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4 风头

储君,副主也。

本朝皇子不在少数,身份尊贵的皇子亦有许多,可唯独储君只有一个。

这场辩论自从太子亲临之后,便已经注定了结局了。

傅朝瑜公布完了结果之后,说不清心里究竟是何感受,也明白了为什么他先生说结果早已注定,大概,先生也是一早就知道太子要来坐裁判了吧。

虽说胜负乃兵家常事,但是就这么输了谁能甘心?哪怕结局已定场中还是不免有些争议,就连台上坐着的几位也各有不平。

然相较于其他人的愤愤不平,崔狄似乎并不惊讶这一结果,甚至连眼皮都没抬一下。许是傅朝瑜目光直白,崔狄这才抬头看了他一眼,无所谓地耸了耸肩。

可不是谁都像他似的镇定,譬如郑如徽等人便是盛气凌人,而大将军等却是恼怒至极,甚至公然放出话来:“这结果不能服众!”

郑如徽也恼:“老将军是在质疑太子殿下等裁判不公?”

“公平在哪儿?他们分明瞧不起武将!”

这诛心之语,叫台下诸位裁判脸色大变,这老匹夫竟然当众不给太子面子,闹出去了国子监也难辞其咎,孙明达跟王纪美已经在犹豫要不要上去稳定场面了。

傅朝瑜眼看事态失控,当然不能放任他们毁了辩论赛招牌,狠狠敲了一下锣。

被锣声吓出条件反射的两方瞬间哑火,仿佛畏惧之前的“禁赛威胁”,都不敢说话了。

倒是看得观众稀奇不已,只觉得台上这个年轻人厉害,镇得住场子。

傅朝瑜无奈地开口,言明今日胜负只代表本次这一场比赛,比赛是为了友好交流,口舌上的争论或许有胜负,但是现实中没有谁输谁赢,文官武将同是朝中中流砥柱,没有高下之分。

他一开口,老将军这才哼了一声坐了下来。

总算有人说了一句人话。

傅朝瑜看向台下,任劳任怨地继续调节。

今日两边虽然互喷的厉害,到最后几乎变成了一场恶战,但傅朝瑜还是挑了两边一些中正平和且相对精彩的言论捡出来加以总结,充分顾全了双方的面子。并且表明,君子和而不同,不管是崇武还是修文都是为社稷效力,为君王尽忠,不论是文官还是武将都需求同存异,共谋发展。

国之强盛,文武不可或缺,顺便引用后世伟人的一句话,有志者应当文武兼修,需文明其精神,野蛮其体魄。

一阵静默之后,明义堂忽然响起持久的掌声。

说得真好!

现在台上的傅朝瑜本就是意气风发的年纪,又是敢说敢为的性子,他光是现在那儿抑扬顿挫的说上几句便足以吸引全场的目光追随,何况他话里话外还有理有据,极具壮志豪情。

杜尚书面有赞叹,恨不得这是他自家的儿子!这若是他儿子,他做梦都能笑醒!

可这为何就不能是自己的儿子呢?

众人也一样,对前面的总结不过随意听听,可听到最后,却忽然莫名地热血沸腾起来。

有官员咋舌:“难不成,这一届的国子监监生口才都这么好吗?”

“兴许也只有这一位吧。”

大皇子这边输了,面上本来不大好看。然而傅朝瑜这番话说的体面,顾全了双方的面子,分寸拿捏的恰到好处。连大皇子忍不住同身边人问起了这个眼生的年轻人。

孙明达与他解释了一番。

大皇子在听到“傅朝瑜”三个字后,凝神细思了一番,骤然问:“听说宫中五皇子有位舅舅在国子监,仿佛就是此人?”

“正是。”

大皇子脸色微妙了起来。傅美人曾经害的他母妃流产以至于再不能生育,母妃对此耿耿于怀。这个傅朝瑜竟然是傅美人的亲弟弟。他先前对付傅朝瑜升起的那点好感,顿时荡然无存了。

不过崔狄却越发觉得傅朝瑜这性子合他胃口,跟那些拧巴内敛的读书人不大一样,下台之后还约着往后一块喝酒。

傅朝瑜笑着应下,也想不通自己什么时候入了这位的眼。多交一个朋友总是有好处的,这位虽说跟大皇子关系匪浅,但是傅朝瑜总觉得他不像是能支持大皇子的人。

莫名的直觉。尤其在看到崔狄只是同太子与大皇子寒暄了两句后便离开,傅朝瑜变便更加笃定这个猜测了。

众人在陈淮书、周文津几个的引导下,心满意足地相继离场。今日这场辩论,从头到尾都高潮迭起,精彩异常,看来是他们从前小看了国子监了。这国子监最近频频出头,也不知后面还有何等的风光?更不知会不会抢了别的衙门的风头。

出了大殿,有几位贼心不死,又问起了膳堂今日是否能招待外宾,结果毫不意外地遭到了拒绝。

国子监膳堂不招待外人,谁来了都不好使。

祭酒大人说的。

众人心中骂了一句孙明达老秃驴,悻悻走开。

同为国子监监生,有人能负责引导诸位大人退场,有人便只能在旁干看着,譬如杜宁。且不忿的是,他学舍的另三个人在今儿或多或少都出了风头,唯有他,连明义堂的大殿都不敢进,一直在外游荡,生怕被他外甥看到又拉着跟傅朝瑜一起比较,跟个孤魂野鬼一样可怜。

