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 宴会

朝中三省六部、九寺五监散值都早,下午坐班一个多时辰就能散值。

柳照临前一日就吩咐家中管事,备好了今日的酒席。柳照临喜欢呼朋唤友且又常在家中摆宴,因此管事对于摆宴这等事已是轻车熟路。

刚一散值,柳照临就遍邀各路好友。

朝中众人对此见怪不怪。柳照临他先生王司业年轻的时候听说也是这么个德行,后来在官场受挫才改了性子,如今更是直接跑去国子监养老。柳照临这好结交的臭毛病,多半与他先生一脉相传。

傅朝瑜下课之后也被王纪美叫过去了,看到他后,他先生挑剔地扫过一眼,忽然说:“去换你拜师的衣裳过来。”

傅朝瑜福至心灵:“咱们要外出么?”

王纪美矜持地点点头。

傅朝瑜猜到了些,因而特意回了学舍换了一身衣裳,还带上了拜师那日先生送给他的玉佩。只换了一身行头,平日里温文尔雅的国子监监生摇身一变就成了俊逸非凡的浊世佳公子。世人向来都是先敬罗衣后敬人,他此番还不知道要见哪些贵人呢,绝不能在细节处丢人。

杜宁摸了摸自己被折腾得憔悴许多的脸,又朝着容光焕发的傅朝瑜哼了一声:“臭美。”

傅朝瑜面无表情地给他扔了几道功课。这是他先生给他留的,傅朝瑜的那几道晦涩难懂,留给杜宁的却是简化再简化之后的版本。

“我回来之前将他写完。”傅朝瑜交代。

杜宁炸毛:“凭什么?”

傅朝瑜眉眼轻挑:“凭你父亲每隔三日便来国子监问我你的功课近况。”

杜宁蔫了。

被剥夺休息时间的杜宁只能眼睁睁看着傅朝瑜跟他先生一道出门放风,独留下他在原地捶胸顿足。作业也就罢了,主要是那剩下的两千多份文刊,全买下来要不少钱,杜宁心疼自己的小金库,可他也知道,事不宜迟。

柳侍郎府中,赏花宴早已开始。

赏花只是名目,不过是借着这个由头将人聚在一块罢了。在座也并非全是爱花之人,爱好风雅的,赏花过后即兴挥笔;不爱写诗的或是在一旁投壶对弈、品茶饮酒,也各有各的乐趣。

柳照临的朋友遍布六部,就连吕相也与他交好。宴席过半,酒过三巡,诗也做了,花也赏了,吕相见柳照临迟迟不肯将东西拿出来便催促了两句:“柳大人究竟要卖关子卖到什么时候?该将东西拿出来了吧。”

众人相继附和,催着柳照临别再墨迹。

千呼万唤之后,柳照临这才慢吞吞地让小厮将那几本《国子监文刊》取了过来。

他家先生阔气,足足给了四本。

吕相最先拿到手,毕竟在场属他这个尚书令地位最高。低头一看名字,“国子监”三字映入眼帘,吕相好奇:“这是国子监牵头办的?几时的事,朝中怎么一点儿动静也没有?”

说完又看到文刊二字,觉得胜在新巧。

柳照临“啪”地一下打开了折扇,语气低调中透着一股骄傲:“不是国子监博士们弄出来的,而是我家先生新收的小弟子牵头、领着几个国子监的监生弄出来的新鲜玩意儿。这里头的文章都是国子监学生所做,虽文风稚嫩,但不乏有佳作,倒是可以一观。”

众人一听竟然是几个学生弄出来的,立马来了兴趣,围着两本文刊开始细瞧起来。

封面着实惊艳,内容也格外新奇,按着国子监的六学划分,每一学都收录了数篇文章。国子、太学、四门、律、书、算每科文章特点鲜明,可读性极强。

然而他们中有十数人,文刊却只有四本实在不够分,有人抱怨道:“好你个柳照临,怎不多弄几本来,也叫我们人手一本看得痛快?”

柳照临没好气地道:“这是我那小师弟送的,若是在外头卖一本可要三十文钱。他们那几个监生能有多少钱?为了弄这文刊已是捉襟见肘,我怎好意思狮子大开口?”

