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九章 敲钟击鼓问木鱼

俗话说,难过的日子好过的年,这话一点不假,好像眨眼间,这年不知不觉就过完了。

但是,太和四十三年,对于兴安镇以及周边好几个乡镇上的许多人家来说,或许会是他们一辈子都难以释怀的痛,甚至不知再过去多少年后,他们仍会对此事耿耿于怀,会对自己的儿孙后辈们提及那段不堪回首的往事。

那一年,天降大雪,天上千里愁云惨淡,地上万物尽披缟素。

按兴安镇当地的习俗,人死七天后才会知道已经死了,所以要举行“做七”仪式,而在死者入殓后,并不会立即安葬,往往要在灵堂停留一段时日,这个时候就叫做殡,又被称为“停丧”,出殡头天晚上会请道士念往生经一至七天,超度亡灵,俗说“做归山灯”。

正月初五,斗指寅为立春,立春乃万物起始,出殡的黄道吉日。

一边是大红灯笼高悬,欢天喜地的辞旧迎新,一边是白色的引魂幡在寒风中飘零,披麻戴孝的出殡哭丧,白发老妪,垂髫幼童依偎相搀,一个个无不是哭的撕心裂肺,哭声直上九天,路人见了,也皆是肝肠寸断,有种劫后余生的悲戚,在道旁泪眼朦胧,默默相送。

欲祭疑犹在,天涯哭此时。quwo.org 橙子小说网

这还是那个柴米油盐酱醋茶,烟火气十足,男耕女织,阡陌纵横,鸡犬声相闻,春风十里往生路,令无数神仙都羡慕想下凡的人间么?

想来地狱也不过如此,这样的人间不要也罢!

虎头木然站在路边,望着这一家家一户户一眼望不到头的出殡长龙,逶迤向大山深处走去,他忽地仰头望天,此时,他的眼中没有泪……

只有恨。

恨这苍天不睁眼,恨这地上没神仙。

恨这好歹不分的乾坤,恨这帮子为虎作伥的酷吏。

其实,他尤为痛恨的还是自己。

出事那天,他就在当场,自己为什么没有挺身而出,为什么没有行侠仗义除暴安良,为什么也和周围那些围观的百姓一样,虽然无比愤怒,但一直冷眼旁观。

他知道,自己还是太菜了。

他知道爹说的没错,百姓们做的也没错,人应该学会审时度势,明哲保身,而不是一味地去做那个争强好胜的出头鸟,譬如那个冲在最前头打劫自己的年轻人。

忽然,虎头耳边传来一阵低吟,

深山古刹千余载,

不见天门开,

半山腰间有老牛,

池里莲花开,

敲钟击鼓问木鱼,

佛子何日来?

……

此时,虎头感觉有无数只小鸟绕在自己身边叽叽喳喳的盘旋,眼睛忽然有些发干发涩,眼前也出现了好多数也数不清的小星星,突然,无数点星光如大潮般朝自己汹涌袭来,一道炸雷轰然在自己的神庭炸响,然后……

幽兰开山谷,

一道灰影穿天门而过,

瀑水随风而散,

两条鱼如烟亦如电,

……

洋洋洒洒下了三天三夜的大雪终于停了,满天的铅云也终于散尽了,不知被阴霾笼罩了多少日子的天空总算放晴了,阳光洒在漫山遍野的积雪上,冰面上,玉树琼枝上,无处不是闪烁着碎银子般的流光,这景色美则美矣,就是……

有点儿冷!

虎头微微睁开双目,看到自己身边立着一个个或高或矮,或大或小如馒头状的雪堆,看到一个个插在上面迎风招展的引魂幡,突然,一道冷风打着卷向自己袭来,他的身体不由打了一个寒战,头脑也在这一瞬间清醒了。

咋回事,我为何会躺到坟地里呢?

他拍打了一下娘过年时给他亲手缝制棉袍上的积雪,缩了缩脖子,感到一股阴风袭来,伸手把陷进衣领内的雪屑抖落,站起身来,四处张望一番。

“你醒了。”

饶是胆大天不怕,的不怕的虎头,也被这突兀响起的一句话给吓得一激灵,要知道这可是在鬼气森森荒郊野外的坟地里,他如何能不心生警惕,猛然一个转身,看到一个比自己矮了半头,头戴破烂毡帽的小人儿,不知何时突然无声无息出现在自己身后。

“吖!”虎头不由惊呼了一声。

那人也被他吓了一跳,“吖!”