而风头正盛的傅朝瑜,散场之后还被太子叫过去问了两句话。太子见傅朝瑜谈吐不俗,温声勉励一番。又就国子监监生情况与孙明达王纪美闲聊开来。

傅朝瑜得以退下。他找到了自己的小外甥,熟络地将人揣进怀里。

他家小外甥从前吃不好穿不好,个头长得比别的小孩儿略迟缓许多,都三岁了却还像个两岁小孩儿一样,抱在怀里小小一个,看着都可怜。

成安公公却咋舌,但凡碰面不是抱着便是搂着,不腻歪啊?只是舅甥,又不是亲父子。

然而周景渊这会儿还激动着,看到他舅舅便眉飞色舞地一个劲儿夸赞:“舅舅,厉害!”

傅朝瑜刮了刮他的鼻子:“景渊以后更厉害。”

这话不是吹,上辈子景渊毫无依仗都能孤身一人在朝中立足,甚至最后还能成功登基,这般心性可不是人人都能有的。

周景渊看了一眼不知为何蔫蔫的周景文,握着拳头,张牙舞爪的高声宣布:“我舅舅最厉害!”

平日里胆怯的眉眼焕发着一股蓬勃朝气。

周景文竟然没有反驳。

不多时,杜宁依旧未曾出现,但是杜尚书前来跟自己外孙打了个照面。周景文内心无比挣扎,将他外祖父拉到一边企图负隅顽抗,压低声音偷偷地问:“外祖父,上回舅舅联考真的考了倒数第一吗?”

他眨了眨眼,希望外祖父能给予期待的回答。

杜尚书怔住,突然倒抽一口凉气,这事儿已经传到宫里去了吗?

觑见外祖父的神色,周景文便知道这事儿不是国子监监生冤枉了他舅舅。同样是舅舅,为什么别人的舅舅那么争气,他的舅舅却只会丢人现眼?周景文越想越委屈,都快要气哭了,他堂堂三皇子,从来都没有这么憋屈过。

杜尚书吓了一跳,连忙追问可是有人欺负了他。

周景文眼眶红红,抽抽嗒嗒:“舅舅,舅舅……”

杜尚书急死了:“你舅舅欺负了你?”

周景文跺脚,说了一句“都是舅舅的错”,便哭着跑开。

又是杜宁!杜尚书脸色一黑,他那不成器的儿子到底又做了什么?在国子监嚣张也就罢了,竟然还欺负到自己外甥头上,成事不足败事有余的东西,他怎么这么能耐?

周景文走开之后,不知出于何种心态再也不让杜家人靠近了,似乎是真的伤心了。

对此,成安只能歉意地冲着杜尚书笑了笑。

杜尚书没办法,怒火又添一重,撸起袖子便准备回去先收拾儿子了。

不多时,周边便清净下来。今日本就没课,傅朝瑜从里头出来之后便彻底忙完了,只想领着小外甥一起。只是他想带外甥,还得别人准予才行,傅朝瑜礼貌问起成安公公,询问能否领着几个孩子四处逛逛。

成安公公并未拒绝,出宫机会难得,圣上并未要求回宫的时间,他其实也不想这么快回去。

成安公公领着三位小皇子随傅朝瑜见过了他在国子监的亲友。周景渊对他舅舅的先生朋友格外好奇,睁着大眼睛将每个人牢牢的记在心里。

陈淮书他们因为傅朝瑜的缘故,很喜欢这位生得可爱的小皇子,围着逗了许久。

这小家伙眉眼跟傅朝瑜太像了,简直一个模子刻出来的,睁大眼睛盯着人看的时候能把人心都看化了。哄他就跟在哄小号的傅朝瑜一样,有趣儿极了。

不仅仅是王纪美送了他不少东西,陈淮书跟杨毅恬几个也使出浑身解数逗他开心。

周景文已经嫉妒不上了。他在宫里何等的受人欢迎,出了宫竟被老五给比下去了。周景文心里门清,这一切都是因为老五他舅舅,可为什么他就没有这样厉害的舅舅呢?

哦,他也有舅舅,可他的舅舅只会让他丢脸,三皇子殿下低下头,生平第一次体会到了什么叫做自卑。

傅朝瑜直接抱着孩子逛完了整个国子监。期间成安公公本想说,若是傅朝瑜抱不动可以让身边的小太监代劳。结果这一位抱着孩子走了这么久,连大气儿都不喘一声。反观抱着三皇子和四皇子的小太监们,这会儿已经面有难色了。

等逛完了国子监,傅朝瑜竟然还有余力,说是要领着小外甥去逛街。

此言得到了周景成的积极应和!

逛街,听着就新鲜。

他也要去!

