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二月十二日,钱渊率众人抵达台州府宁海县,台州知府宋仪望率文武官员出迎。
这是个黑瘦的老人,鬓角依稀花白,但实际上今年才四十多岁,嘉靖二十六年进士,聂豹的亲传弟子,先后得罪仇鸾、严嵩而遭贬。
钱渊挑中宋仪望的原因不仅仅是叔父钱铮的举荐,也不仅仅是宋仪望虽是心学中人却没有投入徐阶门下,更是因为宋仪望的能力。
钱铮写信举荐宋仪望,钱渊曾经去信当年聂豹的幕僚周先生,其赞宋仪望有任事之能。
当年宋仪望以御史巡查盐务,请掘通桑乾河,连同宣府、大同直入卢沟桥一带,兵部尚书聂豹大为赞赏,但严嵩当时正对聂豹心存警惕,将此事摁下。
“望之兄。”钱渊行礼笑道:“此番要借重兄长。”
虽然是聂豹的弟子,但宋仪望却不似聂豹那般端谨,笑道:“钱龙泉选宁海,台州一府上下雀跃。”
钱渊摆手道:“望之兄言重了,即使镇海,若无荆川公主持,叔孝兄等襄助,何以至此盛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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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荆川公实是天下楷模,宋某不才,愿效仿之。”宋仪望看向无边的海面,“虽临海为台州府治,但府衙暂且迁至宁海。”
钱渊有些诧异,但随即笑道:“多谢望之兄。”
台州府衙迁至宁海,很多事情就能让宋仪望挑头,但钱渊也难免心中狐疑,要知道宋仪望入浙后并没有来镇海。
但随即宋仪望就温和笑道:“子理兄已然交代,刚聲兄也来了信,当囊中空空而来,两袖清风而去。”
钱渊大笑道:“如此说来,该称一声世叔了。”
谭纶、钱铮都和宋仪望有交情,钱渊却矮了一辈。
“哪里话,各论各的。”宋仪望也忍俊不禁,面前这位成名太早,至今也不过二十四岁而已。
谭纶和钱铮都非常关注这次宁海设市通商,其中一个非常重要的地方就是,主持通商的官员必须清廉,这直接关乎到日后会不会有科道言官以此弹劾,再之后的正式开海禁能不能顺利实施。
虽然明朝官员贪污这是司空见惯的事,没办法,不贪污日子没法过……但设市通商,利益太大,多少官员盯着呢。
在倭患不起的前提下,是贪污,还是清廉,这将是最能影响开海禁通商的因素。
钱渊暗中点点头,宋仪望和叔父钱铮交情极好,又和小舅谭纶是同乡,还是聂豹的亲传弟子,理应不会坑我。
而且宋仪望这些年仕途不顺,应该很清楚,主持设市通商是有风险的,但也伴随着机遇。
这种有上升渠道,升官可能的官员,相对来说,能保持一定程度的清廉。
宋仪望侧身看向身后恭敬肃立的官员,“不用介绍了,都是龙泉旧识。”
“望之兄直呼展才即可。”钱渊上前两步和宋仪望并肩,宁波同知、临海知县、宁海知县,以及宁绍台参将卢斌,游击将军张元勋,台州指挥使葛浩均在其列。
“复查之事均由卢参将主持,每月账目送抵镇海,由展才复核。”宋仪望轻声道:“府衙、县衙账目两份,每三月送抵镇海。”
钱渊轻轻点头,这是理所应当的,目前还未有正式管理税银的机构和主官,他这个浙江巡按责无旁贷。
如果说请出唐顺之,提拔宋继祖是因为能力,那么孙丕扬、赵大河、孙铤、杨文、侯继高、卢斌、宋仪望,除了必要的能力外,最重要的是他们和钱渊之间的关系。
没有他们,钱渊如何能掌控这一切……他并不奢望长时间去掌控这一切,但在最初,他是这个帝国唯一那个知道如何呵护萌芽的人。
出海商船数量、货物的复查工作交给卢斌,显示出宋仪望对钱渊地位的认可,因为钱渊是可以根据这些数据大致推算出税银数量的。
一行人在宁海县城里暂歇,随后出城往出海口,拿下份子的富商大户要么将银两送来,要么购买各式用具,甚至招募来民夫、工匠,在唐顺之、汪直遣派来的管事安排下陆续开始。
已经来了三日的黄懋官笑道:“展才,大手笔啊,工匠、民夫不仅给以给食,甚至还有饷银!”
拿钱才干事……这种思维在后世是理所应当的,但在这个时代,呃,至少官府不这么看。
说的不好听点,钱渊这是坏了规矩的。
钱渊冲着远处亲自赶过来的汪直扬扬头,“没办法,五峰船主心慈,去岁亦是如此,今年只能萧规曹随。”
黄懋官摇摇头,“七月税银抵京,满城皆言,宁波为天下第一府,这等财力,实让人瞠目结舌。”
钱渊看了眼宋仪望,“只怕台州能后来居上。”
这个时代也没什么装模作样的动工破土仪式,一切工作都在悄无声息中开始,宋仪望、赵大河总理全局,从镇海抽调过来的人手也算听话,钱渊并无意插手。
这时候就能看得出镇海的重要性了,从地址规划,修建库房,修缮码头,平整道路,到民夫管理,后勤衣食住行,每一件事都有先例可循,大部分都能照搬。
看汪直走过来,钱渊随口道:“方先生没来?”
“先生向来深居简出。”汪直叹道:“前几日又受了风寒。”
钱渊点点头将话题转开,老爹受个屁的风寒,宋仪望是聂豹亲传弟子,但直到嘉靖二十六年才中进士,在聂豹任苏州知府的时候,二十不到的宋仪望一直随伺身边,曾经不止一两次见过钱锐。
虽然也未必认得出来,但钱锐觉得还是不露面的好……说起来,钱锐这一年多的时间全都在镇海,大部分时间都在招宝村内,没办法,他以前常年走松江、宁波镇海、舟山这条线,熟人不少。
“运粮米的海船已然南下。”徐碧溪在一旁说:“这次又是三千石。”
“这么快?”钱渊有些诧异。
“正巧去朝鲜那边的几艘船回程运了精米来,直接转道南下,不用装船,自然快。”汪直挥挥手,“三千石都算在汪某头上。”
“五峰船主高义。”钱渊随口奉承了句,知道汪直这是说给一边的黄懋官听的。
黄懋官倒是对海外米价很是关心,拉着汪直、徐碧溪细细询问,钱渊在心里估算,已然送信去了江西,不知道梁生他们年前能不能赶回来,江西战事不歇,周泽难以脱身,杨文已经有点等不及娶媳妇了。
虽然没有插手具体事务,但钱渊一直在宁海待了六天才准备离开,之前已经准备了一个多月,筹备更是从孙丕扬还在的时候就开始了,钱渊也培训出了足够的账房,各项事务都有条不紊的展开。
六天后,众人送别钱渊,在临行宴席上,钱渊持杯踱步到大厅中央,视线缓缓从每个人的脸上扫过。
“通商一事分量之重,无需多言。”
“本官亦知水至清则无鱼,诸位皆本官旧识,或一两年,或三四年,均交情甚笃。”
“诸位,今日请共饮此酒。”
“若是他日,有人为一己之私而坏大事,人头落地亦是轻。”
宋仪望知道这不是说给自己听的,但他诧异的看到,自己的副手台州同知,临海、天台、宁海诸位知县,再到军中卢斌、张元勋、葛浩,甚至是府衙小吏文员,纷纷起身一饮而尽,弯腰相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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