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1章 .拜访 早就不喜欢了。
夜幕笼罩下的将军府安静无比, 唯有寒启阁门前的那条路上传出窸窸窣窣的声音。
两道女子的身影被月光投映在地上,似乎是在朝着院里探望。
“青芳,我们这样闯进去不太好吧?更何况祝将军已经不在了……”
逝者为大,她们都是外人, 实在不礼貌。
“可是公主, 明日便要回宫了, 祝小娘子怕是不会让咱们接近这处。今晚若不进去, 圣上让您办的事可就办不成了啊!”
福安为难地皱起小脸,一边是最疼爱自己的父皇, 一边是自己最喜欢的姐姐,两个都是她爱的人,哪个她都不想让他们伤心, 可……
“好吧。”她狠狠一咬牙,“那我们就进去看一眼,就一眼!”
“恩,快进去吧公主。”
寒启阁院里布置十分简单,这会儿摸着黑走倒也难,只是脚下的石子路有些硌得慌。
不知是不是心虚作祟,福安总觉着有一双眼睛正在角落里盯着自己。她下意识地朝着那处看过去——
“喵呜!”一道黑影忽地从墙角窜出。
“啊!”福安一个趔趄, 连带着身后的侍女也一并朝后仰去,两人一起重重地摔在了石子路上!
“公主!”青芳赶忙爬起来去扶主子,却见有人提着灯笼朝这边而来。
“谁在那儿?”茗喜快步走进院里, 只见主仆二人正狼狈地往外走。
“福安公主?”她作出一副惊讶的模样挡在两人身前, 又俯身去抱正窝在花坛边的黑猫。
“公主是被这猫吸引来了寒启阁?”
她这是主动给了两人台阶下, 只是福安年纪尚小,方才被猫吓得魂儿都要没了,眼下还没缓过神来。
倒是一旁的青芳连连点头:“对, 对,公主本是要去花园赏月的,半路瞧见这猫可爱,便跟了过来。可这畜牲竟险些伤了公主!”
好个倒打一耙。
茗喜微眯了眯眸子,低头抚着怀里的猫,“那实在是对不住公主了。墨儿是将军在世时养的猫,自打将军去后便再不出寒启阁,也不喜见生人。想来是与公主有缘,才能在院外被公主看到。”
她说着又忙把人往外引,“公主可有伤到,奴这便叫人去请太医来?”
青芳正欲答话,就听到福安颤巍巍的声音:“不、不必了……我没事。”
“公主?”
福安握紧她的手腕,“青芳,我好困,赶紧扶我回去休息吧。”
茗喜忙提起灯往前走:“那奴在前边引路。”
“有劳。”
三人方才走到寒启阁门口,就见茗喜怀里温顺的猫一跃而下,又钻回到了方才的花坛边上。
墨儿几乎与夜色融为一体,只剩两个玻璃球一般的眼睛隐隐泛着绿光。
福安攥着青芳手腕的手不由更紧了,脚下的步子也跟着快起来。
……
“姑娘,公主已回菱香阁了。”
暖香苑,正坐在镜前梳发的人儿听身旁的小丫头把方才的事情讲了一遍,脸色微沉。
到底是圣上的什么吩咐,才让福安会冒这个险,半夜偷偷跑去父亲的寒启阁?
究竟是什么重要的事,能让圣上不顾及自己最疼爱的小女儿的安危……
寒启阁。
父亲。
翌日一早,祝暄便去了菱香阁找福安一起用早饭。
小公主才刚刚起床,脸上浓重的倦意显然是昨晚没睡好。
祝暄走过去亲自为她梳头:“听说昨晚你摔伤了,正好一会儿有太医过来诊脉,也给你看看。难得来我这儿住一晚,若是摔坏了,我可是万死难辞其咎了。”
提及此事,福安的脸色更白了,“暄姐姐我没事,就是天黑路滑,是我自己不小心……与姐姐无关的。”
她虽然推脱,祝暄却仍是让太医诊脉察看了一番。
福安毕竟是公主,身份在这儿摆着,自然是能仔细的便要仔细。
待一切妥当之后,马车也已在门口备好。
祝暄让茗喜把备好的礼带上,一行人朝着平远侯府而去。
一路上祝暄与福安紧挨着而坐,她几次开口同福安说话,福安都像受了惊的雀儿一般,话也是说得断断续续。
祝暄也只能握了握她的手,安慰道:“我知你有事不能对我说,我也不会问。昨晚的事我只当没发生过,我仍旧是你的暄姐姐。”
福安耷拉着脑袋点了点头,眼泪都快流下来:“暄姐姐……对不起。”
“没事。”祝暄替她抹了抹眼角的泪,“可别哭,我们快到了。”
马车行至侯府,只见谢峥远亲自站在门口相迎。
“微臣恭迎公主殿下,祝小娘子。”
祝暄跟在福安后面下了车,目光却并不曾落在谢峥远身上,只漠然垂着眉眼,话也不说。
福安自是不知他们未婚小两口出了何事,这会儿赶忙让谢峥远免礼:“平远侯身上还有伤,不必多礼。”
“劳圣上与殿下挂心,微臣已无碍了。”他这话说得虽是皇帝与福安,目光却不自觉地落在另一人身上。
祝暄只装瞎,跟在福安身侧,一同被请进了侯府。
方才走进前院,便见那一株火红色的枫树,枫叶尚不繁密,但鲜红的颜色好似一团火。
祝暄的脚步一顿。
她记得上一世,这树是她嫁过来之后种的。
那会儿谢峥远寻遍了各处能适应上京土壤的枫树,又亲自将树苗带了回来,悉心培育,这才慢慢长成了一株大树。
他还特意为她在树下造了一架秋千,她每日会坐在秋千上等他回来……
“本想造一架秋千,奈何受伤不便,需得晚些了。”谢峥远没有来地说了这么一句。
祝暄皱起眉头,心中百般厌恶,搭在身前的手也不自觉地捏紧。
福安不明所以,只笑着说了一句“侯爷好雅兴”,又转过头去看祝暄,十分替她高兴:“姐姐日后嫁过来,可就有秋千坐了!没记错的话,姐姐似乎也十分喜欢红枫树。”
谢峥远顺着她的目光,“这就是为祝——”
“早就不喜欢了。”祝暄沉声打断了那人的话,“人都是会变的,没有什么事情会从一而终。”
“公主不是带了圣上口谕给平远侯么,还是尽快到前厅交代吧。”
察觉到两人之间微妙的气氛,福安乖乖闭了嘴,跟着谢峥远去了前厅。
黎慷其实并未吩咐福安要说些什么,只是让她去看一看谢峥远的伤势,再将那些补品和药材送过去。
眼下太医将谢峥远的伤势一一交代清楚,在提及伤口是由什么兵器造成时,差点脱口而出的长剑立马被换做了“利刃”二字。
祝暄漠然地坐在一旁,并无动容。
她倒是盼着谢峥远把她供出来,这样圣上就知道他们不睦,坊间的那些传言也就能不攻自破了。
所以她追问了一句:“可知具体为何物?”
“这……”太医下意识地看向身后坐着的谢峥远,欲言又止。
“怎么,太医还要看侯爷脸色才可说么,难不成这其中有何隐情?”
这样咄咄逼人的祝暄着实把福安给吓到了。在小公主的记忆里,自己的暄姐姐从来都是话少又十分温柔可人的,眼下凌厉的神色实在叫人陌生。
她小心翼翼地去拉她的手:“暄姐姐……你是知道什么吗?”
“我自然——”
“祝小娘子。”谢峥远沉声打断了她的话,“本侯知小娘子想要尽快抓到凶手的心情,但有些事情急不来。”
“……”祝暄冷眼对上他的目光。
那双漆黑的眸子里带着浓重又黏腻的情绪,让她下意识地想要躲闪。
“这里有些闷,我去外面透透风。公主与侯爷慢慢聊。”
她行了一礼,便转身出了前厅。
大抵是对平远侯府的构造太过熟悉,她出了门下意识地便往后花园走去。
这里的一草一木都与她记忆中的一般无二,就连那假山旁的池边有几棵树,间隔多少,池里又有几条鱼,是什么品种什么花色,都与前世分毫不差。
他怎么敢将这里修建得与那时一模一样?
祝暄恨恨咬牙,望着池水里映出自己的模样,却再也看不到那时的笑容了。
也好,那种被人卖了还帮忙数钱的傻笑,最好这辈子都不要回到她脸上。
侯府的侍女和家丁极少,她在这里逛了许久都不曾见着一个,这倒是与那时不同了。
祝暄这般想着,抬眼便见院子门口写着“罄枫楼”三个大字。
原是到了谢铮远的院子。
真晦气。
她看也不多看一眼,转身就要走,却险些撞在某人身上——
“看来将这里建的一模一样还是有好处的。”谢峥远语气里带着欣慰的笑。
祝暄并不理他这茬,依旧冷言冷语,后退一步与他保持距离:“看来侯爷是与公主谈完了,那我便告辞了。”
她正欲从他旁边错身而过,却被扯住了手腕。
“放手。”祝暄奋力挣脱。丽嘉
好在那人也并没有用多大力气牵制她,只将一个盒子塞到了她怀里。
“这东西早该还你了,不过一直耽搁着。如今还给你,我就站在这里,一并听你的处置。”
祝暄皱眉:“什么?”
她打开盒子,只见一片她再熟悉不过的花纹出现在眼前。
那是她的匕首。
上一世刺在了谢峥远心口的那把匕首。
第22章 .退婚(上) 不满意。
“方才姐姐是去哪儿了?”
