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哦,现在不装了?公主有何高见。”
衡沚一大清早,被叫来了看守着阿姀的院子。
阿姀对他说,自己可以帮他办件事,换一个活命的机会。
自她被带到这儿来,听到外头的仆从说,新帝想要一幅画,让世子去找,三个月要亲眼见到这画。世子找不到,交不了差,正好抓住了私逃的公主,打算以此将功抵过。
这是个好机会。
所以她要求见衡沚,企图说服他来自保。
混蛋皇叔还真是死性不改,不过也算无形中予了她生机。
“陛下要你三个月带天子游猎图觐见,你没有,对吧?”
衡沚倚在门边上,她被捆着绑柴房的柱子上,只好抬着头。
“你既然知道我是宣城公主,也该知道,我的丹青,是学宫怀乘白所授。我曾在先生那里见过此画,临摹一幅不成问题。”
别的暂且不说,临摹画,阿姀是信手拈来。
“我十三岁时,便已经临过先生库藏所有的画。天子游猎图的真迹在他手上,可惜他早隐居远走,难以知踪迹。”阿姀长吸了一口气,“我用尽方法逃出都城,绝不想再回去。若没有十分的把握,自不敢用姓名前程与世子作赌。”
但愿这人能做个人。
画是怀乘白所授,公主又是怀乘白的学生。这不就巧了,衡沚略一扬眉。
要不是真识得怀乘白,这画还是怀乘白亲手所赠,他还真不敢信。
本已做好的打算在此刻果然动摇,衡沚忽而又生了新的想法。
“公主有没有这高超的技术,我可得验一验才能知道。”
本着尊重逝者和银子的态度,每次阿姀去哭丧都会换上这身皦玉色的棉布衣裙,仅有领口处绣了些青翠的柳叶,脱了也不至于太素。
听到他说的话,马上挣扎着站起身,素色的裙子跟着晃了晃,“世子想怎么验?”
“留在这儿,画出来给我看。”衡沚伸出手,一把拉起她站稳,“但我还有件事,需要殿下帮忙。”
阿姀抬头看他,这距离太近。
除过眼下略乌青,下巴颏马马虎虎冒出了点胡茬,衡沚可以说是一副刀削斧凿般的好皮囊。看到他,就会不由地想起初到恪州时,许多人和阿姀说不攀骛岭,不算见恪州。
“带你回来的那夜,被薛平的人看到了,恐怕你想走也走不了了。”
“那怎么办!”阿姀抓住他的手问。
“就说你是我新收的外室。”衡沚将她扯开,“男女授受不亲,就算是外室也不能这样拉扯。”
阿姀皱着眉看他,就仿佛他脑子有点问题。
一连十来个箱子,流水似的摆进了书房。
云程守在门口,目光时不时往里瞟两眼。
今日是个好天色。
正午晴朗,他的主子一身檀色长袍长身玉立,将身旁少女遮了个七七八八。
不晓得说了两句什么,少女笑得明媚,挽起袖子,一手举起了箱子中的大块青金石。
嚯,少女还真是孔武有力,云程瞪大了眼睛。
古画临摹起来讲究颇多,阿姀掂量着衡沚告诉他的时限,决定自己研制所用的颜料。
这些箱子里有青金石雄黄石,还有些用来取色的草本植物,都是阿姀亲手写的清单。
“都没错。”阿姀打量着青金石,冲抱臂站着的世子爷说,“你确实是有些家底的,这采办得也太快了。”
“那是。”衡沚倒是一点不自谦。“不过,确定从这种步骤开始?”他走过来,也跟着查看了一下箱子中的东西。
“想要更逼真一些,当然不能轻易买现成的颜料。丹青大家们都是亲自制颜料的。你也真不吝银子,我说买些碎石即可,竟买这么大块的青金石。”阿姀端了它许久,手腕已经开始酸了。
衡沚看她一眼,将石头接过来,并不太在意,“都是从前我爹收的贿赂罢了,留着也占地,不如给公主用。”
受贿这事也是能随便说的吗?
阿姀捏了捏耳垂,不知道怎么接话,“那个……以后就别叫公主了,我也早不是公主了。叫我崔姀吧。”
这话题转得生硬,实在蹩脚。
连一句公事都不敢听,还真是惜命啊,衡沚心想。
不是公主这一句,尚未有定论。
不过大崇国姓是沈,怎么连姓氏都改了?瞧她对说出来的名字很熟稔,也不像临时起的。
就像赌石。
风平浪静的表面,谁也不知内里到底是什么成分,公主的过往也一样。
衡沚思量着。
“对了。”阿姀忽然疑问,“薛平是否带着敕令来?”
