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好了,你睁开眼。”dan说,“去看画作里的壁画。”
林从沚又眯起眼,他看得很认真,小腹已经碰到警戒线。接着,他恍然,瞬间睁大了眼睛——
“‘死神’的马蹄下踩着‘国王’……”
dan立刻扬起一个心满意足的笑:“是吧!”
“是吧是吧!那么lin,想一想,国王死了代表什么?”dan继续期待地看着林从沚。
“代表王权……”林从沚忽然感受到了什么,“不,以这幅画的创作时间来看,王权不会消失。”
dan很欣慰:“没错,当时的创作背景,王权是永恒的,那么国王的死代表?”
dan曾经教过学生,所以善于这样诱导着他人走向答案。
“王权只会转移。”林从沚说。
“转移向……?”
“储君。”
——这个概念在东西方是统一的,东方历史和西方历史都有一段时间里以世袭的方式传递皇位。帝王在生命走向终点的那天,将王权交与王储。
所以在那个年代里,人们认为王权永远存在,不会消失,只会转移。
《被蟒蛇缠绕的水晶吊灯》这幅布面油画的画面主体正如它的名称,画面灰暗的背景中,壁画上,死神牌踩着国王,国王牌依然端坐在那里。
dan很满意他听到的答案,这时候他大约酒劲儿上来了,说:“王权,多诱人的词汇,那么lin,你告诉我,王权如果发生转移,那么同样转移的还有什么?”
沉默良久后,林从沚答:“父权。”
dan暗暗“bingo”了一下。
所以这条蛇在做什么呢,林从沚重新审视面前的画,这幅进来之后萧经闻告诉他‘这幅真迹在我那里’的画。那水晶吊灯之上,衔接着吊灯与穹顶的部分——它摇摇欲坠的原因是,吊着它的衔接件如倒挂的王冠,只剩下中间那根金属件。
而灯上的每一个装饰物,看起来都是普通的,小小的灯罩,但它们都呈中间高、两边装饰品略矮一些的‘王冠’符号。
这条蛇,在弑君。
或者说,在弑父。
作为魔鬼象征的蛇,在做着不为当时法理所容的事情——弑君、弑父。
所以这幅画,它正在杀水晶吊灯。
“多棒的画。”dan痴迷地看着画,说,“多神奇,这是谋杀现场呀lin~你知道吗,几年前你到这里来画画,我们喝酒的时候聊到你的前男友,过后不久你离开了,我机缘巧合买下了这幅画,我越看越觉得——”
“你说你前男友的家庭和他的公司,那么年轻的人,挤掉了他的父亲,那么果决又残暴的经营手段,你说巧不巧,后来这画还真被一位总裁……哦。”
dan收声了,他笃定自己早上真的喝多了,他优雅一转身,向萧经闻做了个无实物的脱帽礼:“抱歉,我忘了此时此刻你本人就在这里…哈哈哈……我早说了早餐不能超过350毫升哈哈哈……”
果然是喝高了。萧经闻摇摇头:“没关系。”
“well。”dan用他带着法语口音说,“have a good day。”
萧经闻微笑颔首。
dan挥挥手溜了。
林从沚却呆在原地。这回是真呆了。
其实他没细想过萧经闻是怎么坐上gleam的执行董事,因为这似乎合情合理。他是萧经闻,远近闻名的资本家,善于下狠手。
这些都是一个资本家,或者说要经营一家亚洲第一梯队拍卖公司所要有的魄力和特性。
他一直以来忽略了一个巨大的、摆在面前的问题。
果然大脑只会看见它选择看见的。
萧经闻本来就是这样的人吗?林从沚盯着画里的蛇,那么他真的只是用4亿的单项成交金额从他父亲那里夺走gleam这么简单吗?
萧经闻那单4亿的生意完成之后没多久他们就分手了,这些问题林从沚没有机会了解。他和萧经闻不一样,他的世界从来过于理想化,他活在妈妈的童话故事里,是姜饼屋里的小王子。
林从沚的世界没有‘父权’,更没有压迫,林泠玉至多要求他把被子铺平整。
小王子和王储。一个是童话,一个是历史。
萧经闻挪了一步,走到他旁边,和他肩膀之间距离可能一部侧过来的手机。
“少听dan瞎分析。”萧经闻说,“哪就那么邪乎了。”
“那你为什么买这幅画?”林从沚有些呆滞,说话声很轻,“它不是名画,也没有什么……你喜欢的那种价值。”
萧经闻没所谓地笑笑:“帅呗,这黑蛇画得多帅。”
那些dan指引着自己说出来的话,‘王权’和‘父权’,隐隐间他已经有了清晰的轮廓。五年前的萧经闻真的和现在差不多吗,五年究竟能把一个人改变成什么样。
他那时仅28岁。从gleam的‘王储’成为‘国王’的路上都做了些什么,让培养出这般下手狠绝之人的人退位让贤?他父亲那时候,也不至于到退休的地步吧。
那么他又为什么这么做。
单单是贪图gleam的董事那个位子?
