西窗共剪烛,父子二人促膝而谈,没人知道他俩到底说了些什么。
静心斋昏黄的灯光一直亮着,夜晚很安静,只能依稀听见风吹竹枝的沙沙声,窗纸映出一大一小两个身影,直到子时分才熄灯各自回屋睡觉。
清晨开门,一股寒气袭来,阿茨不由打了个冷战。
无论什么时候,阿茨一直是这家里起得最早的那个人,这也是从小就养成的习惯,嫁给张元祝后,虽说不必再像从前在娘家那么操劳,但一直本色未改。
她拿起扫帚,像往日那样去打扫院子。
低头看时,却发现院子早已被扫得干干净净,正当她发愣时,忽然听到一阵脚步声,抬头一看,只见虎头提着两桶水从门外走来。
儿子长大了,懂事了,知道帮娘操持家务了,阿茨不由自心底颇感欣慰。
“娘,你咋不多睡会,起这么早干嘛?”虎头不满道。
“臭小子,看来没白疼你,现在长大了,知道心疼娘了,有你这句话娘就知足了,我不早起,你们爷们起来喝西北风呐,不得起来给你们做饭么。”阿茨理了理散落下来的一缕乱发。
虎头嘿嘿一笑,把水倒进缸里。quwo.org 橙子小说网
他从腰间挂着的布袋中拿出一个用布包着的东西,递到阿茨手里,“娘,这是我临下山时师父给我的银子,说是过年时给家里置办些年货用的,可谁想到上次会发生那种事,就一直没用,今日我打算回寺里去,这个你留着家里用吧。”
阿茨刚想说些什么,但看到虎头的眼神后,把话又咽了回去。
她背转身去偷拭了一下眼角,拍了拍虎头仍显稚嫩的肩膀,“这才刚过完年没几天,就不能在家里多住几天么?”
阿茨满眼的不舍。
“娘,其实我也想在家里多陪陪你们,可一想到那天那么多无辜的冤魂,我……”
阿茨深叹口气,“娘知道你打小就是个善良的孩子,看不得那些恶人欺压良善,但不管怎么说,你毕竟才十一,还小呢。”
虎头摸了摸小光头,嘿嘿一笑,“长着长着就大了。”
……
吃过早饭,当虎头背起背篓往山上走的时候,已日上三竿了。
年前,虎头在下山途中,遭遇到卧虎司三名高手的伏击,若不是鬼谷先生全力施为,自己恐怕早已葬身坟冢了,谁知,一波未平一波又起,紧接着,就在自己回家的当日,古槐街上遇到五位缁衣人追捕逃犯,那帮子酷吏简直杀人不眨眼,马踏斩杀无辜乡民,造成二十余人惨死,致伤的更有七八十人之多,最终酿成一场极其惨烈的人间悲剧。
如今这世道,人命真如草芥般轻贱了么?
虎头轻轻摇了摇头,把有些滑落的背篓往上提了提,看了眼满目冰天雪地的旷野,不禁在心里暗暗嘀咕道,都已然立春了,怎么这雪还没化呢。
他深吸一口气,缓缓送入道枢。
气机在体内纵横流淌,如山溪般流淌全身经脉,每一次无极内功的运转,就像有两位技艺炉火纯青的老铁匠,不断用重锤与小锤交替锤锻生铁般,将他经脉里的杂质淬炼出来,这使得他的气息愈发深厚绵长,然后,再缓缓将那道浊气分九次徐徐呼出。
这是虎头经过长期摸索,而自创出“九浅一深”的吐纳功法。
同样是武道修炼,有的人或许终极一生也未必会摸到登堂入室的那道门槛,而有的人却可以独辟蹊径,在他人视为天堑的千峰万壑间闲庭信步,这固然与其天赋异禀有莫大的干系,但更重要的却是在于个人的悟性高低,据很多过来人说,秘诀其实无他,简单如一张窗纸。
一纸之隔,犹似阴阳两界。
古往今来不知多少英雄豪杰,往往堪不破,徒留许多唏嘘感叹,至于最终能不能捅破那一层薄纸,达到阴阳相交,龙虎相济的境界,仍得靠自己。
现在,虎头总算是悟出了属于自己的道,无时无刻不在修炼。
不大会工夫,他便爬上了青石岗,环顾四下无人,气机猛然涌动,身形似一只振翅大鹏般飘然而起,伏高就低,矫若游龙,一路掠向深山古寺。
今早离家时,看到阿茨为虎头收拾背篓,囡囡和空桑这才知道虎头要回山上去,一个拉着死活不撒手,一个拽着非要跟他上山看风景,阿茨与虎头二人好说歹说,总算安抚下了这两位娇嗔任性的姑奶奶,方才得以成行。
虎头一念及此,不免有些挠头,自言自语道:“劝人可比登山累多了!”