一出侯府大门, 福安便急着挽住祝暄的手问道。
想起方才那一遭,祝暄不由顿了一下。
“没去哪儿,就是走错了路。”她低声说着送福安到马车旁,“已经这会儿, 我便不多留你了。不然圣上与皇后娘娘见公主许久不归该担心了。”
“好吧。”小公主不情不愿地上了车, 却迟迟不肯坐进去, 犹豫半晌还是回过头来看祝暄。
“暄姐姐, 我日后……可还能再去府上找你么?”
祝暄淡淡笑着:“这是自然,将军府随时欢迎公主殿下。”
听得她这话是并不因之前的事恼她, 福安心中也总算踏实下来:“好!那我走啦!”
“恭送殿下。”
眼瞧着宫里的马车愈行愈远,祝暄正欲离开,便见侯府里有人快步出来。
“祝小娘子请留步。”来的正是无名。
祝暄皱眉, 并不说话,只等着来人的下文。
无名倒也十分识趣地将两包东西拿出来递给茗喜。
“祝小娘子,侯爷说方才冲撞了小娘子,心中有愧,让属下将这东西给您,就当是赔罪了。”
心中有愧?可笑。
茗喜正欲接过来,就听主子冷声道:“不必了。”
小丫头慌忙将手收回来揣进袖里, 板着脸色去看无名。
“侯爷料到小娘子不会收,故而让属下带话给您。侯爷两日后会亲自登门拜访,届时会将话同小娘子说清楚。小娘子想知道的任何事情侯爷都会知无不言言无不尽。”
无名恭敬地说完, 又不急不缓地补充了一句:“包括当年祝老将军的事。”
“?”祝暄拒绝的话哽在喉中。
有关父亲的事?谢峥远如何知道她在查父亲的事?
难不成那些事与他有关?
斟酌再三, 她到底也没再说什么, 只默了一会儿,便叫了茗喜回府。
无名躬身相送:“小娘子慢走。”
马车已送福安回宫,祝暄既不肯坐侯府的车, 又不愿让人回府赶了车来。
眼下主仆二人只在街上走着,与周遭热闹的氛围显得格格不入。
茗喜见主子忧心忡忡,不由快走一步:“姑娘许久不曾出来逛玩了,不如借着今日多逛一逛?”
“不了。”祝暄脚下的步子越发快了,“福安在的这两日我都不曾练剑,更何况书房还有账本等着我批。”
她这几日都是浑浑噩噩过来的,每晚都难以安睡,合上眼就全是上辈子跟谢峥远的点点滴滴。
如果可以,她多希望自己并没有想起这一切!可她却也不愿自己被蒙在鼓里重蹈覆辙。
而她所有的不安都源自谢峥远,偏偏眼下这人手里又握着她最想知道的事!
越想越气,祝暄猛地停了脚步。
跟在后面的茗喜没来得及反应,险些撞在主子身上:“姑、姑娘……可是有什么不妥?”
祝暄沉着脸色没说话,只站在原处思量着。
“茗喜,我要进宫面圣。现在。”
“啊?”
“姑娘,圣上此刻正与诸位大人商议要事,不知何时才能结束。”守在御书房门口的内侍是个眼生又年纪小的,这会儿有些为难。
祝暄倒也不急,只稳妥地站在那儿:“内侍大人不必为难,我只在这儿候着,今日能见着圣上便好。”
那人也不好再说什么。
毕竟这将军府的祝小娘子谁人不知谁人不晓,十分受圣上疼爱不说,如今还将要嫁给平远侯,小两口都是圣上面前的红人,自然苛待不得也忤逆不得。
他们几个尽管守在门口,跟祝暄主仆二人大眼瞪小眼。
这几个额头都冒了汗,才听得书房里总算有了动静。
“北境离上京只有两座城池相护,这会儿不去镇压,再晚就来不及了,这道理你如何不懂?”
“可如今除了平远侯,还有谁能镇压北境的叛乱?偏偏他如今伤势未愈啊。”
“我大魏泱泱大国,只有他一个武将不成?此事拖不得,还请圣上决断!”
……
祝暄跟着听了一耳朵,大概了解了些内容,面色却并无变化。
书房里谈得似乎并不是很愉快,没过片刻便有几位着一品官服的中年男子陆续走了出来,各个角色难看得如锅底。
祝暄垂着眉眼给各位大人让开路,刚好见圣上的贴身内侍送人出来,瞧见她时不由怔了一下。
那人顶着张笑脸看过来:“姑娘来了,奴才这便进去通禀。”
“有劳。”
祝暄被带进御书房时,只见黎慷坐在案前看着折子满面忧愁。
“圣上万安。”她毕恭毕敬地行了大礼,跪伏在地上。
皇帝让她起身:“你难得主动进宫一次,不必多礼了。”
祝暄自然不肯。
她今日来可是有事要求圣上的,轻易便起来岂不是显得不够中肯迫切?那自然是不能够。
“祝暄有一事求圣上成全。”
那人总算是从折子里抬起眼来。
黎慷望着她,心中大抵有个猜想,却不点破,只问她是何事。
祝暄仍跪在地上头也不抬:“求圣上收回成命,取消我与平远侯的婚约。”
御书房几乎在顷刻间陷入寂静,连窗外的风声都能听得一清二楚。
而祝暄真切地感受到了来自皇帝冷冽的目光。
半晌,才听得黎慷沉声问道:“怎么,朕的赐婚,暖暖不满意?”
“是。”祝暄直截了当地回了。
她与圣上虽是近几年才亲近起来,却也明白越是在权力大的人面前越是无畏才好。
这般想着,她反倒直起身子来,迎着黎慷的目光看过去,手上攥着帕子的力道不自觉地加大。
“祝暄与平远侯八字犯冲,嫁不得。”
第23章 .退婚(下) 她想要的是与这人再无瓜葛……
“好一个八字犯冲, 好一个嫁不得。”坐在案前那人冷笑道,“什么时候朕的赏赐还要看你们愿不愿意,合不合适了?”
“圣上恕罪。”祝暄语气极为平淡,平淡到透不出任何情绪来。
倒是候在旁边的内侍们跪了一地:“圣上息怒!”
御书房里的气氛微僵, 黎慷垂眸看向跪伏在地上的纤瘦身影。
“你这是抗旨, 可想过后果?”
“自父母去世后, 承蒙圣上怜爱祝暄才得以安稳度日。如今违抗圣旨是死罪, 嫁给平远侯亦是生不如死,既如此, 倒不如任性一次。”她话说得不卑不亢,“祝暄愿将这条命交给圣上,任凭发落。”
“……”
又是良久的沉默。
“都退下。”黎慷看了眼跪在地上碍眼的一众内侍, “暖暖过来帮朕研墨。”
“是。”祝暄深吸口气,起身走至皇帝桌案前,只耷拉着脑袋专心研墨,不说话也不与其对视。
她心中有自己的盘算,只不过这几日一直没能下定决心。
到底之前那些往事在脑海里如一团浆糊,她需要时间捋顺,也需要时间去适应。
好在今天的谢峥远让她坚定了心中所想。都是死过一回的人了, 她还有什么怕的?
她只怕自己重蹈覆辙,再着那人的道!
“你与平远侯的事,朕也听说了一些。”黎慷提笔在折子上落下批注, 语气倒也并没有方才的冰冷, “这些日子以来你实在任性, 但他都替你遮掩着,朕也愿意成全你们。”
祝暄研墨的手顿了一下,随即又恢复正常, 只默默等着皇帝的下文。
“他也猜到了你不愿嫁。”黎慷似是叹了口气,又接着道,“他不愿强迫你。但朕说的话断没有再收回去的道理,故而这赐婚只能延期,不得收回。”
“北境有战事,他能在京中待的日子不多了。你应当去看看他。”
“圣上……”
黎慷语重心长地唤了她一声:“暖暖,这已是朕最大的退让。”
“你以往从不这般任性,想来也是与平远侯有些误会。你们尚且年轻,话说开了便好,感情也能日后再培养。回吧。”
“……祝暄告退。”她没再多说,只默默出了御书房。
圣上的话不假,这确实是身为一国之君最大的退让了。可她想要的是与这人再无瓜葛,直到老死。
守在门口的内侍见她出来,为首的忙过来迎了一下:“姑娘,圣上吩咐了,天色渐晚,姑娘独行圣上不放心,让奴才送您至宫门口。”
祝暄淡淡勾唇:“有劳内侍大人。”
皇帝担心她自己出宫不安全倒也不一定为真,怕是在防着她前脚出了御书房,后脚就去皇后的鸣鸾宫诉苦。
尽管宫中人都知她与皇后这位舅母的关系并不亲近,可圣上向来心思缜密,倒也不无可能。
这一路上她心中都在思忖着黎慷那句“北境有战事”,方才来议政的大臣们似乎也是在争议此事。难道大魏真的到了没有谢峥远便无法平定战事的地步了?
可他才上任不到三年,资历尚浅,圣上如何对他“重用”到连带伤都不得幸免……
等到出了皇宫,见茗喜焦急地从马车旁小跑过来,祝暄才从思绪中回过神。
“我的好姑娘,你总算是出来了。”
见她一副红着眼眶的模样,祝暄隐隐觉着不好:“发生什么事了?”
茗喜谨慎地看了眼宫门口的守卫,和尚未走远的内侍:“姑娘先上车回府吧。”
“好。”
……
“墨儿自从上次见了公主后便一直不曾进食,只缩在角落里,一直负责喂她的小秀怎么叫她也没用,看起来恹恹的。如今瞧着是快不行了。”
祝暄没说话,只下了马车便急匆匆地朝着寒启阁走去。
从见到福安到现在怕是连十二个时辰都没有,怎么这些年来一直康健的猫突然就这副模样了?
“可叫郎中来看过了没有?”