那人一身褴褛,头上的毡帽遮掩住了大半张脸,只露出两只忽闪忽闪的大眼睛和一张小嘴,腮边有不知是抹的胭脂还是冻得有两坨红,脸色一片煞白,尤为诡异的是那人脚上穿了一双虽已蒙尘但仍依稀可见色彩艳丽的小巧绣花鞋,试问,这身装扮谁看了谁不头大?

“你……是人,是鬼?”

“咯咯……”

一串银铃般的笑声突然响起,惊飞了落在附近雪地上觅食的几只野鸟。

这时,虎头看到了那人映在雪地上的影子,知道是自己多虑了,心念一动,气机刹那间便流转至四肢百骸,使了一招自悟的“燕子三抄水”,脚尖在雪地上轻轻一点,身形似乳燕投巢般“嗖”地掠出,瞬间便来到了那人身前,伸手微探,抓到了那顶破旧毡帽的帽檐。

谁知那人的反应亦是相当机敏,身形忽的一矮,滴流一个转身,轻松避开了虎头这出其不意的一击。

不过,虽然摆脱了虎头的突袭,但毡帽仍被他牢牢抓到手里。

“吖!”

“吖!”

二人不约而同地惊呼一声,只见毡帽被扯掉后,出现在虎头面前的竟也是一颗清秀圆润的小光头,还别说,除了她脸上的那两坨腮红多少有些辣目外,长得也算是山清水秀,春暖花开,与虎头有的一拼。

毡帽被虎头夺去,如遮羞布被人揭开一般,她有些欲盖弥彰地用双手去捂住自己的小光头,两滴委屈的泪花在眼眶里不停打转,腮边飞上两朵挑花。

“至于不至于,小气吧啦的,你是女孩子啊,动不动就哭,我就是想看看你到底是人是鬼,长什么模样而已,戴了个破帽子打扮得像个鬼似的,吓老子一跳,我说什么啦,给,像谁稀罕要似的。”说着,虎头把那顶破毡帽扔还给了她。

她伸手接住虎头扔来的帽子,怕冷似的赶忙又戴回到头上。

“噗嗤”一笑,露出一口碎银般的小虎牙,还有腮边两个浅浅的小酒窝,这么一看,比先前可顺眼多了。

“你叫什么名字?”

“空桑,你呢?”

“虎头。”

“听口音你不是当地的,你家是哪的?”

……

空桑又是低头沉默不语,用一只绣花鞋在雪地上画图,细细辨认,原来是个鬼脸。

虎头见她不说话,猜测或许有什么难言之隐,不便明言,就不再死缠烂打继续追问了。

过了一会儿,虎头又好奇道:“你也是小和尚么?”

谁知,她像只被踩到尾巴的小野猫般呲牙咧嘴道:“你才是小和尚呢,你全家都是小和尚,大和尚,老和尚,一窝子和尚。”

“哈哈……”虎头哈哈大笑。

“咦?”空桑有些好奇,这小和尚脑子不会有什么毛病吧,为什么我这么骂他,他不但不生气,反而……这么高兴呢?

这小和尚不正常,该不会是个傻和尚吧?

“我知道了,看来你真不是小和尚,而是……小尼姑,估计是从寺院里偷跑出来的小尼姑吧,你不用这么看着我,出家人不打诳语,你就说我说的对不对吧,要是我说对了你就点点头,如果说错了,你就摇摇头。”

谁知,空桑既不点头,也不摇头,而是默默地低着头。

一张小脸憋得通红,两只眸子似剪刀般狠狠地盯着虎头,如果目光能杀人的话,估计她早已将这个可恶又可恨的小和尚给千刀万剐,碎尸万段了。

看来,娘说的果然没错,这天下的和尚,没一个好东西!

“嘿嘿,实话告诉你,小僧在山里得了老神仙的真传,能掐会算,未卜先知。”

“吹牛!”空桑鄙夷的看了他一眼,撇嘴道:“怪不得我走了一路都没见到几头牛,原来都是让你给吹死了呢。”

实话说,别看空桑自小在寺院长大,但并不怎么信鬼神之说。

记得她四岁那年,一个闷热无比的午后,趁着大人们都打瞌睡之际,她偷偷溜到大殿,爬到佛堂的供台上,转悠来转悠去,竟在佛像的后面发现有个拳头大小的破洞。

洞里究竟有什么?