行到升仙桥,虎头不由耳根一动。
随着无极内功的修炼提升,他的“五识”也日益增强,“五识”指眼﹑耳﹑鼻﹑舌﹑身五根同色﹑声﹑香﹑味﹑触五境相合时所发生的五种感觉。
据《石地论》所载,“五识”即眼识、耳识、鼻识、舌识、身识。
五识中,眼识以眼根为所依,缘色境;耳识以耳根为所依,缘声境;鼻识以鼻根为所依,缘香境;舌识以舌根为所依,缘味境;身识以身根为所依,缘触境。
他听到一丝幽幽的喘息声,似从地底传来。
虎头身形只是稍一凝滞,心思电转,又装作无事般从那道冰冷湿滑的铁索上径直走过,不过,速度慢了不少。
年前才发生几件事,犹在昨日,不想回山途中竟又有生人气息,如何不让他心生警惕。
来到那个早已有名无实空无一物的山门前,虎头不禁有些黯然,千年古刹寥落至此,不得不说是一件憾事,而当他看到庭院左首那株古木又抽出几枝新条时,心情才复归于安宁。
枝干扶疏,古木生机盎然。
一渡老禅师好像有未卜先知之能,知道他今日会回山似的,早早做好了一桌饭食等着他,见他进屋后并未如何吃惊,而只是淡淡招呼他净手吃饭。
不知为何,桌上全是素菜,没有丁点的荤腥。
木耳、冬菇、竹笋、黄花菜四样炒的“清炒四君子”,以山楂、板栗、核桃、桂圆、白果等各类干果煲的“八宝莲心汤”,豆腐干配白菜帮炒的“一清二白”,还有一盘“油炸花生米”,最后还有一道颇费火候工夫的“十八罗汉珍”,又名“空门佛跳墙”。
虎头从背篓中取出一坛“倒耳烧”,一人倒上一碗。
一渡禅师看了他一眼,不禁感慨道:“真快啊,又是一年,一年三百六十余日,说长不长,说短也不短,为师虽说是个出家人,却也明白山下的百姓们苦巴巴熬个一年到头,哪家不是盼望着阖家平安团圆,来年风调雨顺的有个好收成,你不在家多陪陪爹娘,这么早着急回来干嘛?”
虎头一听这话,默默端起酒碗,“师父,喝了这碗再说。”
一渡禅师见他心事重重的样子,什么也没说,微微颔首,师徒二人一饮而尽。
一碗烈酒入腹,虎头眼见脸红了,轻轻呼出一口酒气,“师父,你说,咱们修习佛法到底是为了什么?”
一渡禅师微微一怔,“敬天问道,修己渡人。”
“其实,关于这一点,儒道墨释法等诸子百家虽然说法各异,却大都殊途同归,这世间,道大,天大,地大,人亦大,故而又称之为四大,水火有气而无生,草木有生而无知,禽兽有知而无义,但人不但有气、有生命、还有智慧,而且又懂得道义,所以这天下最宝贵的是人。”
虎头夹了一筷子豆干白菜,细细咀嚼,滋味清淡而隽长。
一渡禅师接着道:“不过,话又说回来了,人世间的疾苦太多了,所谓众生皆苦,你若自身修为不足,不明天道,而盲目滥发善心,不但渡不了人,反而还会害了已身。”
“所以道家圣人有言,小善如大恶,大善似无情。”
“大善,小善不都是善吗,况且不是有人说,勿以善小而不为,勿以恶小而为之,被很多人所信奉推崇,那道家圣人为何又说小善如大恶,大善似无情,岂不前后矛盾?”虎头疑惑道。
一渡禅师微微一笑,“我给你讲个故事吧……”
话说从前,在黄沙县的陈家庄有户陈姓人家,家主名叫陈休,家里虽说不上有多富足,倒也衣食无忧,但唯一美中不足的是,夫妇二人已到中年,仍膝下无子,这件事像块石头般一直压在两口子的心头,每日里郁郁寡欢。
有一年地冻天寒,我化斋正好去到他家。
陈休他们家倒也乐善好施,见天色已晚,就把我让到了家里,做了斋饭给我吃,闲聊时我见那家男主人眉宇紧锁,一脸的苦闷之相,便问他有何为难事,不妨明言,或许能帮分解他一二,于我而言也是一桩善缘。
起先,陈休吞吞吐吐,不好意思说。
我看了他一眼,问道:“施主是否为子嗣之事而忧心呢?”
