53 长情

长明并非玄生。

玄生是自幼在擎苍寺读万卷佛经修终宗佛道的和尚, 玄生是朝堂之上能言善辩众人为止拜服敬仰的圣僧,玄生是元淮此些年来偎依心间却始终求不得之人。

而长明只不过是个刚化为人形的妖怪罢了。

长明不识字,琴棋书画一概不知, 对于纷繁人世也不过一知半解,亦不知情爱憎恨。

玄生会的, 长明什么都不知晓。

但元淮望着长明,他无比明了地知道长明便是玄生。

全然相似的面容, 泰然沉静的气韵,还有那一双如同映雪潭水的净然双眸。

“我教你识字可好?”元淮如此向桌案边正盯着那烛火的白鸟说道。

自从那日雷雨过后化为人形之后, 长明依旧长时间以白鸟的形态留在元淮的身边, 但时不时地会化为人形出来,倒也有两日过去了。元淮并没有在意长明为妖的身份,反而与这只白鸟更加亲近起来。本来突兀置身于九百年此处的困惑和阴郁在知晓白鸟便是玄生之后,元淮的心胸随之而然开阔明朗起来。

从皇位之上贬为了一介草民, 元淮也并无感到任何不习惯,无荣华富贵,无大权在握,但是元淮感到轻松畅意得很, 更何况玄生也如同以往般伴在他的身侧。

元淮如今最多的便是清闲时光,他亦可以好好伴着他的玄生。

那白鸟转眼间便化为了人形,一袭翩然白袍,立于桌案边,轻抬眉眼。

这一注目,又让元淮感到一阵情不自禁的动然心颤。

“不好。”

元淮听到长明如此说道。

“为何不好?”元淮有几分不解地问道。

“为何要学。”长明身为妖怪, 他自是不明他有何理由他要去习凡夫俗子之事。

因为玄生知字。

因为玄生是尊尊佛堂之上最善吟佛经博学精通之人。

元淮不禁哑然,但随即又笑道,“不习也是好的。”

他何必心心念念要将这九百年前的长明变为玄生那个一心修佛的呆和尚,这样,便很好。

是啊,只要能和长明在一起,便已经很好。

“你我下棋可好。”而在此时,长明却出声道。

元淮微有些诧异,但转念想到,柳大爷颇爱下棋,在屋中也常与柳生对弈,作为屋内常客的白鸟也时常会立于一旁注目着。柳大爷曾经笑说这观棋的白鸟怕是成了精的,哪知道,一语成箴,这白鸟还真是个妖怪。

“自是好的。”

元淮自是愿意和长明下棋的,忆起来,他于宫内也时常召玄生进殿内下棋。可笑的是,在棋局之上他从未赢过,而那玄生当真是从未让过他这个皇上一子半子。

“我赢了。”

而在此时,和长明对弈的元淮终于赢了。

毕竟长明还从未与人下过棋,虽然见过柳大爷和柳生的棋局对弈,但说到底不过是个刚入门的棋手罢了,自然是赢不过元淮的。

元淮只见着眼前白袍之人微愣了下,他修长白皙的手指还捏着黑子,眉头微微蹙起。

回忆中,玄生寡淡方正的面容与眼前之妖完美地重合在了一起。

“再下一局。”

然后元淮便听到长明如此说道,元淮不禁觉得有些好笑,毕竟总是说再下一局的人是他,而如今发话的却是长明,听来真是颇有一种微妙之感。

元淮还记得自己曾经问过玄生,不过擎苍寺的一介小和尚是师承何处练出来的如此高超的棋艺。此时正与棋艺生疏的长明棋盘对弈的元淮,不禁心想,莫不是……师承于他?

虽是不愿习字,但长明却有了下棋的趣好,元淮自是乐意奉陪。

在三井村的日子悠然自得,一日一日过去,往事尘烟,拂散而去,元淮都已经近乎要忘了自己曾经坐居金銮殿放眼江山的日子。相比于皇位之上的元淮,他更愿意成为柳生。

天高云淡,木屋四壁,粗茶淡饭。

一人一妖,便足矣。

“张大哥送了酒来,长明,你可要尝一尝?”村里之人都是淳善之人,对逝亲独居的柳生更是百分关照,时不时送些东西来。村里人也都知道,柳生之父昔日参军时的老战友往年里都差不多是这些时日会到村里来见柳生。张大哥特意送了些酒来,便是为了让柳生能好生招待。

长明微点了点头。

张实送来的是烈酒,长明也不知如何品酒,当是茶水,提起酒壶便大喝一口,元淮都阻拦不及。那辛辣的酒液入喉,如同火烧火燃的感觉侵入食道,便是连妖都感到难受得很。那身着白袍之妖不禁猛呛一口,喉口更是辣意滚滚,惹得平日里淡然寡淡的面容上眉毛蹙紧,露出难熬之色。

元淮也被吓了一跳,慌张地连忙为长明倒了茶水,拍着后背帮长明顺气。

当长明再抬眼的时候,元淮便见着那妖清透的双眸都红了眼眶,怕是难受紧了。

“怎得喝得这般猛,这可是烈酒。”元淮轻声说道,他见着长明这幅模样自是觉着心疼,“本只是想让你轻抿一口,尝个味便罢了。”

