若从时间上算起,淳观四十七年,整个国家将不复存在,而到那时便是他谢浔的死期。
二十七岁,正是提笔耕耘、挥毫泼墨的好年华。
往前推一推,眼下淳观三十五年,谢浔也不过还是十五岁,是一个少年模样。
杨珺在心里细细思索了片刻,停下了继续退后的步伐,抬眸不敢置信地看着因着疼痛而蜷缩在伞下避雨的男子,竟然是日后的大奸臣,是国家走向灭亡的幕后推手。
可伞下的他是这般的羸弱,看起来就像是十多岁的孩子一般,即便是站了起来,身量也没有同龄男子那般高。
浑身不能蔽体的衣衫,仿佛将他刚刚生出的尊严给按在地上践踏。
四周没有声响,可杨珺还是听到了一丝龟裂的声音,那是脊梁被折断的声音。
杨珺看着眼前的模样,叹了叹气,转而用命令的语气道:“谢浔,抬头看着我。”
闻言,方才还抬眸看着杨珺的谢浔正瑟缩着身影,朝伞下努力地蜷缩起来四肢,似乎只有这样,杨珺那声命令的话语便能消失不见。
而他还能像往常一样,将自己低隐没进人海之中,磨灭掉所有不甘的仰望。
以及那微小的、不甚看见的光亮。
杨珺等了许久,都没有看到谢浔接下来的动作,只有那微微颤抖的长睫透露出了他心底的胆怯。guxu.org 时光小说网
便是阅人无数的杨珺,也看不透那胆怯的皮囊下生出来的花。
她的身影停留在雨幕之中,所有想要说出口的话,都被湮灭在了大雨中。
雨水激出一个又一个的水坑,打湿了杨珺的全身。可她浑身却依旧火热,因为害怕。
当陈旧的历史人物出现在杨珺的面前,她竟然生出了逃避的心思。甚至恶劣地想着,倘若他谢浔死于今日,那么这个国家未来的衰败是不是可以规避掉。
心中这般思索着,脚下也这般的走动了起来。
她缓缓走到了谢浔的身侧,慢慢蹲下身子。
心里开始疯狂地抉择着,只有那衣衫下不停跃动着的心脏,在一步步折磨着她。
杨珺松开了手中的长袍,任由它盖住了自己的视线。
今日所做之事,与她多年所受的教育背道而驰,倘若有人站在杨珺的面前,她定会出声问上一番。
当历史的罪人、战乱的元凶,站在自己的面前,倘若将他灭掉便可求得家国的十年安稳,那此事是做还是不做?
杨珺慌乱了片刻。
而后便坚定了自己的选择。
她会做的。
便是成为杀人的凶手,她也会坚定地做出这个选择。
当这个想法贯穿在杨珺的脑海中时,她猛地停住了脚步。
这个问题是一个死循环。就如同那著名的“电车难题”般,疯子将五个无辜的人给绑在了轨道上,一辆失控的电车正朝他们驶来,并且将要从他们的身上碾压而过。幸运的是操控的拉杆在你的手上,你可以拉下拉杆让电车开到另一条轨道上。
然而问题在于,疯子在另外一条轨道上绑了一个十恶不赦的罪人。(注二)
无辜之人的性命和罪人的性命两相比较,如何抉择?
杨珺不知,她亦回答不了这个问题,只能凭借着心中的所想,开始做出了自己的抉择。
因为她知道,对于沉重的历史来说,他谢浔是个罪人,对于那些因战乱而流离失所的可怜人来说,谢浔是个不折不扣的坏人。
倘若能将眼前这个坏人除之而后快,便能保住家国数十年的安稳。
可他是坏人吗?
杨珺不知啊。
她迷茫地掀开眼前的长袍,任由雨水划过脸颊,浇灭了心底没来由的怒火。
而后便是心头一浪胜过一浪的大骇。
若是她今日为了尚未发生的事,选择杀了谢浔,那她又与罪人有何分别?
想到此处,杨珺混乱的眸子里又多些少有的清明。
谢浔仿佛感知到了危险般,他缓慢地睁开眼睛,看着眼前这个距离自己不过半寸的女子。
从她的眼神中,他已经猜到了自己的结局。
而后便是无声的平静。
他在等。
安静地等待着属于自己的死亡,可雨滴落在身上又证明着他还活着。
一声苦笑,从伞下传来,初时还清晰几分,到后来竟渐渐地和雨水声融进了一起。
原来,她与那些人是一样的。
什么所谓的温暖?不过是用来诓骗他的把戏!
迟来的思绪涌上心头之后,他只觉得面上悲愤交加,那被人折断的脊梁重新被眼前的女子拿出来反复践踏。
这一刻,谢浔只觉得目眦欲裂,他猛地抬起了手,将罩在身上的油纸伞给拂了去。
力道之大,抽尽了谢浔积蓄的所有力气。
油纸伞猛地被推开,杨珺根本来不及避开,就这般生生地承受了伞上倾斜而来的雨水。
长长的伞骨借着力道,抽在了杨珺的手背上,带出几道鲜红的痕迹。
很疼,可杨珺只是轻轻地“嘶”了一声。
她看着闭目养神的谢浔,只觉得此人太过阴晴不定了。而后她便如哄孩子一般,低低地叹了口气,重新站起身来,拾起了油纸伞,不厌其烦地盖在了他的身上。
谢浔紧闭着眼睛,不愿看到眼前这个给予他片刻温暖,却又想取他性命的女子一眼。
反手打翻了身上的油纸伞。
她的好意,他受不起。
而后便是一来一往,杨珺温柔的就像没有脾气一样,固执地、执拗地,将伞盖在了他的身上。
如此一折腾,谢浔也倦了。
他垂着眸子,虚弱道:“你想,杀我吗?”
话音一落,他便缓慢地抬起了那俊秀的眸子,可杨珺透过那平淡无波的瞳孔,什么也看不到。
谢浔有些破罐子破摔地,抬手抚上了自己的脖颈,蛊惑道:“这里,轻轻一折,你就成功了。”
喑哑的声音在她的耳边缓慢响起,带着勾人的引诱。
她的双手不自觉地往前伸了伸,仿佛下一刻就能轻易地触及他最脆弱,且甘愿显露在自己面前的脖颈之上。
那里和他的手指一样,苍白、纤弱,只要杨珺稍稍用力,这个世界上便会悄无声息地少了一人。
可她,停了下来。
谢浔等了许久,不见眼前人的动作,他有些不耐地催促道:“不敢了?”,说着他抬手拉住了杨珺停在半空中的指尖,朝自己的脖颈探去。
直到她的掌心完全贴紧谢浔的脖颈,他开始拢着她的手指,暗暗发力。
“就是这样,你再用些力,我便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