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百零六章 我摸不得?

明朝的文臣大都有个特点,对数字非常不敏感,往往用“颇多”、“甚少”这种模糊的字眼,如方钝那等放在汉唐两宋都能做计相的官员非常少。

这和士子一门心思钻进八股文有关,也和这个时代的大氛围有关,这也是嘉靖帝不许方钝辞官的主要原因。

就算赵贞吉带了个钱粮师爷去宁波,也很难弄清负责收缴税银的宁波府衙到底收了多少银子……唐顺之倒是没有刻意隐瞒,除了将汇总账目收起来之外,细账任由赵贞吉翻阅。

但很明显,赵贞吉的心思并不在这些上面,为不引起钱渊、汪直的警惕,他甚至都不许黄师爷细看。

这直接导致徐阶对东南海关税银数量的估算不足,他知道户部刚刚多了笔银子,正准备发往大同右卫,随之而去的还有两万石米,一万石豆,他也猜得到,很可能这是宁波府的税银,但他想不到的是,送上京的银子会那么多。

其实这不能怪徐阶。

都说朱元璋一生三大敌,蒙古、百官和大海,明朝自开国至今,从没有正式的官方、民间海贸活动,顶多是南洋小国进贡,得朝廷准许,临时散货售于民间。

这种不符合时代的断绝贸易的举动本是有修正的可能,但随着靖难之役,朱棣登基,为维护正统,大手一挥,百事皆循祖例。

所以,如今明朝官员……至少朝中官员,对海贸究竟能具体带来多少好处,他们是茫然不知的。

严嵩、徐阶懵懵懂懂,方钝欣喜若狂……对他们来说,南宋以海运再续百年国运,都已经是传说了。

自从八年前俺答围京之后,户部尚书方钝心里的那根线就一直紧绷着,身为户部尚书,他太清楚自己……也就是朝廷手里到底有多少钱。

从嘉靖三十五年至今,方钝已经不下十次上书请辞,一方面是希望嘉靖帝放自己一马,另一方面是在警告嘉靖,你再作死…………老子不伺候了!

这种情形一直维持到上个月十三万五千两纹银,并两万五千石米秘密入库之后。

已经发往大同右卫五万两纹银,并两万石米,剩下的再送到蓟门一部分,还能给京官补补去年的俸禄……方钝随手抓来个算盘,噼里啪啦打了一阵,琢磨今年至少还能入库四十万两。

有四十万两纹银在手,还有什么做不到?!

方钝眉飞色舞,笑着在心里琢磨,钱展才是嘉靖三十五年转任巡按御史,到明年满三年,可调户部做个员外郎,正好明年清吏司从十三增到十四,干脆就让他来主持此事。

正在这时候,外间有小吏匆匆而入,低语几句,方钝脸色大变,拍案而起,却僵在原地半响未动。

好一会儿之后,方钝缓缓坐下,眼中满是狐疑。

就在今日,诸衙门刚刚开衙,通政司就收到了一份弹劾奏章。

被弹劾的是浙江巡按钱渊,弹劾钱渊的是都察院山东道御史王本固。

钱铮面无表情的看了一遍,然后封存直接送去西苑直庐,理论上不会有外人知道,但实际上……奏折刚刚送入直庐,朝中已满是滔滔。

听严世蕃阴不阴阳不阳的念了一遍,靠在藤椅上的严嵩微微睁眼,看了看脸色有点僵的徐阶,又看了看有点莫名其妙的儿子严世蕃。

显然,严嵩父子都不知道,这份奏折是从哪块石头缝里蹦出来的。

但心里正在痛骂儿子的徐阶是知道的,不用猜,问题肯定是在徐璠那。

这份奏折言辞激烈,大骂钱渊违背祖制,设市通商,贸然出海,为敛财而纵兵抢劫商船,以至于倭寇四起,再乱浙江。

王本固提到,钱渊贪财之名天下皆知,早在嘉靖三十二年就以洗城胁迫富户出银,开设酒楼与民争利,洗劫商船、杀戮百姓,与倭寇头目汪直同流合污……理应锁拿入京问罪。

严世蕃念完,啧啧了两声,看不出来……这货在东南玩的这么大!