刑部侍郎闭了嘴,专心致志地看那个律学学生周文津的文章。

案件离奇,分析深入浅出,看得出功底深厚,国子监这一届律学监生还是有指望的。

更觉得这里头记录的活字印刷术格外有趣,柳照临接着表示,这也他小师弟根据前人的法子整理而得。

没错,他小师弟就是这般聪慧机敏。

吕相跟户部的杜尚书却盯上了傅朝瑜的另一篇文章。傅朝瑜一共写了两篇,头一篇策论虽说令人惊艳,对于文人来说值得鉴赏,但是对与吕相他们来说却远不如第二篇关于“油菜”的文章引人注目。

傅朝瑜在文章中侃侃而谈,论证得十分详备。油菜,又称芸菜,夏代历书《夏小正》就有“正月菜芸”的记载,种植历史可谓悠久,傅朝瑜点出,如今的油菜主要作为蔬菜进行种植,且大多为北方播种,播种时间随其他蔬菜一样皆为春日播种,譬如《齐民要术》所载:“二三月好雨泽时种”,“五月熟耳收子。”

不过傅朝瑜却觉得这播种时间并非固定,随即指出了冬油菜的概念,言明长江流域一带可“八月下种,九、十月治畦,以石杵舂穴分栽。”

他将其称之为“舂穴分栽”术,并且对如何提高榨油详述详多。

吕相与杜尚书对视一眼,隐隐激动。若文章说得是真的,不论是油菜种植还是榨油技术都能得到显著提升。现如今民间多是动物油,油脂昂贵,百姓根本吃不起。若是往后南北两地都种上油菜,岂不是人人都能吃得起油了?这可是关于民生福祉的大事!

两位大人恨不得现在就把傅朝瑜抓过来一探究竟。

就在费神之际,王纪美领着他的关门弟子姗姗来迟。

刚议论了这么久,终于得见真人,众人的目光不免都落到傅朝瑜身上。

傅朝瑜还能稳得住,在王纪美的引荐下,落落大方地见过诸位大人。

这也算是傅朝瑜头一次在朝廷官员面前露脸了。端的是不卑不亢,进退有度,且有国子监头名与文刊的加持,一下子便赢得了诸多好感。

这少年虽然出身不好,但英雄不论出处,他们既能与柳照临交好便不会这般狭隘。众人羡慕王纪美的好福气,随手一捡便得了这样好的学生,人品、相貌、才情皆不俗,还能带着整个国子监一块儿扬名,这心胸,叫人叹服。他小小年纪,怎的就如此敢想敢为了?

王纪美对此十分谦逊:“他们年轻初生牛犊不怕虎,就是主意多爱闹腾,我们这些老骨头也就只能看着他们折腾了。索性折腾出了点东西出来,否则便要叫人看笑话了。”

说得谦虚,可是谁还听出来的话里的炫耀。今儿这一出酒宴究竟为谁摆的,不言而喻。王纪美这个老头子,还是一如既往地宠弟子啊。

王纪美跟众人说完了自己弟子,又带着他去了池边垂钓。

在场不少人都知道王纪美从来钓不上鱼,见他似模似样的在哪儿装蒜,上前揶揄:“王司业还不死心呐?便是你弟子的池塘,那鱼也未必听你家弟子的话乖乖上你的钩。”

王纪美看了一眼弟子,冷哼一声:“等着看吧。”

谁愿意看一个钓不上鱼的钓鱼佬白费功夫?

太府寺卿正想问问傅朝瑜关于活字印刷的事儿,还没走近就被吕相与杜尚书捷足先登了,两人追着傅朝瑜问那油菜的事儿。

傅朝瑜自然知无不言、言无不尽,道自己在江南一带见过一户人家种植过冬油菜,亲眼见到他们如何播种移栽的,至于榨油也亲身试过,确实能大大提高榨油率。怕他们不信傅朝瑜还道:“能否成功,两位大人试过便知。”

吕相与杜尚书闻言皆有些跃跃欲试。

还没聊多久,兵部一位官员忽然跑过来,怒气十足地将文刊拍到杜尚书怀中:“杜大人,令郎这番言论恐有不妥吧?”