“这便是最蹊跷的。”茗喜快步跟在后面,“郎中来瞧了,说墨儿这倒不像年龄大了才老了病了,倒是像中毒。”
祝暄的脚步猛地一顿,“中毒?”
谁会给一只猫下毒?受过惊吓的福安?
可福安自从受过惊吓后一举一动都被她观察在眼里,并没机会再次接近寒启阁……莫不是进了外贼,像苏清环那次?
“把府上近三日曾去过寒启阁的人都叫过来,我要亲自审问。”
“是。”
这事关乎的不仅仅是父亲生前最爱的猫,更有可能关乎着寒启阁书房里的那些秘密,父亲生前的那些事。
她绝不能有半分懈怠。
“侯爷,祝小娘子离了侯府便进宫了,方才一出宫又急匆匆地回了将军府。”
坐在床边的那人面色如纸,这会儿正咬着牙为自己的伤口换药。
听得此话,他皱眉抬起头来:“可是将军府出了什么事?”
“这倒不曾听说。”
屋里默了片刻,谢峥远将新的纱布裹住伤口,低低地松了口气。
“知道了,你下去吧。让无名进来。”
“是。”
谢峥远一贯不喜欢与别人有过多的身体接触,故而无名进了屋也没张罗着要替他包扎,只等主子自己开口。
“过来帮我系一下。”纱布缠了两层,谢峥远撩起眼皮看过来。
无名快步过去,替他裁剪妥当,又系好结,这才拿了衣裳过来帮主子穿上。
“将军府那边今日没能传来消息,已经锁门了,祝小娘子好像正在调查某件事。”
“……”谢峥远沉默着没说话,又听无名接着说道。
“北境近日不安定,那边的意思是仍旧派您过去。说是身上有伤,可不必亲自出战,在营中指挥着稳定军心便好。”
谢峥远挑了下眉:“朝中无人反对?”
“那些人自然是反对的,可太尉府的那位似乎并没有表态。”
“这就对了。”谢峥远笑道。
如今殷无霜就在他带领的新兵营中,若是圣上派他北征,势必要将这些新兵去历练。
他目前尚不能明确殷峙将儿子这样大张旗鼓地安插/进新兵中的目的,说不定就是为了趁机立个战功,到时候太尉府的势力便有能与他抗衡了。
可殷无霜总归是在他的手下,只要他不松口,便没半点往上爬的机会,这个道理殷峙不可能不懂。
目前看来,这殷二公子虽平日玩世不恭,倒也算个可塑之才,比他那个只知道耍嘴皮子的哥哥强了许多倍。
却也不能掉以轻心。
“一切等圣上吩咐就好。”谢峥远掸了掸衣袖上的褶皱,抬眼看向被夜色笼罩的窗外。
“你先去打探一下将军府的情况,有什么不妥的及时禀报。”
“是,属下明白。”
“姑娘你今日累了一天了,先回去歇着吧。这边有我跟桃喜照看着。”茗喜瞧着主子脸色实在不好,心中不由跟着担忧。
祝暄垂眸看着怀里奄奄一息的黑猫,眉头紧皱。
“我不累,倒是今日被审问过的那些人都得看紧些。”
“是,奴已经派人去盯着了,稍有动静便会来禀报。”
祝暄没再说话,只一下又一下轻柔地抚摸着墨儿的脊背。
这只猫跟了父亲许多年,也陪了她许多年,即便平日里不怎么见着,她也是当作家人来看待的。
如今有人下毒害她,祝暄自然不会善罢甘休。
只是安排在寒启阁里的那些人都没有什么太大的疑点,都是用惯了的老人,若是贪图某些东西早就该动手了,而不必等到现在。
难不成真是因为福安?
祝暄心中没底,却忽地闪过一个念头来。
“你们替我照看她一会儿,我去书房里看一看。”
茗喜心领神会,将墨儿抱过来,又带着桃喜守在了门口。
一回生二回熟,祝暄对书房的暗室倒也有了些经验。
这次进去得仍旧十分顺利,只是她悬着一颗心处处仔细观察着。
郎中说墨儿所中的毒是从口鼻吸入肺里的,应是极细的粉末。
她在院子里的花草面上都检查过了,除了灰尘并没有什么可疑的粉末。
所以下毒的人定是及其熟悉将军府,熟悉寒启阁的院子,能够及时清除多余的粉末……
可这一点却与她刚刚对府里可疑人的分析相悖。
她想不通,便想着从另一个角度入手。
寒启阁最宝贵的也就是书房里这间暗室,甚至连圣上都知晓这间暗室,那说不定,可以从其中搜罗出来蛛丝马迹。
祝暄走进狭窄的通道,周围昏暗的光线引着她往前走。
她下意识地放缓放轻脚步,眼看着面前就要豁然开朗——
一道黑影从暗室的书架后闪了过去,祝暄冷不防一个激灵:“谁在那儿!”
第24章 .北上 我还以为你不愿再见我了。……
暗室墙壁上的灯烛被那抹黑影带得烛火轻曳, 祝暄快步靠近过去,却见那黑影再次一闪,像是凭空消失在了眼前。
她一个箭步跨过去,看到的却是一面平滑的墙壁, 上面甚至连条缝隙都没有。
“怎……怎么可能?”
她确定自己确实看到了一个黑色的人影, 可既然是人又怎么会凭空消失?
即便不是人, 也无法在这种几乎密闭的环境之下消失得无影无踪。
难不成是某种幻术?又或者真的是她看花了眼……
祝暄又仔细地在原地查看一番, 确定没有可以藏匿的地方之后才离开了暗室。
从寒启阁出来,便见茗喜红着双眼过来:“姑娘……墨儿还是没能撑过去……”
祝暄心猛地一顿, 鼻子不由发酸。
果然还是……
墨儿已经是爹娘留给她,除了这座府邸最宝贵的东西了,更何况还是活生生的一条命!怎会如此?
她恨恨咬牙, 紧攥着手里的帕子。
墨儿的这条命她记下了,待来日找到凶手,她定要那人相还!
等到亲手安置了猫的尸体,祝暄又在寒启阁的院中怔了好一会儿。
无论是墨儿的中毒而亡还是暗室中的那道黑影,都证明将军府现在已经不是什么安全之地。
再加上之前频繁有人登门拜访,以及福安公主的试探,这一切都是发生在她发现了暗示的秘密之后。
难不成父亲当真是手里握有什么把柄, 才能够让他即便去世三年后仍旧为人所忌惮?
那会不会连父亲的死也……
祝暄不敢再往下乱想,只在回暖香苑后将兵器库的钥匙和那本小册子都贴身放在了枕头下。
连带着那把匕首。
匕首是谢峥远在侯府后花园给她的。可这东西之前还一直在安芸寺里,她那时想拿出来都被空意师父拒绝了, 现如今却又出现在了谢峥远那儿。
也对, 毕竟这人从来都是神出鬼没, 上一世便是如此,如今又——
祝暄不由心尖一颤。
若是以谢峥远的武功能够轻易出入任何地方,那是不是也能够随意出入将军府?
那她在暗室看到的黑影……
——“侯爷两日后会亲自登门拜访, 届时会将话同小娘子说清楚。小娘子想知道的任何事情侯爷都会知无不言言无不尽。”
——“包括当年祝老将军的事。”
祝暄站在剑架前,漠然望着那柄泛着寒光的长剑,上面似乎还带着某人的血腥味儿。
那双琥珀色的狐狸眼缓慢地眨了一下:“若真的是你,那我这次,再不会手下留情了。”
两日也不过是二十四个时辰的光景,这次却过得十分缓慢,度日如年。
暖香苑廊下的两个小丫头交头接耳说着什么,还时不时担忧地望向里间那扇窗户里坐着的纤瘦身影。
“自从墨儿出事之后,姑娘都不曾好好用过一次饭,今日连茶水都不怎么动了。”
桃喜脸都皱成一团,她本就是当年长央郡主安排到这院里照顾姑娘的,如今先主早已不在,她也实在看不得祝暄有什么差池。
茗喜也是忧心得很,“再这么下去怕是会出问题,我还是去小厨房做几道姑娘爱吃的点心吧!”
她说着就要走,却被桃喜给扯住了胳膊。
“平日里都是你贴身伺候着姑娘,还是我去做吧。”桃喜说着把人往屋里推了推,“我之前跟着郡主的时候学了不少,兴许能做出郡主做的味道,再趁机劝一劝姑娘呢?”
茗喜听了也跟着点头:“也对,那你快去吧。”
“好。”
听到门口有人低声说着什么,祝暄这才抬眼瞧过去,隔着屏风认出了茗喜的身影。
“茗喜,你站在呢做什么呢?”
“没,没什么,姑娘。”
小丫头赶忙进了里间,又是张罗着要给她换茶水,又是要给她剥橘子,“姑娘,这是宫里今日刚送过来的砂糖橘,听说像糖一样甜呢!”
祝暄接过橘肉,淡淡望着她,“今日宫里来过人了?”
“对!”茗喜点头,“不过只是送来了些新鲜的水果跟点心,圣上也没什么吩咐,奴瞧着姑娘一直望着外面失神,便没有禀报。”
外面的阳光越发明亮,眼瞧着就要到正午。
上京的春天向来短暂,这几天就已经热得让人换了薄衫。
眼下祝暄手里拿着的团扇一顿,她微眯起眸子:“平远侯府可来过人?”
“不曾。”
话音未落,茗喜顿了一下,似乎是想起了什么。
“方才宫里的内侍大人来送东西,好像提了一嘴,说北上的队伍今日开拔,是平远侯带领的。也真是仓促啊……”
“什么?”她手里的团扇掉在地上,吓得茗喜都跟着一愣。
“姑娘怎么了吗?”
