也会子承父业,也当了巡警。可是九一八那年,同院里的一个大学生,去参加了抗日游行。回来后我就问他,你这大学生文曲星下凡,以后毕业就能当官,好吃好喝的,去凑这个热闹干嘛?
结果人家说,这世上有些事,比吃喝,比活着更重要。”
阎书勤继续听着,他是一个很合格的听客。
“本来我不懂,直到那一年,鬼子进了四九城,满城找姑娘。我爹是巡警,看到名单里居然有我未过门的妻子,就偷偷的把那一页给撕了。结果不小心给鬼子给看见了,当时差点就死在鬼子的刺刀下面。
我操起菜刀就想上去拼命,被我爹从后面一棍子给敲晕了。”
张顺叹了一口气,也不知道是为了他那未过门的妻子,还是他爹伤感。也许两人都有。
“等我醒过来,我爹已经帮我收拾好包袱,告诉我说,早就知道我不安分,现在出了这事,还不如让我去城外找游击队。留在城里,说不定那天一上头,就找鬼子拼命去了。
我说,我去找游击队也是要和鬼子拼命啊。我爹说,那时你好歹手里还有把枪。”
张顺揉了揉眼睛,“就这样,我出城找到了游击队,队长居然就是原先我院里的那个大学生。”
转头对阎书勤说道,“我爹,这辈子谨小慎微,谁都不敢得罪。一辈子没和人红过脸吵过架,虽说穿着一身皮,但没做过伤天害理的事。可是那时候的世道,就容不下他一个普通老百姓。”
阎书勤接口道,“所以,我们现在站起来了。虽然还有很多不足,但都在像好的一面发展。只要我们能不改初心,信仰坚定,总有愿景实现的一天。”说这句话时,阎书勤的心里其实的苦涩的。
张顺坚定的点点头,望着窗外。
窗外繁星点点,原本被乌云遮住的月亮,这时也从云层后浮现出来。月光晒落在外面的人群身上,好似给他们蒙上了一层光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