杜尚书只觉得莫名其妙,等翻开最后一篇文章看过之后,他才知道对方气的是什么,不禁汗颜,这兔崽子真是什么都敢说啊。

文章平平,没什么亮点,不过史料功底扎实也算是用心了。杜尚书知道儿子什么德行,他能写出这样的文章少不得要傅朝瑜从中帮忙,不过,好歹也算是他儿子写的头一偏完完整整的文章了。至于后面大放厥词,在杜尚书看来瑕不掩瑜,不必苛责。傅朝瑜都能带着儿子弄出这文刊来,往后还能不带着儿子磨练磨练他的一手烂文章?人贵自知,杜尚书知道儿子什么水平,也不指望他第一次就能有傅朝瑜的水平。

都是小事,杜尚书含笑望着对方:“这小子是张狂了些,实在讨打,待下回国子监沐休我便回去好好教训教训他。”

打肯定是要打的,未免他日后再张狂,还是多打一顿吧。

对面依旧怒气难掩,主要是杜宁太招恨了,他踩的哪一个名将不是追随者无数?即便不是这些人的崇拜者,他们尚武之人听着也生气,因为杜宁将本朝的人也一并拉踩了。他道:“贵府小公子心气高,只怕要不了多久便有人上门与他辩论了。”

杜尚书正色道:“既然是他写的就得承担后果,辩一辩也好,下回也能谨言慎行些。”

“只怕没那么简单。”谁知道那群被激怒的人会不会动手呢。

正说话,那头王纪美忽然钓上了一条鱼,还是一条足足三斤重的大鱼。

众人大为震惊,臭鱼篓子还能钓上鱼?稀奇稀奇。

“识别三日,当刮目相看啊。”杜尚书来了一句。

“如何?我说这回能钓上来吧,你们偏不信。”王纪美端坐在池边,瞧见众人上前围观终于扬眉吐气了一番。

往后他带弟子出门,看谁还敢嘲笑他钓不上鱼?

许是为了显摆,王纪美还吩咐管事,让他将自己的鱼送去后厨,今儿晚上他们要再添一道新鲜菜。

柳照临一边觉得好笑,一边又应承下来。

唯有傅朝瑜深藏功与名。

一场小聚,让傅朝瑜等人弄出来的文刊彻底进入朝臣的视野。宴毕之后,有关《国子监文刊》的议论渐渐多了起来,没去赴宴的人也都从同僚口中得知了这事儿,七嘴八舌听了许多。

听说,这文刊是国子监几个监生弄出来的。

听说,吕相还对这文刊里头的一篇文章大为赞赏。

还听说,有人看了文刊的最后一篇险些气背过去……

话是越传越离谱,文丰书局的文刊也越来越畅销。不少人哪怕不是为了给柳照临面子,单纯为了看一看这破天荒头一遭的文刊,也愿意花这个钱。况且也不贵,不过三十文罢了。

李闲直接收钱收到手软,他这个破旧不堪的小作坊终于迎来了生意了,老天爷可算开了眼了。

看的人越来越多,文刊的口碑也越来越好,除了最后一篇引起争议的文章这文刊简直可以算是佳作,于是又有更多的人买,譬如杜尚书,他一个人买了二十本一一分给族中长辈以示支持。

儿子得打,书也得买,两者不冲突。

正好集齐了买文刊钱的杜宁听闻此事,如遭雷击。想到那篇欠揍的文章,他觉得自己离死不远了。不过好在国子监的监生并不敢找他理论,他躲着些,应该能安然渡过此劫。等一两个月后,这股风波想是能够平息的。

日子在杜宁的惴惴不安中流逝。这日,皇帝才教训完了不老实读书的三皇子周景文,转头又迎来了三位朝臣。吕相与杜尚书联袂而来,还拉上了与傅朝瑜师出同门的柳照临。

这三个看似毫无关联的人一块儿过来,属实叫皇帝犯了懵。然而等到吕相解释一番之后,皇上却突然正襟危坐,凝神细听起来。

不多时,从国子监赶来的孙明达也前来求见。

他是下了好一番心理建设才终于决定过来的,虽然他跟傅朝瑜不对付,但是他作为朝廷官员总得为了社稷着想。他此番是为了百姓民生,绝不是为了修复他与傅朝瑜的关系。

绝不是!

再说他此番独自禀报,应当不会被外人知晓才是。

孙明达让人通报过后很快便被放了进去。他手里捏着一本文刊,刚踏进大殿便发现另有三位同僚也在,那三人,一个是助傅朝瑜进国子监的吕相,一个是傅朝瑜同窗的父亲,还有一个傅朝瑜的师兄。

且他们手上拿着的还是跟自己手中一模一样的《国子监文刊》!

孙明达慌忙将自己手中的文刊背在身后。

柳照临眼尖瞥见了熟悉的封面,侧着头笑呵呵地道:“圣上您瞧孙大人背后藏着什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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