怎么了?
无名说过谢峥远今日会来跟她讲清楚之前的事情,这也就罢了,她只相信自己看到的,体会到的,并不在意这人的辩解。
可他还提到了有关父亲的事!那必定是有什么隐情。
眼下只有她与谢峥远是重生而来的,有关过去的事情也不会有人比他们知道得更多。
谢峥远这一带兵北上起码要三四个月,这么一拖,她要什么时候才能得知真相?
事到如今她也顾不得那么多了,急忙站起身往外走:“不行,现在就准备马车,去侯府!”
恰好桃喜做好了点心送进来,险些撞到祝暄身上,“哎……姑娘这么火急火燎是要去做什么?”
茗喜赶紧把她手里的点心碟子端给旁边守着丫头们,“来不及跟你说了,赶紧去叫人备马车吧!”
正值日头毒辣的时候,祝暄手里的团扇落在了屋里,这会儿又脚下的步子飞快,阳光晒得她额角都冒了香汗。
她却一刻也不敢耽误,心里不断念叨着让北上的军队晚一点再启程。
一路风风火火地到了府门口,真准备上车,便见一辆陌生的马车停在前面挡住了去路。
车帘被撩起,露出一张清秀却也病恹恹的脸,面色苍白,眉头紧蹙着。
“祝小娘子这是要去哪儿?”
祝暄望着殷无忧微眯了眯眸子:“校场,新军营。”
她对这人的印象并不好,这会儿若不是被挡住了去路甚至都不会多看她一眼。
殷无忧似乎犹豫了一瞬,眸中忽地多了几分坚定:“正好我也要去那里。不如小娘子先上我的车,我有话要对你说。”
她前世与殷无忧并没有什么交集,甚至面都不曾见过,现下所能做出的判断也都是来源自上次在太尉府的交手。
只是这会儿殷无忧眸中带着的几分乞求让她没时间再过多思考,干脆上了太尉府的马车,与那人并排坐下。
茗喜跟殷家的侍女上了将军府的马车,两辆车朝着城西校场飞驰而去。
尚算宽敞的车内气氛有些许尴尬,祝暄并不打算主动说话,只等着殷无忧开口。
“上次是我对不住你,也幸好你还愿意上我的马车。”许是因着这副羸弱的身子,殷无忧说话时都有些上气不接下气,听起来比之前要更严重了。
祝暄皱眉:“三姑娘有话直说吧,我不喜欢叙旧。”
现下也确实不是什么叙旧的好时候。
殷无忧还算识趣:“我二哥在新军营,祝小娘子应当也听说了。”
“恩。”不但听说,还见过。
“如今新兵都在平远侯的手下,如今圣上下旨让平远侯带兵北上,新兵必定也是要随之前往。可他们才训练这几个月,我二哥又从来都是个娇养的公子哥,他受的苦已经够多了,若不是与父亲发生了口角……”
她说着不由哽咽起来,祝暄也将她的意思听了个大概。
殷无霜因着与殷太尉闹得不愉快而被塞进了军营,如今要随军北上,身为妹妹的殷无忧放心不下才找来了她这儿。
“此事你不去求平远侯,求我有何用?”祝暄不解。
她一没嫁入侯府,二又没权没势,新军营的事她压根插不上半句话,这殷无忧的脑回路实在了得。
病恹恹的小娘子有些为难地咬了咬嘴唇:“倒不是让你去劝平远侯,是去劝一劝我二哥。”
“?”
“他心悦于你,你说的话他定然是会听的!”殷无忧一把拽住她的衣袖,眼眶红红的像是马上就要落下泪来。
“祝暄姐姐,我求求你,你就帮我去劝一劝二哥吧!若是他这一走,在府里的日子我怕是一天都捱不过了……”这些话说下来,娇滴滴的小丫头已然梨花带雨。
“……”祝暄漠然转过头来看着她,任她哭了半晌。
直到马车停在了校场大门口。
祝暄慢吞吞地挣脱了她的手:“你能不能活得下去与我有何干?我虽然记性不好,但你之前陷害我的事,我也都一笔一笔记在账上。”
“你找错人了,殷三姑娘。”
“祝……姐姐?”
祝暄站起身出了马车,又转过头看她:“叫爹也没用,好自为之吧。”
未等坐在车里的人反应过来,她已然下了马车朝着校场内快步走了过去。
按大魏的规矩,开拔之前虽然要去宫门前拜别圣上,却也终是要到军营来调兵的。
只是眼下校场的大门紧闭,门口的守卫也都撤了,不知她是来早了还是来晚了……
祝暄脚下的步子生风,毫不犹豫地叩响了大门:“有人吗?开门!我要见平远侯!”
茗喜瞧着主子急的脸都红了,忙拿着帕子在一旁遮阳扇风:“姑娘,这门都锁上了,别是咱们来晚了吧……”
可偏偏她家主子并没有要放弃的意思:“开门,我要见平远侯!”
话音未落,便觉着身后有一股微凉的气息传来,伴着淡淡的木质幽香。
有人轻笑了一声:“我还以为,你不愿再见我了。”
第25章 .秘密 一切就快要水落石出了。
艳阳高照, 校场周遭的空旷荒芜反而衬得两人之间的氛围格外暧昧。
祝暄微怔,在谢峥远伸手过来的时候下意识躲开。
“看来我没来晚。”她不冷不热地说了这么一句,仍旧与那人保持距离。
谢峥远苦笑一声,皱着眉头收回手。
大抵是牵动了伤口, 他脸色泛着苍白:“也不早了。”
“是侯爷说落了东西在校场, 非要回来——”无名快步跟上前, 话才说到一半就被主子给瞪了回去。
他只得悻悻地拿着钥匙去开校场的大门, 顺势把茗喜也给拽到了一边。
小丫头不情不愿地跟着他去推死沉死沉的铁门:“所以侯爷是特意回来一趟?可他怎么知道我家姑娘会找来?”
无名摇摇头,加大了力道去推门:“不知道, 心有灵犀吧。”
茗喜撇嘴,扭头悄悄去看身后的两人。
日头斜了些,谢峥远身材高大, 这会儿站的位置刚好能帮祝暄挡住些许刺眼的阳光。
他垂眸看着恨不得离自己八丈远的那人,勾着的嘴角平缓了一分:“这里热,不如先随我进去吧。”
她下意识地想要拒绝,奈何这人一动,刺眼的阳光霎时间从跟前晃过,差点把人都晃瞎了。
祝暄也只得默默点了个头,跟在谢峥远身后走进了校场。
仍旧是熟悉的房间, 案几上的香炉尚且冒着袅袅的烟,整个屋里都弥漫着冷冽的木质香气。
可她闻到的却始终是刺鼻的血腥味。
望着那人走在自己前方的身影,祝暄藏在袖里的手不自觉地收紧:“是圣上吗?”
谢峥远被她冷不防的这么一句给问得怔住, 拧眉:“什么?”
“是圣上下旨让你今日带兵北上。”
原是此事。
那人稍稍放松了些, 走至桌边给她倒了杯茶水, 答道:“是。”
祝暄只站在门口处,并不往里走。
她怕再往里走,那股子血腥味儿会将她整个人溺在其中。
“所以你原本是要找我说什么?”
这种对话实在是考验人的耐性。
明明彼此都清楚要说的是什么, 却要一遍又一遍地试探,确认。
人有的时候真的很可笑,这样做又到底是为什么呢……
偏偏谢峥远并不回应,只说:“小娘子一路受累了,过来喝杯茶再说也不迟。”
“谢峥远。”祝暄终是叫出了他的名字,一字一顿,“你我也曾做过几年夫妻,我的性子你了解。我不喜欢兜圈子,更何况,现在我也没那么多时间能浪费在你身上。”
“……”
坐在桌前的人望过来,漆黑的眸子里映出她纤瘦却也倔强的身影。
“好。”他终究还是妥协了,屋里传来一声无奈的轻叹。
“关于你父亲的事,我知道的并不多。但寒启阁里的那间密室说不定能解除你的疑惑。”
祝暄心头一紧:“那晚当真是你?”
谢峥远不置可否,只默默垂头饮了口茶。
“至于我想对你说的话,都在这封信里。”他从桌案的书下拿出了一张信封递过来,“很多话来不及解释,但我希望你能够相信我。”
“毕竟在这个世界上,能够相信会有重来一次机会的,只有你与我两个人。”
“无论发生什么事,你都可以完全信任我。”
听得这话,难免让人失笑。
祝暄垂眸看着上面写有“阿暄亲启”的信封,眸色微冷:“你没回答我的问题。那晚潜入寒启阁的是不是你,给墨儿下毒的是不是你?”
“阿暄……”
“不必了。”她实在是听不得这句唤,只抬手拍掉那封信,漠然道,“我只相信我自己。”
即便是要依靠旁人,她所需要的也绝对不会是谢峥远。
毕竟,谁又能够去信任一个曾经亲手杀了自己的男人呢?