徐阶双眼有些失神,自己明明在张居正走了之后又叮嘱了徐璠一遍,只需弹劾宁波府账目不清,有贪污之举……然后一点点的引出胡宗宪。

现在好了,直接一炮开到了钱渊脑门上,徐阶心里跟被猫爪挠了似的……钱展才那厮多年前刚刚入京就能将徐璠打的嚎啕大哭,入京入仕两年敢干出兵围巡抚衙门这种事,要是将其惹急了……

对于其他的年轻官员,徐阶不会有任何忌惮,但对于这个和严党牵扯不清,简在帝心,随意出入裕王府,和高新郑叔侄相称,在东南享有极高声望,隐间握有不小兵权的钱渊,徐阶是有一丝忌惮的。

就在不久前,前蓟辽总督王民应下狱,应星糖铺已然转入裕王府中,据说裕王对钱渊极为信任,府中地位仅次于高新郑。

而徐阶如今正在运作将张居正塞入裕王府做讲官……如果钱渊动动手脚,张居正想哭都找不到地方!

“王子民……”严世蕃狐疑的盯着徐阶,其他人不清楚,但严嵩父子心里有数,王本固是徐阶门下。

前年钱渊入京,就是从王本固手中硬生生抢走了浙江巡按御史,也正是这件事,让严世蕃和钱渊保持着私下的联络……显然,钱渊虽然是徐阶的孙女婿,但绝不是徐阶的人。

说起来王本固实在有点惨,要知道都察院御史向来是位低权重,但在朝中……很大程度上是作为喷子存在的。

御史的权力是需要实际职务来体现的,比如巡按浙江的钱渊,比如曾经巡按湖广的吴百朋、胡宗宪,以及巡盐御史、巡军御史等等。

没有巡视地方的履历,御史是很难升迁的,王本固在浙江巡按这只已经到嘴边的鸭子突然被抢走之后,王本固试图另寻他法,但连续两次都被严党劫道。

先是巡按宣府,要知道宣大总督杨顺是严嵩义子,哪里肯让徐阶门人去巡按,后是巡盐御史,可惜有御史走通了严嵩义子鄢懋卿的门路。

两年了,钱渊第二次南下,以浙江巡按的身份先后几度败倭,名扬天下,又招抚汪直,设市通商,“甬江”已然被东南官员称为“银江”。

得名,又得财。

钱渊越是风光无限,王本固心里越是恨意滔天,在从徐璠那儿得知内情后,弹劾奏折自然是有多少罪责就写多少。

徐阶在心里琢磨这件事如何平息,冷不丁外间小吏又捧着一堆奏折进来,显然这又是通政司那边送啦的。

严世蕃翻了翻,咂咂嘴对严嵩微微摇头,这次……真的和儿子我没干系!

还没来得及动手呢!

严嵩眯着眼打量着徐阶……这厮莫名其妙去招惹钱展才做甚?

徐阶尽量放缓呼吸,稳住脸上表情,心里只有一个念头。

当年生下来,为什么不溺死在尿桶里!

当天夜里,徐府后院里,被紧急叫回来的徐璠被摁在地上,徐阶亲自动手抽了二十鞭。

一整天,有十二名御史,六名给事中,同时上书弹劾钱渊违背祖制开海禁通商,并为敛财而劫掠百姓。

而户部尚书方钝在黄昏时分公然力挺钱渊,五日前发完大同右卫的五万两纹银并两万石米,十日前补发京官俸禄,均为宁波府衙输入京中。

一场不大不小的风波正在京中蔓延,徐阶已然使劲浑身解数去安抚那些科道言官,而闯了祸的儿子居然还在外间饮酒作乐……徐阶实在是忍不住这口气。

随园里的徐渭和钱铮正在相视而笑。

一个时辰前,确定动手的人是徐璠后,在酒楼后院密谈的严世蕃和徐渭尽皆捧腹。

严世蕃无所谓其他,但绝不希望浙直总督胡宗宪有失。

钱渊并不一定会力保胡宗宪,但绝不希望徐党攻倒胡宗宪,然后再将战火燃至自己身上。

用脚后跟想想都知道,徐阶想拿下胡宗宪,无非是招抚汪直、倭患不息、贪污军饷这几条,而每一条都能和钱渊挂上钩。

所以,钱渊希望,直接让这把火在自己屁股下面点着,在设市通商这件事上,他并不畏惧任何人。

徐阶觉得自己能大事化小,小事化无,将这把火从容摁熄,可惜他并不知道,在一切开始之前,钱渊就以徐渭为使,和严世蕃联手。

你徐华亭为固权位,能两度和严嵩联手驱逐聂豹、李默,我钱展才难道就不行?

你和尚摸得,我摸不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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