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晨,青鹿巷。
阿茨有些茫然地站在院中,望着灰蒙蒙的天空发呆。
别看她外表看起来柔柔弱弱的样子,却是个极有主见的女子,当初被一帮来路不明的人驱赶着上了马车,她没有哭闹,没有惊慌失措,也没有去心疼值万贯的破家,而是如一只护雏的老母鸡般将囡囡与空桑搂在怀中,咬着嘴唇一句话都没说,却安抚下来两个遭受惊吓而不停抽泣的女孩。
女子本弱,为母则刚。
她虽然从小不像张元祝那般读过很多书,不懂得什么既来之,则安之的深奥道理,也没有去埋怨因为张元祝逛了一趟流花巷而招致的飞来横祸,依旧如在家时那般早起,该做饭做饭,该洗衣洗衣,不管怎么说,这日子该过还得过不是,也不像张元祝那般没事就长吁短叹,借酒消愁,只是不再绣花了,绣花需要心静,此时此地,让她如何能心静如止水,好几次都乱了针脚,人心不是古佛,不可能没有私心杂念,七情六欲。
这些日子她有些憔悴,有时候会莫名发呆。
她有些想家,想兴安镇上唠家常的那些左邻右舍,想自己的爹娘,更想那个时刻挂在心头的虎头,从小奶大的孩子,自己清楚他什么性情,她更多的是担忧,害怕他知道了此事后,会不顾一切地如飞蛾般扑火,她知道虎头很聪明,所以更担心他会做傻事。quwo.org 橙子小说网
母行千里,心忧儿。
院墙不高也不低,却如天堑般隔断了天地通途,这个小院虽然也不算小,也是如自己那般是两进的院落,但在阿茨眼中,这个小院更像一只囚笼,让她心闷,压抑得自己有些喘不上气来,她想离开这个鬼地方,却无法迈出大门一步。
因为门口有恶犬,虽然不咬人,却让她感到无比心塞。
……
洛都北临洛水,南接浮云岭,洛都也因此水而得名。
据说,古时曾有谪贬诗人游历至此地,此地虽富庶繁华,但终究不是自己的故乡,萧索落寞之余酒入愁肠,登高楼远眺,入眼处前路渺茫,是重重绵亘的浮云岭,亲友相隔两地不得见,江流蜿蜒盘旋如歧路曲折,一时情难自已,便在城南的五味居上留下两句题壁诗作。
岭树重遮千里目,江流曲似九回肠。
这一日,五味居来了一老一少两位客人,在二楼临窗的地方找了张空桌,又要了四碟小菜,一碟鸡炒干丝,一碟酱牛肉,一碟腊鸭,一碟糟鱼,一壶洛水酿,二人在那借酒消愁,少年偶然一抬头,看到前人留在墙上题壁的诗作,字迹斑驳如飘零落叶,诗意却像浩荡江水般汹涌横流,竟莫名有种寻到同病相怜的知己感。
五味居是酒楼,酒有五味,甜、酸、辣、苦、涩。
他们二人就是祖须陀和墨北风,今日已是来到洛都的第三天了,他们一来就把寻人的消息立即撒给暗藏的墨侠们,不过,三日下来,除了一些零星的蛛丝马迹未待落实外,时至今日仍是一无所获,他们在屋里坐不住,便扮作酒客到这五味居碰碰运气,看有没有踩到狗屎运的可能。
洛都乃七八十万人口,方五十余里的天子大都,寻人无异于大海捞针。
况且,这件事又是当今太子委托卧虎司去办的,用脚丫子想想都知道,除非天上掉元宝,才有被砸中的可能,虽然机会渺茫,但博北风偏偏不信邪,哪怕有一丝希望,自己也要找到他们,昨夜他做了一个梦,梦见自己顶风冒雪向北而行,爬上了一座大山,恍惚间,看见一只大雕栖息在一块岩石上,见到他爬到山顶后,忽然腾空而起,那鹰隼白头金鼻,双目炯炯有神,一对铁翼振翅高飞,异常的神俊,一见之下心驰神往,便跟着那大雕飞行的方向一路向西,也不知追出了多远,竟然追到了一片碧波荡漾的清水湖畔。
再一揉眼,竟然看见一家人正站在湖边,笑吟吟地望着他。
当他飞奔向前的时候,身前忽然出现一道万丈深渊,两脚踏空,身子如断线的纸鸢般坠落向下,那一刻,他突然被惊醒了,额头上布满一层细密的冷汗,一颗心扑通乱跳,他知道这是日有所思,夜有所梦的缘故,只是不知这梦何解,是吉是凶,他知道自己今夜算是睡不着了,于是披衣下地,走到了屋外。
夜色沉沉,冰凉如水。
本来想着浅啜几杯打发一下无聊时光,顺带着看看能不能打听到一些有用的消息,谁知不到一炷香的工夫,一壶洛水酿就很快见底了,墨北风喊来小二又上了两壶酒,祖须陀只淡淡地看了他一眼,并未多说什么,知道他心里烦闷,也不去多说些什么酒入愁肠,愁更愁之类的废话去劝解,有时候,一场大醉,或许才是一剂最好的医治心病良方。
红尘三千,何事让人愁?