目送着祝暄的身影远了,站在原地的那人才躬身将信封捡起,墨色的衣裳衣襟处隐隐泛着潮湿。
他的伤才结了痂,正是恢复的关键时刻,方才从城外骑马飞奔回来已是扯动了伤口,这会儿已然汨汨淌下血来,浸透了衣裳。
无名进屋就见主子苍白着一张脸,手里还死死捏着那封早就备好的信。
他赶忙过去把人扶住,“侯爷,您这又是何苦……”
谢峥远苦涩地扯了下嘴角,淡淡道:“无妨,不过是上辈子造的孽。”
“可……”无名也不好再说些什么,只得把人扶过去坐着,“属下这就为您换药。”
将军府,暖香苑。
厨房的糕点和饭食一次次送进屋里又被端出来,院里的众人不免也都开始跟着担忧。
以往即便是她家姑娘再怎么心情不佳,也会听劝,断然没有如今这般废寝忘食的模样。
整日除了在寒启阁的书房,便是将自己关在寝房里谁也不见,不吃不喝,不眠不休。
就连平时说话管用的方伯跟崔嬷嬷也都没了以往的效用,祝暄都是嘴上答应着,待人一走,又是一副拼了命的模样。
“姑娘,您即便是担心侯爷,也不能饿坏了自己的身子啊。”茗喜实在是忍不住了,干脆耍赖一般地把主子手里的笔夺过来,往笔架上一搁。
祝暄被她这么一闹,忍不住猛咳了两声:“你说我担心谁?”
“侯爷啊!”茗喜说得有理有据,“自从那日从校场见了侯爷回来,您便魂不守舍,这么些日子不吃不喝,您都瘦得皮包骨了!”
“我何时——咳咳咳!”她连辩解都来不及,就被胃里涌上来的一股腥甜味儿给冲昏了,一连猛咳数声。
一阵头晕目眩,就连耳边的声音都忽远忽近。
意识清晰的最后一刻,她只听得周遭都乱哄哄的,茗喜甚至还带了哭腔。
“姑娘,姑娘!”
“好好的怎么咳了这么多血……快去请太医来,快去啊!”
“姑娘……”
都说人在昏死之际会看到最想见的人,她以往是并不相信这些的。
可当她真的见到了父亲,才发觉这么些年以来,她甚至都已经记不清阿爹的容貌了。
“阿爹……真的是你吗?”她小心翼翼地靠近面前那身着铠甲的魁梧男人。
从小父亲就是她与阿娘的盾,是家里的顶梁柱,为她们扛住所有。
故而他战死沙场的消息一传来,阿娘也跟着倒下了,偏就留下她一个小丫头拼了命地想要撑住这偌大一个府邸。
可上京这无数双眼睛,人人都盼着将军府倒下,她一个小姑娘又能做些什么呢?
她只能倚靠及时抛出橄榄枝的皇帝,她想着皇族到底算是阿娘的母家,定会顾及这浅薄的血缘……
男人的大手轻轻抚在她的脸上,与儿时一般温暖:“暖暖,不要轻易相信任何人。”
祝暄以为他说的是谢峥远,连连点头:“阿爹,我明白,我已经吃过一回亏,不会再上他的当了。”
“暖暖,有些时候眼见的不一定为实,你所看到的、感受到的,也不一定就是全部。”
“我与你阿娘不在身边,你要学会保护好自己,明白到底谁才值得相信,值得托付……千万不要成了他人棋子而不自知。”
眼前的身影越发模糊,就连声音也越飘越远。
祝暄伸手想要抓住父亲的手腕,手掌却像是碰到了一团雾一般,眼前的人影顷刻间便散了,只剩一片白茫茫,广阔无垠。
“阿爹!阿爹……”
猛地睁开双眼,只见眼前一片模糊的蓝灰色。
胸口剧烈地起伏着,祝暄深吸口气,用力地蹙起眉头,眼前这才缓慢地清晰起来。
蓝灰色的纱帐将大部分阳光阻拦在外,这会儿只有微弱的光映在帐中,刚好能让她看清周遭的一切。
“姑娘你终于醒了!”茗喜眼睛肿得像核桃,这会儿又喜极而泣,“你可把奴们都吓死了……”
祝暄费力地拍了拍她的手以示安慰,可疲惫之感却一下子将她裹挟起来。
不过是动弹了两下便浑身乏力,额角都冒了细密的汗珠……
她竟虚弱至此了?
“姑娘先别乱动。”还是桃喜年长一些,这会儿比茗喜要稳重许多。
她过来给祝暄掖了掖被子,沉声回禀着:“姑娘眼下已经昏睡了一个日夜,太医瞧过了,说您是中了一种慢性毒。”
又是中毒?
祝暄心头像是被针狠狠扎了一下,她张了张嘴想说话,嗓子却疼得几乎发不出声来:“我……”
“姑娘莫急,这毒并非是无药可解,太医院已经在赶制了。奴婢自作主张没将您中毒的事往外传,连对其他院里的也都是说上了脾胃,在调养。只是太医院那边没能瞒过圣上。”
这事桃喜做得还算不错,在弄清楚是谁下毒之前,她中毒的事确实不宜声张。
但太医毕竟是皇帝的人,圣上那边瞒不过去也情有可原。
祝暄点了点头,示意她继续说下去。
“奴婢听太医的叙述,您的症状与墨儿有几分相似,像是同一种毒,所以擅自问了。太医说这毒于人来说是慢性毒,但若是猫儿狗儿吸入,反应时间会缩短数倍,效用更大且极难救回。”
祝暄稳了稳心神,“府中……其他人……”
她话未说完,桃喜已然会了意:“目前府中其他人并无中毒迹象。姑娘可是有了什么线索?”
确实。
墨儿向来不会出寒启阁半步,而自从猫出事之后,为了查出凶手,她已经吩咐下去,寒启阁便不再让他人出入,反而是她去寒启阁的次数不断增多。
这般看来,有问题的只能是寒启阁的院子……
又或者说,是那间暗室?
——“寒启阁里的那间密室说不定能解除你的疑惑。”
祝暄几乎是在瞬间想到了谢峥远临走前的那句话。
来不及多加思考,她披上衣衫,不顾众人的阻拦朝着寒启阁而去。
一切就快要水落石出了。
第26章 .蹊跷 阿爹的血脉?
这已经是祝暄不知第几次进入书房的暗室, 偏偏现在才觉得处处都有蹊跷。
回想起那次人影的凭空消失,她又快步走到了书架前。
仍旧是光滑的墙壁,沾有薄薄的一层尘土。她记得第一次进到这里时桌案上的尘土堆了老厚,地面上也是厚厚的一层……
地面?
祝暄终于意识到了自己之前的忽略。
一直以来, 她都觉得黑衣人离开的方式会像暗室门开启的方式一样, 是在墙壁或是有书架上的物品作为棋子开关, 所以并没有在意过地面。
眼下她直接蹲在了地上, 细细观察着地面上的灰尘。
“果然……”
在书架的正后方,有一小块地面灰尘明显比其他地方要少, 而且形成了规整的四边形。
祝暄伸手在上面轻敲了敲,又与旁边的声音进行了对比。
明显的空响。
仔细看,四边形的周遭还有一圈极不容易察觉的细缝。
祝暄微眯了眯眸子, 沿着细缝摸了一圈,终于找到了一个小缺口——
极为轻巧的一声闷响之后,那块“地板”被祝暄掀开,露出一条幽深的暗道。
竟然真的是一条暗道!
长久以来都没有结果的思索总算出现了一丝光明,祝暄甚至来不及多想,从暗室内拿起一盏烛火就走了下去。
大抵是因为这条暗道过于狭窄,墙壁两面并没有点灯, 若不是她手里拿了一盏灯,眼前就只会是一片黑暗。
台阶大概下了有十多节,总算是走到了平滑的地方, 周遭也跟着宽阔起来。
潮湿的气味并没有想象中那样浓郁, 相反, 她甚至能够感觉到些许微风。
只是这条路向前延伸了不知有多远,在祝暄怀疑它根本没有尽头的时候,总算是看到了一丝光亮。
脚下的步子不自觉地加快, 祝暄手里的灯烛都已燃了大半,晃晃悠悠的火苗映出面前的一排台阶,台阶通往的地方正是一块方形的石板,与寒启阁暗室那块的构造一般无二。
她提着裙子走上去,用力推了推头顶上的那块石板。
细小的缝隙被挪开了些许,微弱的光也跟着变得明亮起来。
祝暄停下来听了听外面的动静,在确定安全后才用力推开了石板,偌大的房间赫然出现在眼前。
“这……”她爬上来,难以置信地将周围都打量了一番,发现这个房间的装潢与布置与她记忆中的侯府书房一模一样!
父亲的书房竟与谢峥远的是相通的?
这怎么可能!
她尽可能地稳下心神去观察周围,发现这里并没有窗户,所以大概率也是一间暗室,只是与布置得与书房一模一样。
将军府的暗室与侯府的暗室相通……所以那天进入寒启阁暗室的人是从暗道一直到了侯府,也就是说,这就是谢峥远留给她的线索?
那为何不能亲口告诉她,非要——
祝暄的目光不经意地扫过桌案,发现整洁的桌面中央摆着一封信,信封上面的字迹与那日在校场谢峥远递给她的一样!
“阿暄亲启……”
她一字一顿地去读上面的字,只是没来得及去拿,就觉得一阵头晕目眩,脚下像是踩了一坨又厚又软的棉花……
“姑娘可让传饭了?”
这已经是厨房的李妈妈第三次过来询问了。
“还没,姑娘这两日没什么胃口,李妈妈你是知道的,再晚些吧。”茗喜好歹将人糊弄走了,回屋又急得直咬牙。
“不行,我得去寒启阁看看,这都过去快三个时辰了,天都黑透了!”
小丫头说着就往外走,却被桃喜给拦住了,“我今日眼看着姑娘进了将军的书房,后来怎么叫也没人回应就进去瞧了一眼……”
茗喜一哽:“你……看到了?”
书房里有暗室这件事,向来对其他人保密的,即便是桃喜,她也没有多提过一个字。
眼下桃喜这么一提,她不由发慌。
谁知桃喜却一副见怪不怪的模样:“看来你也知道,那我就放心了。”
茗喜有些发蒙:“你也知道?”
