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4章 行者 大蜀有大灾。
鼻尖异香萦绕, 仿佛琥珀与佛手柑的气息,久久未散。
章凝站在神庙门口,眼前恍惚如在梦中。
无数虚像影影绰绰, 真实与幻觉纠缠成茧壳, 束缚住她的一切动作。层层叠叠, 细密如丝, 诡异而柔软。
她缓缓擡腕,伸手似乎想抓握住什么, 指尖却什么也没有触及。
而在徐徐开启的青铜门页背后, 神秘的祭坛终于露出真容。
古老的时代转瞬即至, 有什么人在耳边呐喊呼唤。
沙漏飞快回溯,日晷的光影倒转, 轮回反向更替, 悲喜重叠。
章凝猛地睁开眼, 终于清醒。
背上有些痒,来自身卧的湿润青草地。温度是初春, 蝴蝶在草间翩跹飞舞, 眼前有人着奇异的服饰,络绎穿梭来回。
她微微吃惊, 立即爬起身来,却撞见一张好奇纯净的笑脸。
“娘,他们醒了!”少女面色白皙,透着酡红,长发编成几股, 以发笄束在头顶。
“他们”?
章凝恍惚转头,看见身旁的同伴,皱眉问道:“什么情况?”
陆霜压低声音:“不知道。”
她无奈道:“先观望, 别乱说话。”
从进山开始,各种超出常识认知的诡异事件已经不是一两次,现在就更是人家的地盘,不好轻举妄动。
一名美妇人带着先前见过的少女,款款走来:“欢迎各位,来自远方的尊贵客人!”
章凝这才注意到,少女和她的母亲打扮如出一辙,衣着虽然简单原始,但并不粗陋,像是贵族。
难道这里是古蜀国?
她又穿越了?
“几位是从哪里来?”
陆霜拼命使眼色,gareth露出微笑:“我们来自身毒。”
幸好他事先看过资料,身毒即是先秦以前中原对古印度文明的称呼,蜀身毒道是着名的西南丝绸之路。他和艾沙俱是高鼻深目,倒是还挺合理。
妇人点点头,没有起疑:“既然各位已经苏醒,王上希望亲自迎见贵客,还请移步。”
章凝和陆霜对视一眼,似乎只能跟上。
在壁刻上见过的情景如同画卷,缓缓在眼前展开。
古蜀时期似乎比现代气候炎热,数座青山之间绿水如玉带环绕,为防洪水,蜀人将房屋修建成干栏式,形似现在西南少数民族的吊脚楼。
章凝极目远望,能看到正在修建的建筑工事,赤身的匠人喊着某种听不懂的劳动口号,呼声震天,上下忙碌着清理山道,搬运巨石。
而在工事下方的空地上,奴隶站在一字排开的熔炉后奋力扇风烧火,周围摆着刚完成焙烧的陶范,等待浇注炙热滚烫的铜液,以铸成各式青铜器。
“你们的王上,怎么称呼?”她低声问少女。
少女天真烂漫,只有十二三岁年纪,闻言毫不避讳地回答道:“王上名为鱼凫,以前的外来贾人都叫他鱼凫王!”
一直忙于四处打量的艾沙一听,讶然道:“鱼凫王?”
“蚕丛及鱼凫,开国何茫然……这就是那位鱼凫王?”她刻意压低声音,但语气大为吃惊。
古蜀国因远离中原丶时代久远,留下的史料少之又少,关于几位曾任蜀王的身份姓名大多只是传说,李白和李商隐曾在诗中提及的蚕丛丶鱼凫丶望帝,便是这几位之一。
“那你叫什么?”章凝又问。
“青乌!”少女扬首骄傲回答,“我们蜀人以太阳神鸟金乌为尊,母亲以此为我命名。”
众人翻过低矮的山坡,来到一座相对巍峨高大的建筑面前。
这幢建筑外观跟章凝在空山中见过的高厅有些相似,也是由石块垒成,约有现代三层楼高,大小近百米见方,门前有人持武器看守。
妇人通报完毕,里面有侍者出来接引,章凝等人随之入内。
章凝毕竟对地球历史知之甚少,没什么特别感觉。但艾沙一想到竟能一窥这位淹没在历史长河中的帝王真容,不由内心有些激动。
章凝穿过冗长的深厅,见石制王座上,男子约四五十岁,头戴高巾帽,长发编成粗辫垂在脑后,已有些花白;棕褐色交领长衣,窄袖绅带,与其他人相较,贵气非凡。
“大祭司还没到么?”他问。
“王上,祭司大人说,神庙已经到最后封顶阶段,他实在分身乏术,请您原谅。”有人躬身道。
年迈的蜀王从鼻间冷哼一声,很是不满。
“见过鱼凫王上。”章凝一行人微微躬身。
鱼凫王回过头来,俯视这几位陌生的异邦来客,脸色稍缓和些:“各位远道而来,舟旅劳顿,是想与我大蜀通贾?”
陆霜清清嗓子,运起他的三寸不烂之舌:“……咳咳,只是顺便做做生意,我们其实是行者。”
“行者?何为行者?”
“就是游历四方丶行路之人。”陆霜一本正经地回答。
“哦?那各位必然见多识广,无所不晓吧?”
“略懂,略懂。”陆霜笑。
“当今中原是殷商治下,几位贵客如何评价纣王帝辛?”
