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回 过往
纵是一死又何妨!
只是念头刚一升起,王希孟便觉五脏六腑如刀砍斧劈一般,那是五脏刀斧“离”的滋味。
眼前又浮现出红袖泫然若泣的俏脸:
“对也好错也好,我都不想再吃这梨了。”
还有出发前他对孟柯的承诺:
——活着回去。
抬眼望去,只看到一国天子怒气未消,满朝文武冷漠不前,王希孟心头一阵酸楚。
遍身罗绮者,不是养蚕人!
纵是今日一死,怕也改变不了这朝堂之上君臣分毫。
王希孟不再坚持,叩首道:
“学生知错,方才发现江山图尚有一处瑕疵,可容我回去修改一番,再献与圣上。”
“两幅都拿回去,”徽宗面色稍缓,“江山图仔细修正,另一张……毁了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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自王希孟前去献图,红袖、孟柯和邹远便一直站在门口,翘首以待。
看着飞鸿车远远而来,三人悬着的心才算落地,回到房内,一路沉默不语的王希孟才将殿上发生的事讲述了一遍。
“竟是如此凶险,今日若无何执中在,小王大人恐难全身而退。”丁弘抬手擦了把冷汗道。
“丁兄,这何执中为何会替希孟求情?”孟柯问道。
“说起这左相何执中,”丁弘笑道,“虽世人多评其德不配位,却也有一处优点,那便是惜才,今日定是那江山图让他动了惜才之心,出言保下了小王大人。”
——然而身处险地,并不是每次都会有这么好的运气。
孟柯长叹一声,拉过王希孟向丁弘和承照深施一礼:
“念在相处两年有余之情份,希孟生死便在二位的身上了。”
丁弘和承照忙起身回礼道:
“两年又半,四千余里,南北往返,相处朝夕,早已情同家人,且若是小王大人有事,我等也脱不了干系,都是份内之事,小王大人、孟先生不必多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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转眼又过了三日,时间来到政和三年闰四月初一。
徽宗正在与蔡京、何执中等人在御书房中品鉴一幅前朝的古画,丁弘、承照二人忽慌慌张张地前来禀报:
——王希孟无故失踪!
徽宗等人大为惊讶,忙问到底发生了什么事。
承照叩头请罪道:
“三日前王希孟回去后,便将自已困于画室之中,不吃不喝,更不让我们进去,直到今日,我们破门而入,才发现王希孟早已不在画室之内。”
丁弘也叩首道:
“卑职一直守在画室门外,从未见王希孟外出,门窗也俱是内部反锁,我等检查了画室所有地点,均未发现王希孟的踪迹,此事过于蹊跷,特来禀报,请圣上责罚。”
听闻王希孟失踪,徽宗心中暗暗可惜,但他随即便想到了另一件事:
“千里江山图可还在否?”
“江山图尚在,只是另一幅画,却不知所踪。”丁弘答道。
蔡京一直观察着丁弘承照二人,此时忽然向大喝一声:
“定是你二人串通反贼,私放了王希孟,还不速速招来!”
丁弘、承照连连叩头道:
“小人便是天大的胆子,也不敢忤逆圣意,私放王希孟,此事确有蹊跷,太师如若不信,可前去查验。”
徽宗也觉此事离奇,便起身道:
“既如此,都随朕前往查验一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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众人来至在画室,只见孟柯、邹远仍在焦急地到处翻看,红袖则已哭得梨花带雨。
徽宗命人细细搜寻了一番,依然没有发现任何踪影,看孟柯几人也不似作伪,只得长叹一声,来到展开的江山图前。
千里江山仍在,作画之人无踪。
几人缓步向前,再次慢慢品味着这幅旷世杰作。
行至画卷中段,何执中忽然指着画中一湖水之滨、垂柳之下之处叫道:
“圣上,这处多出一位白衣钓鱼之人,臣清楚记得,大殿之中第一次看时,并无此景!”