“当年伺候郡主的时候偶然听将军提过。”她如实回答。
其实作为伺候祝暄的人,长央郡主当年早就将一切给桃喜叮嘱好了,甚至许多府里老人都不知道的事她都了解。只不过她一心都在照顾主子的衣食起居上,并没有多余的时间去关心别的。
“好了,你快去看看姑娘吧。这里有我看着。”桃喜把人往外推了推,催促着茗喜赶快去找祝暄。
小丫头望着她,郑重地点了点头,快步朝着寒启阁而去。
还未等她走进寒启阁的书房,便听得里面一声闷响,像是沉重的东西打开声音。
她不由加快步伐,一进屋就见祝暄苍白着脸色伏在桌案上,手边还倒着一盏耗尽的烛灯。
“姑娘!姑娘,这是怎么了?”茗喜慌忙过去扶人。
祝暄迷蒙之中睁开眼瞧过来,“茗喜快走……这里……有毒……”
“姑娘!”滚烫的温度隔着衣料透过来,小丫头一下慌了神,赶忙去扶主子起来。
虽然不明白主子方才说的这里有毒是什么意思,但既然并非安全之处,她也绝不能留主子在此!
桃喜等了许久,实在心慌得不行,这才出门去看,就见两道纤瘦的身影紧挨着朝这边歪歪扭扭地走过来。
茗喜手里提着的灯笼并没亮着,这会儿两人的身影在月光的映照下才堪堪能看出个轮廓。
桃喜慌忙将院里的众人支开,毕竟此时祝暄中毒之事不宜声张,知道的人越少越好。
她安排稳妥了,才过去把人迎进了屋里。
茗喜累得气都喘不匀:“快……叫人去请太医,姑娘身上烫得很。我……我去熬药。”
“你且先歇一歇,留在这儿照顾姑娘,我去就行。”桃喜说着已然出了门,屋里只剩了他们俩。
茗喜撑着疲累的身子起来,又倒了杯温水喂给祝暄,这才敢歇了一会儿。
“姑娘……这都是些什么事啊……您一定要快点好起来。”
等到床上的人悠悠转醒,已经是翌日晌午。
祝暄醒来就见满屋的阳光晃眼,忍不住拧了拧眉头。
昨日的记忆在脑海中渐渐清晰。
她拖着疲累的身子才到侯府没多久就昏了过去,待醒过来的时候也不知是什么时间,只见那盏灯烛都燃到了底。
“对了,那封信!”
她慌忙去摸袖兜,却发觉身上的衣裳已经被换了。
茗喜听到动静进屋,见主子一副慌张模样:“姑娘可是在找什么?”
回想起昨日是茗喜将自己从寒启阁带了回来,祝暄连连点头:“我的衣裳是谁换的?袖兜里的那封信可还在?”
“衣裳是奴给您换的,至于信……奴并没有看到啊。”
怎么可能?
她分明记得自己从侯府的暗室里带回了那封信,因着不知自己昏睡了多久,又头脑昏昏沉沉的所以没看,但她记得自己一直捏在手心里,直到从暗室出来才塞进了袖兜。
怎会不见了……
外间的脚步声打断了祝暄的思绪,桃喜端着东西进屋来:“姑娘醒了,先吃点东西吧。吃完再喝药。”
疲惫和虚弱感一股脑袭上来,祝暄只得强忍着难受喝了小半碗鱼粥,又将药一饮而尽。
待药效起了,她又迷迷糊糊睡了一下午,醒来时天都黑了。
可那封信仍旧是没有找到。
“早知如此,那日在校场我就不该赌气扔了那封信。”
她不由在心里后悔,却总觉着这其中有蹊跷,偏偏又说不上来,只吩咐人封了寒启阁,再不允许靠近。
好在一连几日,宫里都不断派太医前来诊脉。
圣上也特意安排了人将补品和药材流水般地往将军府送。
她中毒并不深,及时医治之后,不出半月倒也大好了。
这期间殷无忧曾来探望过,但两人那会儿都是病恹恹的,也没什么话可聊。
更何况祝暄本就在心里记恨着她,最终那人也只得悻悻地走了。
才过了晌午。
许久没好好活动筋骨,祝暄正准备换身衣裳去花园里练剑,就见茗喜满面笑容地回来。
“姑娘,听说侯爷十日前带领将士们到了北境,前两日又打了第一场胜仗,这会儿茶楼都把英雄事迹当本子来说了!”
“传得倒快。”她淡淡回了一句,仍旧坐在镜前挑着哪根簪子不容易摔落。
茗喜却像是笃定她想听有关那人的事情一般,又把茶楼说书的那番话大差不差地给复述了一遍。
“姑娘,侯爷当真是威风凛凛,以往还没见过哪个像他这样年纪的男子立下过这样赫赫战功!”
祝暄起身走到剑架前,抄起那柄泛着寒光的长剑,笑道:“你这么喜欢他,你去嫁给他好了。”
小丫头立马慌了:“不不不……不是的,姑娘,您误会了,奴婢没有!”
“知道了。”祝暄本来也只是随口说了一句,见她被吓成这样反而有些于心不忍起来,只拍拍茗喜的肩膀,“走吧,陪我去花园练练剑。”
“是……”
大抵是因着遗传了父亲的血脉,即便她许久未动,练起一些简单的招式来也还算得心应手,几套招式下来倒也不觉得累。
一旁看着的茗喜倒是十分忧心了,动不动就要叮嘱一句小心。
——“你要学会保护好自己,明白到底谁才值得相信,值得托付。”
——“千万不要成了他人棋子而不自知。”
父亲的话猛然回响在耳边,祝暄手里的剑一顿。
父亲的话到底是什么意思,什么叫“成了他人的棋子而不自知”?
正疑惑着,便听得有急匆匆的脚步声。
“姑娘原来在这儿……”跑来的小厮气喘吁吁,面色慌张,“姑娘,宫里来人了,还带来个男人,说是老将军的血脉。眼下圣上正召您即刻入宫!”
手里的剑“当啷”一声摔落在地上,祝暄难以置信地看过去:“什么……阿爹的血脉?”
第27章 .兄长 狐狸迟早会露出尾巴。
气氛微冷的御书房内, 祝暄跪伏在地上。
“圣上明鉴。我阿爹对圣上忠心耿耿,与阿娘更是恩爱非常,府中连一个小妾都没有过,如何会有什么私生子?”
黎慷走过来扶她:“暖暖, 你先起来。”
“圣上……”
“起来听朕说。”皇帝语重心长。
祝暄只得乖乖站起身来, 遮在袖里的手紧攥成拳。
方才被剑柄磨红的掌心此刻已经起了水泡, 碰到时钻心地疼。可她只紧咬着牙关, 没出半点声音。
“这人是前几日到京的,那会儿你尚在病中, 不便告诉你。”黎慷走回到桌案前坐下,垂眸并未看她,“那个孩子叫文曜, 比你大五岁,是岐州人。”
祝暄听他这话不由皱眉。
岐州是祝家老宅所在的地方,祝暄在父母过世后被方伯逼着去查家族财产时,见过几张房契和地契,地址就是老家岐州。
“朕派人去查过了,他的母亲陈氏虽然现在已经不在,但曾是你父亲的青梅竹马, 两家口头上曾有过婚约。但因为你父亲当年带兵去了边境,两年后又直接回京述职,受封大将军, 之后再没回过岐州, 与陈家也就断了联系。”
祝暄虽然对皇帝的话并不全信, 但也不由心尖一颤。
“所以圣上的意思是……”
“他人都来小半月了,一直住在外面说不定还会传出去什么不得体的话。不如你在府里给他安排了地方,先住下。”
“……”祝暄垂下头没再说话, 良久。
御书房里的气氛几乎快要凝固,她才躬身朝着坐在案前的那抹明黄色身影行了一礼:“祝暄明白了。我这便去为陈公子安排住处,先行告退。”
纤瘦的背影出了御书房,却不曾见着身后那人唇角勾起的弧度。
茗喜因为不放心主子的情况而跟进了宫里,这会儿正守在御书房外。
见祝暄白着脸色出来,慌忙上前去扶,“姑娘,怎么样?”
同样守在门口的内侍官也跟着迎过来,“姑娘出来了,奴才这便安排轿辇送姑娘出宫吧。”
祝暄撩起眼皮淡淡看了他一眼:“有劳内侍大人。”
茗喜还想再问,却被拍了拍手示意噤声。
她这才明白主子的意思,扶着祝暄上了轿辇,一路跟在旁侧,直到出了皇宫的大门。
将军府的马车等在门口,同样等着的,还有那个眉眼看起来与她阿爹有七八分相像的男人。
见到祝暄从轿辇下来,他便快步凑过来:“妹妹,我来接你回家。”
“你是谁啊?将军府的亲戚也是你能……”茗喜气不打一处来,只是话还没说完便被祝暄握住了手腕。
她表情淡淡的,语气也是不冷不热:“有些话不便在外面多说,陈公子且先随我回府吧。”
那人却显得十分激动:“好!我都听妹妹的!”
岐州偏远,祝家现在早就已经没人住在那边。他们这一脉的旁支也都死的死亡的亡,不然祝暄也不会只能独自守着偌大一个将军府。
但若要是硬给她塞进一个哥哥来,她也是不愿意的。
且不说这人到底是不是祝家的血脉尚未可知,即便是祝家的人,为何早不来晚不来,偏偏这个时候进京来认祖归宗?
眼下正是祝暄孤立无援的时候,接连受伤中毒,关于父亲的死她所知道的线索不多,又时刻想着退了与谢峥远的婚约……
这一切不得不让她多想。
好在陈文曜也算是个有眼力见儿的,从见到祝暄开始,除了一句两句的“妹妹”叫得让人膈应以外,再没有什么出格的举动。
甚至比祝暄想象中的要好相处得多。
马车停在将军府门口,祝暄撩开车帘,便见一只黝黑的手伸到跟前。
她秀眉微皱,便听得茗喜的声音:“这事就不劳烦公子了,奴婢还活着呢!”