其实答案呼之欲出了,林从沚只是活在童话环境里,他心智是个成年人。
那幅画被萧经闻收藏,就是直观的答案,他买下这幅画,纪念自己的胜利。
“我想出去透透气。”林从沚说。
“嗯。”
展票可以进入展厅两次。
呼吸到新鲜空气之后心跳缓和了下来,林从沚呼吸了几下。艺术馆出来是个广场,有乐手弹着乌德琴,乐手身边围着跳舞的人们。
他们在一起的时间里,萧经闻鲜少谈及他家庭。其实想想,林从沚根本不知道他家庭对于一个同性恋继承人是怎样的态度。
再退一步,他今年33岁,没有婚姻压力,不必给任何人面子去相亲,连托辞都不必有,那他是做到了怎样的程度。
有小朋友在互相泼喷泉水,尖叫着追逐对方。单纯的灵魂永远能直面真实的欲望,小孩子只想玩乐,他们追逐对方的脚步也会因为来到广场的冰淇淋车而停下。
他终于成为一个视艺术品为一串金额的资本家,他几乎每天都能看见占据整个仓库的展品、拍品,他聚集着常人难以设想的财富,然后问他——你告诉我,什么是艺术品。
他走到这一步,完成了地位上的‘弑父’成为新一任‘国王’。
是为了和自己在一起。
而这个部分,是林从沚最不愿意承认和接受的。
因为想要和自己稳定地在一起,所以成了疯狂的资本家,疯魔之下连自己都想利用来“造神”。
五年前疯狂的王储被一切蒙蔽,最后连小王子都没有放过。
任谁都知道,一个人要足够强大,强大到一定地步,才能不被任何人任何事所束缚。
可五年前的林从沚不理解、不接受、不妥协。
五年后的林从沚,站在塞维利亚耀眼的阳光下,他终于直视了造成他们分手的,最源本的问题。
是萧经闻依然想和他在一起。五年里萧经闻进入了某种痴狂的状态,他从一个‘想赚点钱’的项目经理,变为‘行业一切为我所用的资本家’。他真有那么爱钱吗,还是他真有那么爱林从沚。
做一个绝对意义上强大的人,能保护小王子的人。那是他充斥名利钱财世界里唯一纯粹的存在。
而保护他,和他在一起,王储不够,要成为国王。
林从沚想点根烟,火机还没掏出来,烟就被萧经闻拽了下来:“禁烟广场。”
“不是,你这五年过的,不抽烟不喝酒,你怎么解压?”林从沚失笑。
“我?”萧经闻捏着他咬过的烟,说,“想你啊。”
第26章
“嘭!”
广场上有小朋友的气球破掉, 一群鸽子被惊起。
萧经闻说出来的话像是一朵干花被揉碎了散进风里,已经枯萎太久,早没了重量。
到此时此刻, 萧经闻手机依然在不断进来消息,他关掉了铃声和震动。他从业以来第一次放下那个公司,也是人生中第一次‘任性’。
他微微抬头,被阳光刺到眼睛,眯起了些。
怎么解压。想你啊。多么自然又真诚。
林从沚还捏着打火机, 自己舒出一口气,转过头, 看着晨间阳光描摹下的萧经闻。五年前那个在人行道满身酒气扶着树吐得惨兮兮的人, 那时候他还觉得这是个迫于应酬的普通社畜。
这五年,时间走得倒轻巧,一晃眼就过去。
屿城这阵子正是多雨潮湿的季节,和塞维利亚截然相反, 这里阳光滚烫, 广场上小孩儿玩一会儿就被晒得一个个面颊发红。大约是之前阴雨缠绵了太久,连萧经闻都有些眷恋这自然的温暖。
林从沚转头看向他的时候,眼睛在他侧颈停留, 这个部分是林从沚在他身体上最喜欢的。
大约是察觉到了比西班牙阳光还烫人的视线, 萧经闻也偏过头看向他。双方倏然对视,后者幽幽道:“没名没分的,你就直勾勾盯着我看。”
“……”林从沚心里那些酸楚遗憾瞬间荡然无存,前一分钟他还在感慨自己曾经只看见萧经闻如何利益至上,而忽略他变成这样的真正原因。后一分钟这位总裁又搞起了娇俏赧然, 好像不给个名分被自己看几眼就受了天大委屈。
林从沚:“你适可而止。”
萧经闻:“好吧。”
他手里还捏着林从沚的烟,递过去, 说:“收起来吧,这城市大部分场所都禁烟,你应该比我清楚。”
的确如此,他拿回那根没抽的烟,塞回烟盒里。
林从沚开始抽烟,是因为画毕业作品,那段日子愁得不行,而且当时学校一栋教学楼维护,壁画和雕塑的画室不能用,那些学生流散分布在各个空闲教室里。
那时候林从沚他们画室里一个雕塑的学生,楼上俩壁画的,天天砸呀锤的不说,出门还得小心别踩着别人的作品配件。
五年前的事情恍如昨日,细枝末节居然都能回忆起来。
他看着手里的烟,想起从前种种,又看向萧经闻。
“怎么了?”
“你之前说我长大了。”林从沚说,“我也觉得我长大了。”
萧经闻笑了下:“说什么呢,你当然会长大。”
“不是年岁上的‘长大’我是说……”他垂下眼。
“我知道。”萧经闻打断他,“我就是你想的这个意思,你当然会长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