长明是初入世事的妖,世间颇广,无了黄袍加身的自由人元淮有心想要领着长明去见这三千世界的纷繁美景,尝遍大好河山的美味佳肴。但他亦舍不得离开此地,小村之外的锦绣万里虽是应有尽有,但元淮却觉着这个小木屋便是最好的。

是啊,何必闯入那乱世之中,不如于此享尽平淡之乐,福寿康宁。

即便如此,元淮依旧会如个说书先生般,为长明讲述许多世间的故事,有些是往日见闻,有些是江湖传闻,有些是戏文小传……见着长明,元淮就似是有说不尽的言语。兴许便是他的私心所致,只想拘着长明在这小木屋内,但他能将那红尘人世诉说给长明听。

而元淮亦会为长明带来各种各样的吃食,总想着让这避世的妖怪什么都能尝个味。

此时,那被烈酒呛到的长明已然蹙紧了眉头,胀红了眼注视着元淮,而后轻摇了摇头。

元淮知晓,这烈酒对于长明而言,怕是不喜极了。

“是我不好,我该想到的,你怎会贪这辛辣烈酒。”元淮的目光温柔地注视着眼前的长明,伸出了手,轻轻抚着眼前白袍之妖微红的眼角,低沉的嗓音里有些歉意,“下次,我做了木丹酿给你喝,那酒酿你定是喜欢的。”

长明并非玄生,他不会避着元淮。即便是那人的指尖触着他的眼角,长明亦不会避开。

他只会睁着那双美丽的金瞳,静默地注视着他。

然而那双眼眸里并不会藏着玄生那般复杂纷乱的情愫,而是清澈通透地映着他的身影。

“木丹酿。”长明声音浅淡地重复着元淮的话。

“是用木丹花酿的酒。”元淮说道,他忆起在大昭殿内的玄生便是饮的绵甜清香的木丹酿。

元淮的目光浮动着,他在此时不知有了一种很奇怪的感觉。

长命锁,围棋对弈,木丹酒酿……

细思起来,好似在九百年后,玄生的所行所为,恍然都有他的身影。

元淮的手心已经贴着长明的脸颊了,酒烈所致,那妖肌肤如玉的脸上有些发烫,泛起了浅浅的红晕来,如同在大昭殿内饮了木丹酿后醉酒的玄生。这般除尘脱俗之妖寡淡的面容上醉酒微红,目光熏然,颇有一种浓艳入骨的艳色。

那映着烛火燃着流光的金眸漾开了元淮心底绵延的情意。

更何况,元淮心中遗憾无果而又无尽缠绵的相思牵引的人,便是眼前之妖。

那个时候,玄生见着他笑了。

可惜的是,长明还未曾笑过。

心念所至,元淮忍不住倾身伸手将长明揽在怀中,暗色的衣袖将那白袍之妖罩住。

“柳生。”

长明依旧没有避开,只是淡淡地唤了声他的名字,目光淡然,似是不知为何他要如此做。

元淮微垂着眼帘沉默不语,但其实他有许多的话想要问玄生——

你口口声声说着君臣有别,对我无心,为何如此多年来,明明可以离宫的你却要伴君身侧?

你在大昭殿内饮木丹酿醉酒之刻,心中所念的心念之人可是我?

你若心中有我,为何却多年不愿纳我一片诚心?

若是,你当真等了我九百年,为何却又百般疏着我,至后要离我而去……

然而长明回不了元淮。

在木屋外,陷入阴影之间的墨袍之人遥遥地望着窗内烛火摇曳和那相拥之人。

“这便是元淮的前世吗。”墨焰的目光如同一潭死水般冰冷而又黯然。

[不过幻境罢了。]

墨焰的耳边传来那已许了玄生之愿要予元淮一道生门的仙人之音。

“幻境。”墨焰轻嘲地勾唇笑道,他的视线死死盯着长明的身影,“倒也曾经真过。”

那双漆黑的瞳仁里,有一点艳红之色,如同深埋墨墨尘埃的微明之火。

那白袍之妖的身影,始终长明在他的眼底。

“九百年……”墨焰喃喃自语道。

人妖殊途。

百年时光,不管对于人亦或是妖,都是长久的,从来都不存在什么转瞬即逝之感。

可怕的是,人早已生老病死,而妖仍存于世间。

前世轮回之后,尽管百转千寻,但若是相逢也不再相识。

[元淮并非柳生。]

墨焰曾经对长明说过无数次这句话,轮回之后,那人岂会还是长明心心念念的柳生。

柳生早已死了,死在九百年前,而元淮只不过是长得和柳生相像的世间另一人罢了。

长明不信。

怎能不信?

身边只要长明一妖便足矣的柳生,轮回转世。

忘了长明,入了京,登基成皇,三宫六院,与女人生下子嗣。

长明依旧执迷不悟,潜心修佛却修不去九百年的痴念。

入了宫,成了僧官,伴君之侧,静候着大限之期为元淮开最后一道生门。

这一候便是十年,还候到了元淮的诚诚心念。

“若是变心,便好了。”墨焰的声音刚出口似乎便散在了漆黑的夜幕之中。

变心易,长情难。

无论是长明,亦或是元淮,更甚至是墨焰,若是变心了,便好了。

元淮变心了,长明兴许便不再等了。

长明变心了,元淮便不会相识玄生。

如若墨焰无了对长明的偏执痴念,玄生和元淮兴许还能在皇城禁宫内岁月喜静相携数年。

何苦纷纷囚于世间情爱的千千劫中。

落得如此下场。

徒留一场空念幻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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