徽宗定睛望去,虽画中之人细小如豆,却依稀可以看出正是王希孟的身形神态。
长叹一声,徽宗神情有些落寞:
“道家有羽化升仙一说,不想今日希孟虽非成仙,却是融入了自已的画中,也不虚此生了。”
蔡京心中冷笑,这种自已经常用来骗徽宗的把戏,鬼才会相信。
只不过打自已脸这种事,此时却也无法揭穿,看着徽宗眼中既有对江山图的喜爱,又有对王希孟的怀念,隐隐感到有些不安。
当初,神宗熙宁七年,监安上门郑侠上《流民图》,进而导致了王安石罢相。
前事还历历在目,今朝便有王希孟献《千里饿殍图》,若是哪日徽宗睹物思人,王希孟又恰好“活”了过来,会不会自已的相位也将难保。
蔡京暗下决定,走上前对徽宗道:
“臣观圣上对此画甚是喜欢,只是王希孟忤逆圣意,圣上若将此画留在宫中,免不得会引来后人效仿,常惹不快,莫不如将此画赐于臣,圣上日后若想观瞧时,臣自会顷刻间送至宫中。”
徽宗心中实是不舍,但又觉蔡京言之有理,再想想那幅《千里饿殍图》,心中一阵烦闷,当下点头道:
“如此也好,你的书字我平日也十分喜欢,今日便为此画作一幅题跋,也算相得益彰。”
命人准备好笔墨,蔡京静气悬腕,刷刷几笔写成:
政和三年闰四月一日赐。希孟年十八岁,昔在画学为生徒,召入禁中文书库,数以画献,未甚工。上知其性可教,遂诲谕之,亲授其法,不逾半岁,乃以此图进。上嘉之,因以赐臣京,谓天下士在作之而已。
这一篇题跋,将蔡京欺群妄上、舞弄话术之能体现得淋漓尽至。
以召入文书库、未甚工贬低王希孟的异禀天赋;以授法不逾半岁、不言两年游历抬高宋徽宗的授业之功;以上嘉之却赐下臣来彰显自已深得上宠。
若无此等奸人,何来“靖康之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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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日后,汴梁城外。
“小王大人、孟兄,不知诸位有何打算?”丁弘面带不舍,与众人一一话别。
“丁先生,”王希孟深深一礼,“我已是世上无姓无名之人,哪里还有小王大人,大恩不言谢,若有日后,定当厚报。”
孟柯也施礼道:“我等欲回仙游,从此隐世不出,只求此生能太平安乐。”
丁弘却摇头道:“仙游不可回,那蔡京便是仙游人氏,当地岂无眼线,若是相信在下,诸位向西投奔京兆府如何?早年间我于那里置下一处田产,日后若有变故,我便前去与诸位相聚。”
众人自是感激不尽,分别之时王希孟问:
“丁先生,如今世道,你有何筹划?”