祝暄看得出她是真的不喜欢陈文曜,正好自己也不便开口说什么过分的话,也就没管。
给他点下马威也是好的。
眼下茗喜扶着祝暄下了马车,就见陈文曜委屈巴巴地耷拉着脑袋站在一旁。
她直接叫了方伯来给人安排住处,又叮嘱要离暖香苑远一些。
毕竟她尚未出阁,虽在名声这方面早已没什么顾忌,但到底整日低头不见抬头见地也会让人不爽。
眼瞧着方伯带人走了,祝暄这才松下口气来。
……
暖香苑里今日格外沉闷,不知是阴天的缘故还是怎么,总之让人心里头不舒服。
茗喜端了盏茶进屋:“姑娘,方伯说人已经安置好了,等姑娘示下。”
祝暄低头瞅了眼正在给自己挑手心水泡的桃喜,淡淡道:“安置好了就行,一切都按照给我的去给他安排。再挑几个得力的过去照顾,别让人乱跑。”
“再让方伯晚饭时候过来,我有话要问他。”
“是。”
茗喜答应着去外面将话传给了方伯,回来见桃喜已经在给主子包扎完,端着东西往外走。
待人出了外间,她才凑过去问:“姑娘何苦要带人回府……是圣上吩咐的?”
祝暄没说话算是默认。
当时皇帝的意思已经很明显了,她并不是不知轻重没有眼力见儿的人。
圣上说他已经派人查探过陈文曜的身世,那便是摆明了要让她把人收下。
之后不管是她拒绝还是再去查,都是对皇命的怀疑,是忤逆犯上。
就这一条,就足以让她命赴黄泉。
她又不傻,自然是假意将人收下。
只要是有目的在身,就迟早会露出马脚,她只要将人看住了静待即可。
“可是姑娘,若到时候圣上要让您将人录入族谱,又该如何?”
“不会的。我不可能让他上祝家的族谱。”
除非阿爹死而复生,亲自来认这个儿子,否则她绝不会松口!
这不仅是为了她自己,更是为了阿娘,为了整个将军府。
祝暄捏了捏眉心,只觉得疲累得睁不开眼,“茗喜,我乏了,想睡会儿。”
“好。姑娘睡吧,奴就在这儿守着。”
“恩。”
北境,嘉垅关。
房间里弥漫着血腥味,床头摆着的热水都被染成了红色,因着热度让血腥味蔓延得愈发迅速。
男人苍白着脸色将崭新的绷带缠住伤口,不过片刻便又渗出血色来,一圈一圈地缠着,直到瞧不见血了才罢休。
“嘶……”
房门被人轻叩了两下,无名的声音响在外头:“侯爷,我进来了。”
谢峥远眼皮都没抬,只将内衫穿上,垂眼去系衣襟处的带子。
无名将收到的信递过来:“侯爷,上京的消息。”
“读。”
“岐州陈文曜入京,入住将军府。”无名逐字念了,又将纸条展开递给谢峥远看。
谢峥远眉头紧皱:“岐州,姓陈?”
“侯爷,方才参将和副将请您去前厅一起商量接下来的对策。”
无名说着,按照以往的习惯将纸条放到烛火上烧成灰烬,又回过身来替主子收拾方才的热水盆和药具。
谢峥远绷着脸半晌没说话,直到无名收拾完了才沉声开口:“叫上殷无霜一起。”
第28章 .圈套 放心不下你。
上京, 将军府。
已至夏初,白日里的风都多了几丝闷热,祝暄手里的团扇也晃得更勤了。
眼下茗喜端了碗酥酪进屋:“姑娘吃碗酥酪吧,刚在井水里冰过的。”
祝暄懒懒地撩起眼皮, 捏着泛凉意的匙子舀了一小口。凉丝丝的口感带着浓郁的奶香一同从喉咙处滑下去, 方才的闷热跟烦躁都烟消云散了。
她看向茗喜:“味道不错, 是你做的?”
眼瞧着主子有了精神, 茗喜倒也高兴,摇摇头答:“是桃喜做的!”
“她说从前跟着郡主的时候学了些手艺, 想着姑娘应该爱吃。”
祝暄面不改色:“确实不错。”
她说着将匙子放下,转而又看向窗外,淡淡道:“那日你将我从寒启阁带回来时可还有其他人在院里伺候?”
事情都过去许久, 茗喜回想了下才摇摇头,“没有旁人了,桃喜直到您中毒的事情不得外传,便将其他人都遣出去了。”
“也就是说,桃喜还在。”
“对,就只有我们两个在伺候姑娘。”
“……”
祝暄复又垂眼看向桌几上的酥酪,眉头微皱。
茗喜终是察觉到了什么, 小声问她:“姑娘,可是有什么不妥吗?”
“没有。”祝暄将手里的团扇一扔,起身走到剑架旁, “你去备车吧, 顺便跟桃喜说一声, 一会儿你要随我去外面走一走,让她留在府里再多做几样点心,做完给霜秋园送去些。”
一听还要给陈文曜送过去, 茗喜直撇嘴:“怎么还要给那位送过去啊……”
“他是圣上为我认的兄长,说不定日后能在朝中谋个一官半职的,他可就要掌管整个将军府了。我们怎能苛待?”
“可是,姑娘……”
茗喜话未说完就被祝暄一个眼神给瞪了回去。
小丫头只得悻悻闭了嘴,耷拉着脑袋退出去。
祝暄指尖轻轻拂过寒光冷冽的剑身,眸色漠然,“阿爹,我总算明白了。这世间,谁都靠不住,唯有靠自己……”
茗喜从厨房回来,便见主子已不在暖香苑,倒是去了霜秋园。
“既是要出游,自然是一家人一起才好。陈公子到底算是我兄长,陪妹妹一同出游倒也是人之常情。”祝暄笑吟吟地望着面前瘦高的男子,“不过公子若是不愿去,我也不会强求。”
“文曜自然是愿意的!我这就去准备!”那人说着已然快步回了自己房间。
茗喜远远瞧着这一幕,待人已经进屋了才过来。
“姑娘,桃喜那边都已吩咐好了。”
祝暄勾着的唇角缓缓抻平,淡淡应了一声:“我们先到马车上等他吧。”
茗喜虽然还是不明白为何出游也要带上陈文曜,却也没再多嘴,只快不跟上去,打着伞替祝暄遮蔽阳光。
两辆马车一前一后出了上京的城门,祝暄撩开车帘瞧了一眼,不着痕迹地将袖里藏着的东西又往里塞了塞。
“茗喜,今日回去之后,盯着陈文曜的事就交给你了。无论如何,都要将他的举动分毫不差地记录下来。哪怕我不在府上。”
茗喜连连点头:“恩!奴婢一定将人看得死死的,有任何风吹草动都会记录下来。”
“不过,姑娘你说不再府上,您为何会不在府上?”
“咚!”忽地一声闷响,车里的话音都还没落,就感觉一阵剧烈的晃动——
“嗖嗖嗖!”一连数响,紧接着便是车夫的一阵惨叫,外面喧嚣骤起。
“姑娘,小——”茗喜正欲拉住主子的手,就见一支箭射穿车门,直直地刺入了祝暄的胸口!
“姑娘!”一声惊呼过后,马车顶忽地四分五裂,剧烈的颠簸几乎将两人同时甩了出去——
尚未感觉到疼痛,她整个人凭空而起,腰间被一只强有力的手臂紧紧箍住。
祝暄惊讶地抬头去看,就见一道熟悉的黑影手执寒刃,身姿英武,出手利落,将一齐射过来的箭逐个打落在地。
“你……”她话哽在喉咙里,就被人带着跃上一旁的高树,俯瞰下面的情形。
两辆马车都几乎被扎成了筛子,慌忙逃窜的身影伴着惊恐的尖叫声。
她再想看清什么却是不能了,眼前渐渐模糊起来,胸口插着的那支箭让她的皮肤像皮肉撕裂那般疼。
祝暄眉头蹙起,下意识地扯住了那人的手臂,“你是……”
“你受伤了?!”
“别睡,撑住。”
“阿暄……”
夜幕深沉,稀疏的星子点缀在空中,月色泛着寒凉的光倾泻下来。
躺在床上的人缓缓睁开双眼,意识混沌之中还不自觉地皱起眉。
“嘶……”胸口处仍旧是昏迷前一般的疼痛感,她下意识地想去摸,却只摸到一层轻薄的衣料,而被她藏在袖兜里的匕首也不见了踪影。
方才的睡意全无,祝暄猛地醒过神来。
匕首被放在枕边,床头的衣架上还挂着她早就穿在身上的软甲。
“这是……哪儿?”她下意识地脱口而出,便听得从门外传来的脚步声。
是她十分熟悉的声音。
房门被推开,一袭墨色长衫的男人端着饭菜走至床边,“醒了,起来吃点东西。”
祝暄几乎是下意识地握住了匕首,顺势拔出鞘:“别过来。”
那人脚步明显一顿,转过来望向她:“今天的袭击是你一早安排的吧?还真没见过哪家哪户的小娘子,出门游玩还穿件软甲在身上。”
谢峥远轻笑了一声,将饭菜搁到桌上,又凑过来想要检查她圣上的淤青。
箭没能穿透那件软甲,只是在她白皙的皮肤上落下了一小块淤青,瞧着倒也不怎么严重,但他也实在放心不下。
“让我看看。”
匕首在身前轻轻一晃,祝暄缩着身子后退,脊背抵在墙面上。
利刃刚巧划过那人的手背,鲜红的颜色顺着那条新鲜的血痕滑落。
她只冷眼看着那人:“男女授受不亲。”
谢峥远却像是并不在意手上的伤,只笑道:“你我做过几载的夫妻,还说什么男女授受不亲?”