阿姀还是舍不得用大块的青金石,便挑了点碎块放进石碾。矿石颜料工序多,要赶快着手准备了。
衡沚正欲答她,门口的云程却忽然急匆匆走了过来。
“主子,有急事。”云程紧抿唇,因为阿姀在一旁,犹豫着不知道该不该立即说。
阿姀很有眼色地拍拍手站起来,想出去避一避。
而衡沚却先一步用话头截住了她,“你直说。”
听了你这么多秘密,万一到时候说死人嘴巴严实我不就折在这儿啦?
阿姀撇嘴,又安分地坐下了。
她现在还是刀俎下的咸鱼,苟且偷生才是正道。
“丘几道传来消息,薛平先是在春风渡消磨了几日,昨日已往城中来了。只是消息延迟,西街的眼线说眼下已经过城口关隘,怕是要往私宅来了。”
云程说着,忽然露出一副怪异的表情,“只是薛平身边的人对城守说……”
“说什么?”
云程咬着牙,“说要见主子带回来的外室。”
两个事主互相望着对方,意识到这番果然是搬起一块石头,砸了两个人的脚。
薛平这地方还找得挺准。
此处的宅子是衡沚新扩,除过书房修缮了,连寝室都还空空荡荡。
比起整片恪州,这巴掌大的宅子短短两日发生的事,以如此快的速度全都传进了薛平的耳朵里。
可见从人到物,收拾得还是不彻底。
马车稳稳当当,停在了私宅之前。
从前没提匾,那上头是空的。衡沚懒得想名字,干脆叫人直接刻了“私宅”二字上去,荒诞又离经叛道。
薛平踩在车夫身上,下了车。拾整衣服的空档,瞧着这不像话的匾,哼笑了声。
果然是不靠谱的毛头小子。
等了片刻,只见毛头小子衡沚,拎起衣袍飞也似地跨了门槛,冲着薛平一拱手,“不知监令光临,未曾远迎烦请见谅。”
薛平将他打量一二,才逢场作戏地笑了笑,“岂敢岂敢,若不是急着办陛下的差事,不经通传便贸然上门,世子不要见怪才是。”
官场么,少不了虚与委蛇的这一套。
衡沚直起身来,薛平得抬着头看他。
人与人的区别,不仅在天生,还在自己的经营。
薛平家穷,小时候自愿做太监,便注定了一生卑躬屈膝。
见旁人意气风发的少年风姿,难免叫他回想起自己那肮脏卑贱的年少日子,不由眼中一黯。
“陛下听闻,世子有了心上人,便十分挂心。潜邸时,陛下便同先召侯是同朝的情谊,先召侯溘然长逝,陛下对世子惦念得很啊。”
这便是假话了。
一来人是两日前才带回来的,二是新帝并未见过衡沚,惦念一说更是滑稽。
十五岁时,衡沚随父亲赴都城为先帝贺寿。那时是令徽九年,新帝还是永王,宴上除了不停向先帝敬酒,便是敬蜀中侯,除此以外谁也瞧不上。
新帝的恭维太有目的性,原州恪州向来是守城,他是看不上的。
既然如此,又何来关切一说。
这种拙劣的谎,薛平扯出来也完全不见脸红心跳,狐假虎威是早就习惯了。
衡沚审视着薛平的背影,眼中有了几分讽意。
“陛下消息倒是灵通。”只是这话,还是要宛转漂亮,“劳陛下挂心,劳监令挂心。”
薛平哈哈笑了两声,“上达天听,陛下什么不知道?”
他丝毫不在意衡沚话中的讥讽。不痛不痒刺两句罢了,计较这些那他早郁死多少回了。
古画的差事他得上心办,人至门前他也不得不迎,这便足够了。
初来时,薛平便刻意向衡沚透了底。听陛下的话,才是保自己的地位。
如今手握敕令的是他薛平,他是替皇帝办事的人,即使不服又能怎样。
难不成还杀了他?衡沚能有几分胆子造反。
衡启一死,虽说还没见着恪州出多大的乱子,但这么大一块饼,日子久了谁眼馋还不一定呢。
原州和蜀中,可都不是慈悲的主啊。
只是薛平大约无从得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