未知的东西永远魅力无穷,尤其对一个四岁的孩子而言,她犹豫再三,终究还是遵从了自己的本心,她壮着胆子将手伸到里面去掏,本以为那里边会藏着些好吃的果子什么的,谁知,她拼尽了全身的力气,只掏出了一把烂稻草。

孩子的好奇心,简直是惊天地,泣鬼神,可歌可泣。

自此后,小空桑就像阿里巴巴发现藏宝洞似的,每日乐此不疲,独自一人玩得不亦乐乎。

佛像肚子里的稻草一把一把被薅出来,别看她年纪小,却是个淘气的伶俐鬼,知道若是被人发现后,免不了会受到责罚,为了不被大人发现,她每次都会小心翼翼行事,找个没人的地方将那些掏出来的东西悄悄丢掉。

长此以往,大概半年的时光,她竟在里面掏出了一个大洞。

有时候,她藏在那里面玩的时候,总会天马行空地突发奇想,我都进到佛像肚子里了,怎么也没见到他们天天磕头参拜的佛祖呢?

难道佛祖是空的?

我进到佛像里边,他们拜佛岂不是拜我,那我岂不是也成了佛祖么?

……

不过,刚才听小和尚说的竟一点也没错,那他不是小神仙又是什么呢?

其实,她不知道除了神仙之外,还有一种卜筮相术的方法,同样可以通过一些常人不知道的方式来知晓别人的过去与未来,预测旦夕祸福,使人能及时趋利避害,转危为安。

但虎头刚才用到的不单单是以上两种,还依据《捭阖策》中的相关内容。

捭阖者,道之大化,说之变也;必豫审其变化,吉凶大命系焉……

简单来说,捭阖之术,乃天下万物运转的根本法门。

捭阖就是参悟阴阳,与阴阳之道相合,以捭阖之法来引导、改变、促进对别人原有的观点与看法使其自然转化,让他不知不觉,春风化雨中认同自己的观点,从而达到游说的目的。

不过,在此之前,必须要提前做好各种预案,以防万一,否则,一着不慎,不但会适得其反,偷鸡不成蚀把米,弄不好还会给自己招来杀身之祸。

其实,捭阖术与兵法二者殊途同归,有异曲同工之妙。

虎头在玄潭的三个月里,鬼谷先生所授之内容极为庞杂,可谓包罗万象,吹一会牛,讲一会道,说一会儒,参一会禅,悟一会捭阖,侃一会卜筮,拉一会兵法……

夫未战而庙算胜者,得算多也,未战而庙算不胜者,得算少也。

多算胜少算,而况于无算乎!

捭阖之术说白了,其实就是与人谈话的游说术。

通过他人言语、脸色、行动上的一些蛛丝马迹,一鳞半爪来推测出事物的原貌,本质,从而抓住其中的关键所在,从对方最薄弱的七寸入手,从而达到,一人怒,而诸侯惧的效果。

一言以蔽之,洞悉人性。

……

“咕噜”一声,空桑的肚子响了,她的小脸通红,有些害羞。

这时,虎头感到自己也有些饿了,于是,从布袋中掏出了一把小弩,转头问道:“空桑,你吃烤鱼么?”

空桑惊奇道:“你一个小和尚怎能杀生呢?”

虎头嘿嘿一笑,“我这不是杀生,而是在牺牲自己,度化它们。”

小姑娘先是一愣,然后白了他一眼,咬牙切齿道:“你这个小和尚油嘴滑舌的,一点都不老实,满嘴的歪理邪说,哪有一分出家人的样子?娘说的一点没错,你们这些臭和尚,果然没一个好东西!”

……

嘁!

又一个被人洗脑执迷不悟的可怜虫,她娘这是被多少无良和尚伤了,估计伤得应该不轻,才会有这么大的怨念,阿弥陀佛,善哉善哉!

虎头不再理她了,独自一人拿着小弩打猎去了。

空桑看着虎头远去的背影,没来由忽然感到一丝丝的失落,但很快又愤愤不平起来,自己一人在雪地里碎碎念。

从地上捡起一根树枝,在雪地上划了一个圆,歪七扭八地画出了五官,又凌空劈下两道剑气,在那脑袋上打了一个乂。

“虎头,你长这么丑,我替佛祖超度了你吧。”

“不守清规戒律的臭和尚,竟敢滥杀无辜,小鱼别怕,我为你们报仇,杀……”

“一刀斩你个桃花开,两刀斩你个落马来,三刀斩破五万里,四刀斩下嫩娘都不认得你,哈哈……”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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