情之一字最无解!
这时,店内的客人渐渐多了起来,墨北风感到有些心烦,一手把壶,一手捏着一只白瓷盅,走到了楼下,找到一张不显眼的空桌坐下,他醉眼微乜,看着进进出出的长衣短衫,耳中留意他们口中的的闲言碎语,小口地抿着酒。
店内虽然人声嘈杂,但墨北风五识的修为,随着无极内功的进境,以及九窍洞开了四窍,如今已修炼至了化境。
忽然,他的耳根一动,一道似曾相识的声音传入耳中。
抬头一看,店里进来一位身形干练的年轻人,他背着一个用破布包裹的行囊,穿了一件破烂的羊皮裘,也许是他那身寒酸邋遢的装扮与这家自诩风流儒雅的百年老店有些格格不入,惹来店小二好几个白眼,不过他浑不在意,要了一壶酒价并不贵,但劲道更烈的烧刀子,在柜台上排出十个铜板,理也不理小二那堪比烧刀子般火辣的眼神,转身坐到一条靠近门口的长凳上。
墨北风念如闪电,猛地想起在古槐街上兔起鹘落的背影,以及归山途中,在升仙桥边传来的一丝喘息声,那人就是眼前这年轻人。
这位年轻人,除了衣服有些寒酸不入流外,面容算得上有几分英气,但在笑贫不笑娼,朝野盛衣冠的洛都,向来皆是凭衣衫取人的,谁关心你肚子里的货色是牛黄还是狗宝,更不会去追究是不是沐猴而冠,所以,衣衫褴褛如叫花子般的少年遭人嫌弃,是再天经地义不过的事了。
恰如墨北风认为的一样,这年轻人正是哲古达。
他一双破烂的靴子一脚踏地,一脚踩在长凳上,一手执壶,一手搭在屈起的膝盖上,三指捏着白瓷酒盅,仰脖滋溜一口吞进喉咙,一道火线如蛇般钻入腹中,五脏六腑顿时觉得一身暖意油然而生,令他通体舒泰,一身的寒气似乎也随着这盅烈酒下肚,被驱得一干二净。
墨北风见他如此,不由在心里暗叹一声,真是个爽利汉子!
正在这时,一个穿着锦绣绸袍的中年人走进店内,这时,早有一个有眼色的小二迎了上去。
“焦二爷,您老怎么得空来我们这小店闲坐,快里边请。”
这位四十来岁的中年人是当朝炙手可热右仆射左佑安府上的二管家,虽说不过是个跑腿听差的二管家,但宰相门前七品官,更何况他焦无知如今在府里可是二把手,私下里不知有多少大大小小的官员与他称兄道弟,卖力巴结他呢,不吹牛比的说,如今在这洛都城里,提起左府的焦二爷,哪个见了不得给他三分薄面?
“少他娘的废话,今日二爷有贵客,给我找个素净点的雅间。”
“明白,二爷,相见欢如何?”