他惊奇道:“大师真乃神人也!看你风尘仆仆的样子,便知是远道而来,咱们又是素昧平生,第一次相识,你是如何知晓我的心腹事呢?”
我微微一笑,也不卖什么关子。
“贫僧见施主家高宅大屋,又衣食无忧,本当心满意足,面现愉悦之色才是,但如今见你却是愁眉不展,所以贫僧心中不解,于是便留心施主家中有何异常,现在天色已晚,按理说家人都已归家,可半天也没听到孩子的打闹嬉戏声,想来贵宅定然子嗣稀少,故而猜测东翁为子孙而忧心愁闷。”
“大师真是活佛啊,您佛法无边,能否帮我了却这一心病?”
我见陈休一脸虔诚,又是位忠厚老实之人,不忍心让他家绝了后,于是,为他夫妇二人诊脉,然后又给开出一剂方子,告诉他快则三个月,迟则半年,他家妇人定然会身怀六甲,为他陈家绵延子嗣。
陈休阖家上下千恩万谢,辞别时又要赠我金银。
不过,所赠之物全都被我一一谢绝了,他过意不去,执意要我带走,无奈,只得拿了些咸菜干粮,重新上路了。
谁知,这一别竟是十三年之久。
十三年后因故路过黄沙县陈家庄,忽然想起那桩陈年往事来,于是特意找到了陈休家,上门去讨了碗水喝。
岂料,与那孩子刚一照面后,我就被他惊呆了。
小孩子好玩淘气乃人之天性,本无可厚非,不过,或许是因为陈休是中年得子的缘故,那孩子自一落地,便被他们两口子宠上了天,不说寻常的祖规家训,便是连一句重话都没有,任由着那孩子的性子胡作非为,简直是和尚打伞——无法无天了。
稍有一点不如意,便毁天谤地打爹骂娘,与街坊四邻更是打得不可开交。
我实在有些看不下去,劝道:“虽说这天下的爹娘没有不疼爱子女的,不过,凡事都应有个度,俗语说慈母多败儿,若是平日里没有家教,任他恣意妄为,就把他的性子给惯坏了,他若再到外面去结交些狐朋狗友,不走正道,任你有万贯家财,到头来一样给你败光了!”
谁知,陈休听后不以为然。
“大师言之有理,只是我老陈家就他这一根独苗,这家产早晚也都是他的,况且他现在尚且年幼,还不通人情世故,有些事难免出格,小孩子嘛,一时的顽劣也在所难免,情有可原,等他长大经历些事后,自然就通情达理了,无需大师费心多言。”
我一看老陈这般情形,知道多言无疑,也就不欢而散了。
一渡禅师端起酒碗,一脸的悲悯之色,眼神有些失落,轻叹一声,猛地一饮而尽,抬起衣袖擦了擦嘴角。
“后来呢?”虎头好奇道。
后来又过了五年,邶风郡那位极富盛名的大财主杜丘明到寺里来求子,闲谈时他与我说起一件事来,与他所在青石县仅一江之隔的邻县,前两年刚发生了一起惨绝人寰的灭门大案,一家十余口尽数被人杀了,凶手据说是位年逾七旬的老翁,一时轰动朝野。
我问他究竟所为何事,竟然下此毒手。
杜丘明叹气道:“其实细说起来,怨不得别人心狠手辣,实在是福祸无门,惟自招之。”
那年七月天干物燥,暑热难耐,虽已近申时,酒肆里仍有一桌客人喝得兴起,脱了汗衫,赤の裸着上身,在猜拳行令,三位大呼小叫的年轻人,此时已喝得五迷三道。
正在这时,自街上进来一老一少。
老者须发尽是霜雪,苍苍老矣,一件破烂长衫满是灰尘污渍,早已看不出本色,一副穷困潦倒之相,而跟在他身后的则是位布衣荆钗不掩姿容秀丽的妙龄小娘子,挎着一个包袱,一看就是远道而来的。
估计是疲于赶路,错过了饭点,进来打尖歇脚的。
那位“经多见广”的店小二看到衣着寒酸的爷孙俩不由皱了皱眉,本来伺候三个喝了半天酒的三个地痞心里窝了一肚子的火气没地撒,现在又进来这么两位估计掏遍浑身上下也凑不出几个铜钱的穷鬼,更是气不打一处来。
不过,看在老者身后那位身段婀娜的小娘子面上,仍不得不压着火气上前招呼。
“敢问客官是打尖还是住店,不过有句丑话咱得先说头里,掌柜的早交代过,本店本小利薄,概不赊欠,别到时候弄得大伙难看不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