周景成瞧瞧偷看成安,若是成安不让去,他就要闹了。

被四皇子暗暗威胁的成安见状只能由着他们,顺便还带上了兴致不高的周景文。

傅朝瑜跟周景成一路逛一路买,连周景渊也被带着开朗了些。等到了一处熟悉的木匠铺子,傅朝瑜想也没想就进去了。

周景渊揪着他舅舅的衣襟,眉头蹙起,神色为难。

“怎么了?”傅朝瑜问。

周景渊包子脸上全是谨慎,因他发现这个铺子不管是外面还是内里都装饰得分外华丽,看着就很贵!他怕舅舅被坑,更担心舅舅没钱了,警惕地冲着傅朝瑜耳边道:“舅舅,咱们还是换一家便宜的吧。”

傅朝瑜乐不可支,自家崽就是可爱!

“没事儿,舅舅用上回做的水枪稿纸跟他们换了个条件,往后在这儿订做玩具,不仅不收钱,还能赚钱润笔费呢。”

这也就是他们家在京城没有买商铺,否则这样的生意还能让别人沾?

这回傅朝瑜便是过来取上回定做的新玩具。上次答应了周景成送他一个玩具,傅朝瑜便画了个草图做了两个,想要留给他外甥跟周景成。

只是今日还多了一个孩子,傅朝瑜虽然不喜欢这位三皇子,却也解释了一句:“上回叫人做的时候只做了两个,且我也事先答应了要留一个给四殿下。”

周景成虽然不知道箱子里装的是什么东西,但是他已经挪不开眼了,跑上去摸摸碰碰,听到傅朝瑜的话下意识地回:“没事,傅舅舅不必介怀,三哥一向看不上你做的东西。”

周景文:“……”

傅朝瑜:“……”

四皇子是真的很会聊天儿,连成安在旁边站着的都尴尬了。

他怕四皇子在语出惊人,忙开口将人抱起来:“时辰不早了,奴才也该带着几位小殿下回宫复命去了,总不好让圣上与各位娘娘担心。”

周景渊立马紧紧地搂住舅舅,他不想回去。

傅朝瑜心里也失落,不过他也知道这种事在所难免,皇上放几个小皇子出来便已经是意外之喜了,还能指望他外甥一直在宫外?傅朝瑜再三保证,很快就去看他,才勉强哄好了小家伙。

临走前,小家伙还依依不舍地确认:“舅舅你真的很快能来看我吗?”

“很快,舅舅保证。”傅朝瑜摸了摸他的脑袋。

虽有了舅舅的担保,但是分开之后周景渊还是没了精神,懒懒地趴在马车里不肯说话,仿佛又回到了从前缩在冷宫里的日子。诡异的是,周景文也竟然也闷不做声。

两人背对着,脸色一个比一个凝重,心情一个赛一个绝望……

成安看得不明所以,但是总归是能将这三个小皇子全须全尾地带回宫了。待安顿好了三位小皇子后,成安立马回去复命。

皇帝之所以派成安过去,就是因为成安记性好。等回了御前,成安还能绘声绘色地将今儿在国子监听的那场辩论复述一遍,虽不至于每一句都能记得一清二楚,但也大差不差了,尤其是后面那什么自由辩,两边吵得不可开交连脸皮都不要了,可比朝中那些官员们吵架有意思多了,成安说得可带劲了。

皇上大为惊叹,再次后悔自己没能亲自过去听一听。

错过了这么精彩的辩论,今儿晚上都得少吃两碗饭。

成安也感慨:“圣上若是能亲临就更好了,今日的辩论真值得一观,结束之后更是掌声雷动。”

“朕也想去啊。”皇上无奈,只是他作为皇帝不好参加如此敏感的争论。朝中文武之争由来已久,当然,这也有他刻意放纵的缘故,文武相轻不可怕,惺惺相惜才叫人寝食难安。若这两边犹如铁板一块,他这个皇帝估计也做到头了。如今有争执都无伤大雅,他能镇得住。况且别看这回辩论各方四个仿佛都同仇敌忾,但实则,文官内部与武官内部也是矛盾不断,正因如此皇帝才懒得插手。

不过得知傅朝瑜最后那番话后,皇上却尤为满意:“连一介监生都知道要和而不同,求同存异,朕的这些臣子们却只知道彼此倾轧。”

成安对五皇子这位舅舅赞不绝口:“这位监生实在厉害,不仅说话滴水不漏,事儿也办得几位漂亮,听说这回的辩论都是他一手操办的,要不是他,今儿这场面只怕也收不住。”

今儿的辩论是结束了,不过后头只怕还有的争,国子监这一步棋走得漂亮,往后一月都是京城众人的焦点。说来说去,还不都是傅朝瑜的功劳么?

皇上又来了兴趣,要不,下回他单独召见一下这傅朝瑜?

彼时,傅朝瑜仍留在国子监里,他将今儿辩论写进了文章里,打算放在第二期的文刊上。写完之后,傅朝瑜便苦心冥想如何出头,如何进宫找他外甥。

费劲儿想了好一会儿都没有头绪,然而待傅朝瑜看向桌案上的书之后,忽然来了主意。

国子监这么多藏书,不如鼓动先生建言,新办一座图书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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