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家书房,寞无人声。
沈二叔屏气凝神,垂首站在房中,明明是寒冬腊月,却硬生生被自己的惶恐不安逼出了一身冷汗。
一个时辰前,沈家的石狮子口中被人放进了一个包裹,看门的家丁打开,只见锦盒上贴了一张字条:祸连九族之罪。
家丁吓得险些跌倒,又见那包裹的布料与锦盒都不像平常之物,不敢擅作主张,连滚带爬地找到了沈二叔。
沈二叔原本不以为然,只当是沈家哪个政敌狗急跳墙,连这种下三滥的手段都使了出来,打开锦盒,却险些昏死过去。
那里头是整整两张印了手印的口供,一个一眼便看得出来历诡谲的骨瓶,还连着一张以朱笔丹字写出的警告信笺。
那信笺上写得清楚:淑妃与北戎密探小兰珠同谋,以沈家在外势力,从北戎使团之中,偷带秘药入宫。
北戎与大胥毕竟多年敌对,沈二叔第一反应便是北戎欲图暗害谢桀,眼前一黑,强撑着往下看,又觉得不如干脆晕过去。
只见信笺上赫然写着:椒兰宫二等宫人与沈家死士于宫中窄巷交接秘药,被林昭仪当场抓获,大张旗鼓送入宫正司,后迁入金吾卫暗牢。又半个时辰,淑妃被幽禁椒兰宫。
这在沈二叔看来,便是钉死了淑妃暗害谢桀不成,如今事情暴露,沈家也得连带着大难临头。
沈二叔又是愤怒又是惶恐,险些打翻了油灯,还怀着半分希望,想这信笺也许是假,然而再一看口供——竟是如今淑妃贴身宫女青砚的手笔。
这样的口供要拿到手,必然是要严刑拷打一番的,而若是椒兰宫真被幽禁,能将淑妃的贴身宫女拉走审问的人便只剩下一个——陛下。
沈二叔一口血噎在喉咙里,心中惊怒又增几分,还有几分心虚与坐立不安。
陛下既然已经拿到口供,审出结果,又为何拐弯抹角,将这包裹送到沈家门前?
难不成是陛下勃然大怒,又看在沈家为将征战,多年抛洒热血的情分上,给沈家的一个机会……
如果沈家再不识相,只怕那锦盒上祸连九族之罪,就要成真了!
沈二叔反复揣摩,越想越觉得自己是对的,强压着惧怕,在书房里来回踱步片刻,扬声叫了小厮:“去!往宫里递信,看看可还能联系得上淑妃娘娘?”
自然是不能的。
小厮狼狈地跑回来,甚至多带了一个消息:宫里的人说淑妃娘娘抱病,但打点过的太监透露,是被陛下幽禁了起来。这还算好的,那北戎的贡女,已然进了暗牢中,人尽皆知。
这就跟信笺中的话应上了。
沈二叔踉跄地退了一步,脚下一滑,差点跌倒在地上。
连同北戎密探,毒害陛下——这不止是谋逆,还是通敌叛国!数罪并罚,多少个沈家都得葬在这儿了。
不等小厮扶他,他便魂飞胆裂地冲出了沈家,命人套了马,便想入宫请罪。
还是小厮拦下了他:“大人,宫门已经落钥,您如今这般,岂不是闯宫么?”
莽撞至此,沈家没事也成了有事了!
沈二叔这才缓过神来,浑身都打战,急得直在马车边上转圈。
他抬头看看沈家几代搏杀,死了不知多少人才换回来的镇国大将军牌匾,又看看周围噤若寒蝉的仆从们,想到满府上下数百口人,一时间气血上涌。
淑妃糊涂啊!
沈二叔红着眼,唤来了家里的老母亲身边伺候多年的嬷嬷,将一个令牌放到桌上:“明日天一亮,你便拿母亲的名帖入宫,求见淑妃娘娘。”
嬷嬷愣了一瞬,还没回过神来,就见沈二叔又拿出了一瓶药,从牙缝里挤出字:“务必……让淑妃娘娘自戕谢罪。”
当断不断,反受其乱。
兄长尚有二子在军中,一女尚未长成,他膝下也有一子三女,岂能就此葬送在淑妃之手?即便在外征战的兄长知道,也只会赞他一句有血性!
沈二叔已经派人去给淑妃之父沈将军去信,即便快马加鞭,也总要几日来回路途,如今是燃眉之急,他不得不先做决断了。
嬷嬷怎么也没想到沈二叔将他叫过来是这样的差事,吓得跪了下去,又被沈二叔拉起来,将事情一一说明,这才打着颤,应了下来。
她的儿女一家都在沈家为奴,若沈家倒了,他们也只有死路一条。
沈二叔命人套好了马车,又给嬷嬷派了两个身强力壮的妇人做帮手,才自己缓下一口气,盯着天边,硬生生熬到了早朝的时辰。
不等同僚检举弹劾,这位官场混迹多年,始终中庸平平的工部侍郎便先带着奏折,跪在了殿中。
“臣代兄请罪,沈家治家无方,教养子女不严,致使淑妃恣意妄为,胆大包天,竟受北戎贼子蒙蔽,险些酿成大祸!”沈二叔几乎是一头撞在地上,鲜血横流,“请陛下诛杀此女,臣兄尚在外征战,无有旨意,不敢擅自回京,臣愿暂且代罪,自请除去官职,流放千里。”
他已经将淑妃与小兰珠的同谋说成是受小兰珠的毒计欺骗,以此粉饰太平,让沈家身上的罪行减轻了许多,却还是要到除官流放的程度。
谢桀端坐龙椅之上,俯视着沈二叔佝偻的身形,手中的动作慢了下来。
他忽然想起昨夜阿赫雅最后意味不明的话语。
她说,早朝上还有事务要待自己定夺。
原来,阿赫雅从一开始便准备以伪乱真,瞒天过海,将淑妃的宫廷争斗,转变为谋逆的大罪。
她甚至算好了时间,叫沈二叔只能在朝堂上这样明晃晃地提出来,甚至连一个按下事态的机会都不留给自己——沈家已经自认有叛逆之女,若不处置,皇威荡然无存。
谢桀扯了扯嘴角,对于阿赫雅的狠绝再一次有了认知。
她轻易不会与人计较,可一旦心中有了报复之心,便会结下天罗地网,将仇人一击毙命。
殿下的沈二叔还在叩首请罪,声音凄厉,大义灭亲的忠义,叫原本还准备狠狠参一本的大臣们面面相觑,皆是噤了声。
整个朝堂之中,只能听得到沈二叔的额头砸在石板上一下又一下沉闷的声音。
谢桀闭了闭眼,听到自己的声音,万分冷沉:“淑妃,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