即使坠落

【在国内时的前辈约我见面。

其实我已经不怎么记得他的样子了, 只是在见到的时候,依旧有些惊讶。

有些男性到了某个年纪,基本上都会出现一定程度的脱发, 但像他这样30来岁就已经脱得头顶有如灯泡般发亮的, 也不是很多见。

男人是一种会为了尊严而伪装自己的生物, 就像是雄鸟在掉毛期会暂停求偶一样,脱发后至少会戴上帽子, 或者戴个假发伪装一下。

但前辈并没有这样做。

他穿着白大褂,听诊器斜斜的插在衣服的侧边口袋里面, 在衣领上面别了一支按压式的笔。

看上去已经是主任医师的做派, 但实际上, 他在医生这个行业仍是个年轻人。

他戴着厚厚的酒瓶底眼镜,让人忍不住担心, 在他低头做手术时能否看清病人身上的病灶,嚅嗫的,对我说道:“森学弟, 真是好久不见……”

那是已经全无了自信的样子,只是为了谋生, 早已没了尊严的骨。

“说是高薪职业,但实际上,医生也完全不容易啊。”

他用手揉着他那一小撮的头发,让人忍不住担心这点头发也要被拽掉了, “结了婚之后, 要养家糊口, 这点工资可完全是不够用啊……”

“说起来, 森学弟你不是也结婚了来着吗?感想如何?”

我无意与外人谈起自己的家事, 再说, 这人其实也就是想要找个话题来引出他来见我的真实目的。

——我们两家医院之间是竞争关系,而他手上,恰好有我想要的东西。

但若是把那东西给了我,他恐怕就再也不能待在这家医院了。

“前辈想不想要换一个更来钱的工作呢。”

我没有按照社交礼仪继续和他往下委以虚蛇,而是直接说道。

他的表情有些惊讶,但也很快就重新变得正经起来。

“嗯,嗯,是啊,确实是有这么个事,听说学弟你家的医院待遇很不错……”

毕业时,大声喊出希波克拉底誓言的人已经消失了。

他现在也只不过是个为了柴米油盐而发愁的普通人。

而我,只是默默的为他指了条明路,然后就离开了。

说来奇怪,明明这是我达成彻底垄断这个地区医疗机构的关键一步,但我却并没有感觉有多开心。

甚至,还有点空虚感。

就像是那种坚持了很多很多年的目标,突然之间实现了,再无事可做一样的空虚感。

刚刚也是,两个已婚男人之间聊聊妻子和家庭,其实也是很正常的事情。

聊起妻子,必然会聊聊感情生活是否和睦,若是同等处境,那便能迅速拉近距离。

而聊起妻子,就免不了要再聊起孩子,聊起孩子的教育云云。

前辈之所以会来找我,也就是这个原因。

——他的妻子生了一对双胞胎,为了让两个孩子都接受最好的教育,他的薪水明显不够用。

而我也清楚,我之所以跳过这个话题,也是因为我……我从没想过未来会有孩子这个事情。

生育并不仅仅是一个人的事情。

若是想要一个孩子,那就必须要想清整个事情的前因后果。

不论是男方还是女方,备孕时都不能饮酒抽烟,这都是最基本的事情。

女方孕中的时候,更是需要时刻注意,必须要时时关注,以防出现措手不及的意外。

到了一定的时间,还要进行检测,查看怀着的孩子是否存在一些基因病,尽早的做出选择。

而这般熬时间一直熬到预产期,那更是不能合上眼了。

现在的医学技术虽然较之过去要好很多,但生产也是存在风险的。

就算是最健康的孕妇,都会有概率早产,甚至在生产过程中出现大出血……这完全是概率事件。

就算是生产过程顺利,孕妇罹患产后抑郁症也不是什么罕见的新闻,更别说还有那么多的产后后遗症。

我不管做什么,都倾向于去做满概率,也就是百分百成功的事情。

就算过程中存在一些风险,但在我的干预下,也都会得到自己最想要的结果。

但是,‘生产’这件事情,就算我做了万全的准备,但却依旧不会是完全确定的,我想要的结果。

人为的能够凑成95%的成功,而剩下的5%则全都要看天意。

天意?那是最靠不住的东西了。

我无法忍受,这种完全超出了我的掌控范围,也并不会因为我的意志而发生变化的事情。

但藤原紫想要孩子。

更准确的来说,应该是一个完完全全的属于她的孩子。

这个被自己的兄长给出卖了的旧贵族,对于这种事情近乎于天真。

她总觉得,只要能够生下一个与她有着血缘关系的孩子,那么一切就都会变好。

那个孩子会完完全全的依附她,爱她,尊重她,听她的话——但这真的可能吗?

这个国家对于婚姻关系,或者说‘妻权’非常的看重,若是要离婚,那作为丈夫的我必然是要伤筋动骨。

在这种情况下出生的孩子,那必然会是这个家族的继承人。

我太清楚,若是孩子与母亲过于亲近,所会发生的事情了。

在古希腊神话中,神王宙斯和他的兄弟姐妹们,曾经被他的父亲克罗诺斯吞入腹。

而最后,他们联手推翻了父亲的统治,宙斯也成了新的神王。

但在这时,宙斯获得了一个预言:他将会被他的孩子杀死,就如同他曾经如何对待他的父亲。

所以,他杀死并吃掉了他的孩子,以此来破除预言。

但最后,他却还是戏剧化的,间接死在了他的孩子们手中。

我的父亲为了在这片土地立足,所以娶了我的母亲,然后生下了我。

他从没爱过母亲,更谈不上信任,将一切的秘密都锁在了书房里。

然后,然后——他死了。

尸检报告说,他死于突发的心肌梗塞。

在他死后,那间拒绝了母亲也拒绝了我的书房,才真正的打开。

这个故事看上去是不是有些眼熟?