“不必担忧,”丁弘一笑:“安心待你我重见之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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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四年后,汴梁为金兵所破,徽、钦二宗被掳,史称“靖康之难”。
丁弘果如先前之言,携承照来到京兆府——便是今日西京——与众人汇合。
此时王希孟早已于红袖完婚,为掩人耳目,所生子女皆从母姓,就此全家改姓孟。
只是王希孟始终为自已未能劝阻徽宗一事郁郁寡欢,靖康之耻更是让他悲愤不已,加之当年作画时透支了太多的精力,几年后便一病不起、英年早逝。
红袖伤心欲绝,终日怀抱《千里饿殍图》痛哭,不多日也随之仙去。
王希孟的一生虽然短暂,却绘下一幅《千里江山图》成为永恒,无论战乱、盛世,始终熠熠生辉、青绿依然。
斗转星移,王朝更迭,王希孟的后人几经辉煌,几经没落,只是那一卷《千里饿殍图》,始终被当作传家之宝,即便流离于乱世,即便衣食无着,多少年也不曾失落。
民国二十三年,孟子夏的父亲孟义出生,此时孟家已在西安开起古玩店,虽处乱世,但也能勉强维持生计。
公元一九四九年,华国建国,华夏大地从此迎来了天翻地覆的变化,贫苦百姓终于等到了安居乐业的一天。
也就是在这一年,一个十岁的小男孩来到了孟家的古玩店墨痕斋,怯生生地问店里是否需要伙计。
孟子夏的爷爷孟忠全询问男孩的情况,得知他叫楚盛,来自一个马戏团,因与团队走散,不得不自谋生路。
孟忠全见他可怜,便将其收留,平日里十分照顾,视若已出。
楚盛也十分聪明能干,和大他五岁的孟义相处得如同亲兄弟一般,孟忠全见其是可造之才,遂将古玩本事倾囊相授。
一九五六年,孟义成亲。次年生下一子,便是孟子夏。
又过两年,楚盛年满二十,孟忠全将女儿孟晓晨许配给他,两年后生下楚怀远。
三年后孟忠全去世,但孟楚两家人的关系却是父一辈子一辈的传承下来,孟子夏和楚怀远也好似亲兄弟一般。
孟子夏十岁那年,一些人打着“破四旧”的名号,对孟义这样开过古玩店的人横加迫害,有一伙人甚至冲进家中进行疯狂的打砸抢。
那天孟子夏和楚怀远正在外面玩耍,回家时孟义已经被折磨得奄奄一息,母亲正含泪收拾着一片狼藉的房间。
在收拾好清点物品时,却发现原本被藏好的《千里饿殍图》竟然丢失,孟义急火攻心,加上又受了多日的折磨,当天便撒手人寰。
临终前,孟义拉着孟子夏的手,用尽全身力气说出了最后一句话:
“此图代代传承,今失于我手,无颜去见列祖列宗!你等后人纵倾尽家产、耗尽心神,务要寻回!”
福无双至,祸不单行,父亲去世两月后,母亲也因伤心过度,猝然长逝。
年仅十岁的孟子夏从此便同姑姑一家生活,父母双亡、家宝被抢,早早地在他幼小的心灵中埋下了沉重的种子,几乎用掉了毕生的时间寻找那幅《千里饿殍图》。
经过多年打探,所有的线索都指向了那个率人来抄家的头领。
但那日所有的当事人都已无处寻找,带头之人姓甚名谁、音容相貌也无从得知。
只有隔壁的邻居,偶然间听到有人喊过一声:
林司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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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本策《金蝉脱壳》完,下策《暗度陈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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抛砖引玉——王希孟与《千里江山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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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大传世名画,《千里江山图》便是其中之一。
历经千百年,惊叹于《千里江山图》宏伟壮阔之余,如迷一样的作者王希孟,引来众多猜测。
曾读过一本小说,其中一段描写王希孟试图依附蔡京。
深不以为然。
纵观《千里江山图》,只看到铮铮傲骨,何来有曲意奉迎?
正史没有记载,民间却有许多王希孟的传说,比如——《千里饿殍图》。
根据个人理解,结合民间传说,这一策便是想展示出一个有血有肉、爱憎分明的王希孟,同时尝试着还原出《千里江山图》的绘作历程。
尽管是在演绎,也要尽量贴近史实,所以,这一策中所提及的内容,比如北宋当时的政治环境、经济民生等,皆遵从历史。
出现于其中的人物,行善者真名实姓,如陈尧臣、张希颜等,作恶者基本虚构,如各地贪官污吏等,但大奸大恶之徒不需隐晦,如蔡京、朱勔之流。
至于红袖,大可不必太过认真。
最后,向国家文物鉴定委员会委员、故宫博物院研究馆员余辉老师表达深深谢意。
王希孟作《千里江山图》所走过的山川湖海,皆源自余辉老师的文章《王希孟与<千里江山图>卷的旋律和诗意》、《<千里江山图>卷的实景与诗意》.。
余辉老师的推演,个人十分信服,是我有信心写出来的依托。
再次向余辉老师表达钦佩及感谢!
繁华盛世如愿,千里江山无恙,希孟可安眠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