“啊?”话锋转得太急,差点闪着陆霜的腰。
“帝辛‘不敬神,自绝于天’,各位认为何如?”鱼凫王步步紧逼。
“天灾恶民,如果还要敬天祭神,难免劳民伤财。身为一国之君,不重祭祀,不敬鬼神,理所应当,”众人沈默时,艾沙开口答道,“帝辛虽然有罪,但罪不在此。”
身为科研学者,她当然秉承现代唯物主义,但在四千年前,这番言论可以说是惊世骇俗。
gareth吓得脸色发白,差点想去捂她的嘴,但章凝不动声色地观察鱼凫王的脸色,并未阻止。
众人大为震恐,连侍者也如惊弓之鸟,低头瑟缩,生怕被迁怒。王厅之内,顿时落针可闻。
鱼凫王面沈如水,缓缓开口:“如果不敬天神,天降灾祸,怎么办?”
“天灾成因覆杂,有其自身的引发机制,但一般来说,跟人的所作所为没有任何直接关系。”艾沙措辞严谨。
四千年前的先民生产力有限,还停留在刀耕火种的阶段,远不及现代文明对环境的破坏力度。
鱼凫王默不作声,一双鹰目紧盯着她,蓦地,他仰头大笑道:“帝辛昏庸无道,诟天侮鬼,不得民心,天下可共讨之!”
陆霜不由低下头,开始盘计自己逃跑的胜算能有几分。
“不过,我大蜀连年水患,民不聊生,”鱼凫王接着说道,“再兴鬼神祭祀一事,劳民伤财,确实如此。”
“这位夫人,你对帝辛如此了解,难道去过朝歌?”他问。
艾沙尴尬摇头:“只是道听途说。”
“好,好!”鱼凫王抚掌大笑,向左右吩咐道,“带下去,重赏贵客!”
众人跟在侍者身后退出王厅,艾沙不由轻轻长舒一口气。
“这到底是怎么回事?”gareth一头雾水,压低声音问道。
“我也不知道,”艾沙很茫然,“他看上去对祭司不满,我只是顺着他的意而已。”
章凝的判断与她一致。从正在修建的工事看,这应该就是空山中的那座神庙。而此时的古蜀连年水患,已经承受不住耗资巨大的神权开销。
艾沙沈默片刻,又问:“我们还能回去吗?”
王厅大得出奇,除门外侍者外并无其他人,他们的脚步声听来分外聒噪,反而显得异常空旷。
没有人回答她。
“只要我们没死,”章凝说,“总能找到办法回去。”
然而话音未落,仿佛故意印证似的,门廊下哗啦啦冲来一大群军士,气势汹汹,其中簇拥着一位老者。
这老者与鱼凫王的打扮大不相同,他宽袍大袖,白发苍苍,以发笄束在头顶。
章凝一眼认出,这正是壁刻上厮杀时另一群小人的模样。
老者见到他们,不由分说伸手指道:“拿下!”
章凝见状不妙,立即握紧匕首,横眉冷道:“谁敢?”
她气场全开,锐不可当,军士为其所震,一时竟然无人敢上前,双方略有僵持。
“何人在此喧哗?”鱼凫王从深厅缓缓走出,见到老者,他眸光一黯。
“王上,”老者微微行礼,“这几人甚为不祥,妄敢觊觎圣物,他们将为大蜀带来灾祸!”
“大祭司有何证据?”
“请看龟甲占卜,这是天数。”
被称为大祭司的老者转身,从军士手中取过龟甲,看上去是有备而来。
章凝看不懂甲骨文,自然也没有什么占卜的概念,只见那龟甲从中开裂,纹路歪扭曲折,不见有什么玄机。
鱼凫王只瞟一眼,并未细看:“这几位是我的贵客,仅凭一面之词,难以取信。”
艾沙早已看出,鱼凫王内心并不迷信。他倒也不是真的信任这一行人,只是不愿意自己的王权被挑战,将生杀予夺拱手相让而已。
“大祭司说神庙已在最后阶段,却能为这几个行者拨冗前来?”鱼凫王面上浮现笑容,“我前日曾请您占卜殷商国运,北伐之事能否成功,可有结果?”
大祭司却不理他岔开的话题,分毫不让:“这几人是冲着圣物而来,若放任他们,必有后患,请王上慎重!”
“我根本不知道什么圣物。”章凝一头雾水。
陆霜见场面紧张,怕她大开杀戒,便缓声附和道:“我们的确不了解什么圣物,也不是为此而来,鱼凫王与大祭司可以放心。”
“如果还是怕我们对大蜀不利,我们愿意接受鱼凫王派人随行。”
他压低声音,凑近章凝说道:“现在情况不明,贸然行动,有可能改变真正的历史。我想,这应该也不是你想看到的局面。”
章凝见他说得也有理,便悄悄放开星蚀。
大祭司冷哼一声,说道:“既然你愿意配合,那就请吧。”
“先将几位贵客带到偏厅,”鱼凫王见各退一步,脸色有所缓和,“好好招待,不可怠慢。”
在军士的带领下,章凝一行人去到偏厅,刚一落座,门便从外面关上,形同软禁。
“这个老狐狸,”陆霜骂道,“真是出尔反尔。”
章凝从门缝中望去,见外面至少有数十人把守,各操矛戈,纪律严明。
“鱼凫王说,等到祭典结束,我们就可以重获自由,”艾沙忧心忡忡,“我在想,他口中的祭典,会不会就是我们在壁刻上看到的那一场?”
章凝心中微惊。所见之人的服色打扮,正与壁刻上别无二致。
如果时间线正确,这场祭典必是血流成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