所以,我拒绝了藤原紫的请求。

当然,当然——我的拒绝不会那样的明显,毕竟我是个医生,我知道怎样的情况能够不让女方受孕。

又或者,即使她怀孕,生下的孩子也并不是我的孩子。

这算是双重的保障,让我们双方都能安心。

但藤原紫并不愚蠢。

那些在我看来十分愚昧的贵族教育,并没有将她的脑子变成一颗朽木。

她很快就察觉了不对劲的地方。

我们吵了一架,或者说,是她单方面的在吵架。

这个贵族出身的大小姐,发怒的时候像是只炸了毛的母狮子一样。

她将一切能够摔碎的东西都摔碎了,把一切能丢向我的东西都丢向了我,恶狠狠地瞪视着我。

她说:“你真恶心。”

她用手死死地卡住我的脖子,力度之大,让人丝毫不会怀疑她的恨意。

再后来,她便找起了情人。

我对此并不感到意外,或者说,这本来也是我计划和预料之中的事情。

那些情人甚至是我安排与她相遇的,一切的一切我都了如指掌。

同意是引导,拒绝是助推,了解人性后对于这点东西的把握来说不要太简单。

而只要能够达到我所想要的那个结局,无论过程如何,我都能够接受。

毕竟,婚姻并不是简简单单的爱不爱,更多的,其实是某种利益的交换。

行至这个岁数,也应该知道,爱情这东西根本没有任何价值了。

再说,我也帮了她呀,藤原家的联姻对象中我至少能够提供给她自由的生活,但其他人却连这点都做不到。

但或许是我的这种默许,让她的兄长误会了些什么。

他竟找上门来,对藤原紫说了些‘不该说’的‘对我有威胁’的话。

那么,很抱歉的,他只能消失。

人心不足蛇吞象,这便是妄想自己不该妄想的东西的后果。

意外总是这么突然的到来,实在让人措不及防。

但这个事情我并没有第一时间通知她,而是在等待一个更完美的时机再开口。

而我在最开始的时候,也确实瞒得很好。

但在某天后,一切的风向突然发生了转变。

她的身上……发生了一些让人捉摸不透的变化。

人还是那个人,并不是被别人给掉包了,日常的行为和反应也和过去没有什么不一样。

但我就是觉得,有些地方微妙的改变了。

以前听人说过,夫妻二人待在一起的时间越久,性格也好,长相也罢,都会变得趋近。

她开始变得像‘我’。

我从没有否定过她的聪明,但我也确实没有想到,她会学得那么快,又学得那么好。

对于和自己像的人的态度,世界上大概分为两类。

一种是无法接受,会厌恶和抵触的类型。

而另一种则是可以接受,甚至会感到欣喜和快乐的类型。

我大概属于前者与后者之间的叠加态。

甚至还有些惋惜。

总有种把别人家的好孩子拐去做了坏事的感觉。

可对于白纸染黑,我又有些乐见其成和忌惮。

但我也清楚,我们之间的相像,或许仅是我的错觉。

她的性格突然变得喜怒无常了起来。

藤原雅睁开眼睛的时候,藤原宅外面还在下着雨。

雨水顺着瓦片噼里啪啦的打在地上,也打在那些种植的绣球花上,声音清脆又悦耳。

她现在已经不是原本的她了!

她现在是“藤原·已经阅读完文本·请教过老师·雅”!

按照神奇宝贝的说法来说,她现在是藤原雅·超进化plus升级版。

小小森鸥外,那不是轻松拿捏?!

“林太郎。”

她对着森鸥外招了招手,示意他把头凑过来。

而后者刚凑过身来,她就当着他的面,“啪”的一声打开了之前收集到的那只怀表,展示给他看。

——那上面印着幼年的藤原紫和母亲的合照。

“有没有觉得这只椅子很眼熟?”

她充满了明示的对着森鸥外说道。

后者没说话,只是挑了挑眉,用手指了指她身下的藤椅。

“小时候,我母亲总喜欢抱着我在这张藤椅上讲故事。”

她将自己曾经真实发生的童年模糊了一下,“现在想想,那段时光真是美好的不可思议。”

经过了进修(?)后,她重新调整了自己的战略计划。

简单来说,就是继续的让对方感受到她与他的相似,然后——

迅速打破他的这个想法。

她低下头,拿起他的手,并将它放到了自己的小腹上,像是在感受什么似的,笑得温柔。

“我或者你会坐在这张摇椅上,将那些我过去听到的故事,都说给它(孩子)听。”

“我们会像是这张照片一样,再拍一个全家福。”

“而等到它长大了,看到这张全家福,就会如同我一般想起过去,简直就像是传承一样。”

“所以,可以把这张椅子带回去吗?亲爱的?”

森鸥外没有说话。

他将手放在那里,却莫名的有些僵硬,手指关节都不敢动弹。

明明更亲密的事情都做过,但他现在却不敢更进一步了。

或许是一种名为生命的重量,突然压到了他的肩上。

他直觉对方在说谎,或者说,她现在所说的一切都是为了那个谎言做伪装。

但他还是让步了。

理智的人偶尔也会有不理智的时候。

即使他仍未意识到,那让他做出错误判断的东西,正是他所认为自己并未拥有的‘爱’。

他仍认为自己不过是在顺着她说话,一切都尚且在他的计划之中。

“……那我希望,那会是个继承了你的眼睛的孩子。”

他抬起来自己的手,轻拍了她的肩膀,说道:

“我希望它能够长得更像你一些,阿紫。”

那简直像是一声叹息一样。

【森鸥外当前好感度:77】

【《Vita Sexualis》其七,已开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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