焦无知微微颔首,跟着小二往二楼走去,不过,边走边回头看了一眼跟在身后不远处两位锦衣素袍的汉子,那两位显然不愿招摇,更不想被人认出来似的,其中一位三十来岁,留有三寸髭须的干练汉子,不经意抬手揉脸,眼角忽地一瞥,瞅见坐在门口长凳上的哲古达,心头不禁一阵狂跳,但马上又面色如常,不露声色地迈步上楼。
坐在桌旁喝酒的哲古达依旧旁若无人,照喝不误,但这一切却都落在墨北风眼里。
不到盏茶的工夫,墨北风看到刚才上楼的其中一位年轻人又下了楼,他不急不躁地信步出了五味居,不知干嘛去了。
只一会工夫,哲古达那一壶酒就喝得快见底了,他的神色有些复杂,放下酒壶探入怀里去摸了几把,估计是囊中羞涩,有些无奈地叹了口气,拿起酒壶使劲晃了晃,索性不再用酒盅了,直接嘴对嘴一饮而尽。
他舒服地打了个酒嗝,拍打了一下破烂的羊皮裘,转身就走。
正在这时,门口突然闯进七八个穿缁衣挎腰刀的官差,墨北风一眼认出,他们这身打扮正是卧虎司的装束,自然也想通了刚才后上楼的那两位就是卧虎司的便衣,至于后来下楼出去的年轻人自然是搬救兵去了。
正要出门的哲古达显然有些意外,然后又漫不经心地坐回到了刚才的桌旁。
谁知,刚才出去的年轻人指着一脸装蒜的哲古达,“就是他。”
本来大家在五味居内喝酒猜令,闲话闹酒,众人有说有笑,一片国泰民安的升平气象,忽然见到闯进七八个手持利刃的官差围住一少年,大伙顿时议论纷纷,不知出了何事,眼看着他们就要大打出手,难免有些胆小的心内惊惧,一时间,酒楼内的客人乱作一团。
“不关大伙事,都安静坐在椅凳上别动,有擅动妄为者,视为乱贼同伙,格杀勿论。”
一番话,果然把大家说得安静了下来,都乖巧如黄花大闺女般端坐在桌旁,目光不时看向坐在门口的年轻人,见他从邻桌抓过一壶酒来,仰脖咕咚灌下一大口,看他那一脸的桀骜,众人竟无人敢吱声,一时间竟被他这股摄人心魄的气势给惊到了。
其实,也不尽然,别看卧虎司那帮人嘴上喊得山响,但谁也不想第一个动手。
不说别的,单看这少年这份胆色,这份镇定自若,就不是一般人能做到的,他们吃的是官饭,如何才能吃得长久,自然是小心驶得万年船,目前不知那少年的深浅底细,不过,既然他能在卧虎司里排上名挂上号,自然不是寻常的小喽啰,又有谁会嫌自己命长,去招惹那个杀人不眨眼的祸害,于是,大家你看我,我看你,只是在那虚张声势地喊打喊杀,却没一个出手的。
正当楼下陷入僵局时,忽然从二楼上走下一人来。
“权校尉。”众卧虎异口同声。
那位三十来岁短髭的男子正是前些日子到兴安镇劫持张元祝一家的权载舆,因他做事干练,善于揣摩上司的心思,又一路波澜不惊地把他们一家都抓到了洛都,回来后不到三日就被欣赏他的上司提拔为校尉,不想运气来了,挡都挡不住,右仆射府上的二管家请他吃酒,竟然不经意间看到上到卧虎司生死簿的哲古达,因为看过他的画像,所以刚才一眼便认出,于是,吩咐跟随自己的贴身护卫出去通知其他人,这么大一件功劳又岂会让他白白溜走?
“韦漠,这么好的机会都不上?难怪你这么多年了,仍是个小小的玄木卧虎。”权载舆微微摇头,一脸惋惜色。
卧虎司内的卧虎共分五等,最低一级的便是玄木卧虎,但也别小看玄木级别的卧虎,他们的品秩是伍长,与军营里的伍长同阶,但俸禄却比他们远远高上一大截,但最重要的还不是俸禄,而是大家都心知肚明的外快,要知道他们手里可是握着监察百官的生杀特权,试问,哪个当官的屁股底下干净?
干不干净的谁说了算呢,自然是拿人钱财与人消灾了。
玄木之上是玄铁卧虎,品秩是什长,是个正儿八经的校尉,别看只比玄木卧虎高了一级,但这却是往上晋升的第一步,也是至关重要的一步,别看前几日他权载舆与韦漠称兄道弟,平起平坐的,但今时不同往日,不必说官高一级压死人,便是那些没有官职傍身如焦无知之流的宰执门人,平民百姓都畏之如虎,又有哪个敢捋虎须?
韦漠在众人面前被权载舆一顿奚落,既不敢怒更不敢言,只得低头当孙子。
“校尉大人教训的极是,属下明白。”
话音未落,他手中的一柄鬼头钢刀猛然向哲古达劈出,刀锋向着他的左肩顺势落下,哲古达饮尽壶里的最后一滴,脚下灵动如蛇,鬼魅般向右滑出,身形堪堪避开那道带着破空呼啸而至的刀影,手腕一抖,酒壶疾如飞矢,迎面朝着韦漠的头颅飞去。
哗啦一声,一张硬木桌子被一劈两半。
韦漠也不是等闲之辈,见那小子反应机敏,不但躲开了自己的一击,还投桃报李还了自己一酒壶,见酒壶来势凶猛,身子猛地一缩,方才避开了对面少年势大力沉的这一掷,不想那酒壶余势未减,砰的一声,酒壶竟陷入墙壁中足有五寸,震得墙上的灰尘簌簌落下。
众人一看,呼啦一下都闪开了,免得城门失火,殃及池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