“上辈子是上辈子,这辈子我还没嫁给你。”
“也没打算嫁给你。”
“……”
屋里的气氛默了片刻,只听得那人苦笑一声:“好。”
“只死了一个车夫,其他人都还活着。”他说着拿出一只白净的小瓷瓶,搁在床边上,“药在这儿,你自己涂。饭在桌上,你自己吃。”
谢峥远也不再自讨没趣,转身就往外走。
“你为何会出现在这儿?”祝暄还是没忍住问出了口。
按理说,谢峥远现在应该正在北境领兵打仗,怎么会如此及时地出现在上京城外?
这说不通。
“放心不下你。”那人说得理所当然。
“……”
祝暄没再说话,只目送着那人落寞的背影走出去,心头提着的一口气才缓缓呼出来。
匕首上到底还是沾了几滴谢峥远的血。
她垂眸看着,忽地想起上辈子临死前自己在他心口捅上的那一刀。
那时她满口都是血腥味儿,那股温热的液体喷溅到脸上时,她也并没有感觉到半点恐惧。
她就觉着,她这一辈子都栽在了这里,一颗心都给了谢峥远,还被他踩在地上践踏,说什么也不能白白受这些委屈。
谢峥远跟苏清环她总得带一个走——
对了,苏清环?
祝暄给淤伤处上了药,又起床将衣服穿好,敷衍地喝了两口粥。
她实在是没什么胃口。
谢峥远说得没错,这次被袭就是她设的一个局,她也事先安排好了一切。
可现在想起来怎么都觉得不对劲,那些人就像是真的要将她置于死地一般,若不是谢峥远及时出现,她甚至都不知道自己跟茗喜还能不能活着……
难不成有人提前知道了她的局,在其中做了手脚?
祝暄细细思索着,抬眼见那人仍旧伫立在门外。
他双手背在身后,仰头望着天空,怎么瞧都是一副忧郁模样。
他似乎是瘦了?
祝暄拧眉瞧了片刻,就见又有一人过来,看着身形像是无名。
“侯爷,那边已经派人在盯着了,不过北境那边瞒不过多久,而且您身上的伤还……”
“嘘。”谢峥远做了个噤声的手势。
无名乖乖闭了嘴退下,身后的门忽然被打开。
他回头,就见祝暄面无表情地站在门口:“我有话要问你。”
苍白的脸上勾起一抹笑,谢峥远点头答应:“好。”
祝暄向前跨出一步,几乎与那人并肩,却又搁着一臂距离。
“这里是哪里?”
谢峥远:“我在京郊的一处院子。”
祝暄四下打量了一番,院里收拾得还算利索,只是冷清得过分。
她接着问:“那你此番无召回京是为何?”
“我说了,我放心不下你。”
“……不说算了。”
祝暄恨恨咬牙,现如今这人根本就是个无赖,她就不该问这个问题!
“我说了。我说的都是实话,绝无半句虚言。”谁知那人却不愿松口了,望着她满眼的真诚,“你若不信,我可以起誓。”
“谢峥远,我没时间陪你玩儿这种无聊的游戏。你难道上辈子杀我不过瘾,这辈子还想再来一次吗?”
“……”
“谢峥远。”祝暄冷眼对上他的目光。
“好,既然你说你没有骗我,那你现在就告诉我,上辈子为什么要把我关起来,还喂我那碗毒药?”
“……”气氛几乎是凝固在那一刻。
这件事注定是他们之间掰扯不清的存在,是永远会存在的伤疤。
即便是重生一千次一万次,只要发生过,那道疤就不可能真正地愈合。
她其实有点后悔问了,“算了……”
可却听到那人缓缓开口,声音还带着些许颤抖。
“我是想保你。我从没想过要杀你。”
第29章 .救她! 救她…求你。
月光甚寒, 空旷的院子里听得几声虫鸣,紧接着有女子轻笑了两声。
“真好笑啊。”祝暄垂着眼去看地上与那人并肩而立的影子,被月光在地上拉出老长。
“我这也算是活了两辈子,还是头一回听说, 保护一个人的方法, 竟是要喂她一碗毒药。”
“……”男人听着她的冷嘲热讽, 半晌没说话。
他直直地站在她身边, 两人之间明明是伸手便能碰到的距离,可他却如何都伸不出那只手。
“阿暄, 其实这便是我要同你说的。”
“我的身份……”他话没说完,就觉得心口处的伤疤猛地一疼,身子僵在原处动弹不得。
“你身份怎么了?”祝暄皱眉看过来, 只见那人苍白着一张脸,嘴唇泛着青紫色,僵在那儿一动也不动。
她察觉到不对,目光在他身上扫了一遍。眼瞧着心口处的衣裳隐约被什么东西浸透,血腥味蔓延开来。
那是她上次刺到的地方,难道过了这么长时间伤口还没愈合?
“你怎么回事……”
高大的身影直挺挺地朝她这边倒下来,祝暄慌忙伸手去接, 却被骤然而来的成年男子的重量压得一同摔在了地上。
“嘶!”她脸色白了一瞬,手指慌乱只见碰到了他的手掌,发凉的黏腻触感让她下意识地缩回手。
月色凉如水, 接着微弱的光她看到自己手上沾到的血液呈诡异的暗红色。
那应是她方才用匕首划伤的地方, 可血为何是这样的?
祝暄心头猛地一紧, 慌忙扶人坐起来:“谢峥远?”
怀里的人一动不动,面色惨白如纸,呼吸极重且短促。
她当即用尽力气把人给拖起来半个身子, 恨恨咬牙:“谢峥远你给我撑住。我还没杀你呢,你敢死在这儿试试。”
那人的手指像是攥了她一下,祝暄明白他这是在回应自己,吊着的心也总算放下半分。
她费力地人扶进屋里,无名总算是闻声赶来。
“夫……小娘子,侯爷这是怎么了?”
祝暄望了一眼床上那人,脸色微沉:“应是中毒了,牵起了之前没好的伤。”
“府中可有郎中?”
无名摇头:“没有。之前把苏清环处理过后,侯爷把人都遣走了。”
听到苏氏的名字,祝暄几乎是本能地皱起眉头,但眼下谢峥远这个朝廷命官可不能死在她手里。
“马上去找郎中。记住,不能找太医,他无召回京是死罪,也不能找对京中十分熟悉的人,最好是外地的,胆子小一些的。”
无名连声应下:“是,属下这就去办!”
眼看着人急匆匆地出了房间,祝暄又在屋里找了铜盆,想着让人去打些热水来。
偏偏这院子里除了他们两个再无旁人了。
屋里那人还昏睡着,她只得给谢峥远掖了被子,端着盆去找厨房,亲力亲为地烧了盆热水。
祝暄擦了擦额头上的汗,垂眼看着此刻床上表情极为痛苦的那人。
“并非我想救你。只是我阿爹的死因尚未查明,你还有用途。”
“否则,你即便是当着我的面七窍流血而亡,我连眼睛也不会眨一下。”
在热水中浸过的手巾轻轻擦拭掉血迹,祝暄看到那人手上的伤口不知何时已然溃烂,此刻血肉翻出,还泛着隐隐的恶臭。
明明是一道轻浅的划伤,竟在短短一个时辰里成了这副模样?
祝暄的目光落在了一旁的匕首上。
匕首上有毒……匕首是谢峥远给她的……
“咳咳咳!”床上那人猛地咳了几声,便见胸口的衣裳已被血浸透了一片。
祝暄想也没想就将他的衣领扯开——
厚重的纱布早已被血浸透,没被包住的地方又有数条伤疤,瞧着倒也不像成年累月的旧伤,反而像是前不久才落下的。
她一时间怔住,只盯着那一条条尚且泛着灰粉色的伤疤不知所措。
虽是同床共枕过几年的夫妻,她却从未见过他身上有过这样多的伤疤。
谢峥远此人,在那方面格外节制。
更何况校场的事务繁忙,一个月里他有将近一般的日子要住在校场,剩下能留给她的时间本就不多。
故而他们才新婚不久,就仅一月一两次。
祝暄也只当他是不解风情。
床上那人低声呢喃着什么,将她的思绪拉回:“阿暄……救她……药……”
“什么?”她凑过去听。
“救她……去救阿暄……一定……”
救她?
“咚咚咚。”
敲门声冷不丁响在门口,无名已然带着郎中回来了,“小娘子,郎中到了!”
“请进来吧。”祝暄下意识得要起身,却被人猛地扼住了手腕。
“清环,救她!求你……”
苏清环?
祝暄心登时往下一沉。
只听得门口已然传来开门的声音,她慌忙从谢峥远手中挣脱开来,顺势将匕首塞进了袖兜。
望着床上那人额头冒着细密的汗珠,脸色仍旧惨白得吓人,祝暄心中五味杂陈。
“无名,之后的你知道该怎么做,我就不留下来了。”她说着重重呼了口气,“照顾好你家主子。告诉他,我的事他不必再插手,就算帮了忙我也不会领情的。”
“可,小娘子……”无名还想要留人,却只瞧见了祝暄决绝的背影。
已是天色初蒙,将军府的大门仍旧紧闭。
无人注意,在暖香苑后身那棵合欢树的枝干上,正坐了个灰褐色的纤瘦身影,隐在开得正盛的绒花后。
祝暄俯视着院里慌慌张张来回走动的人们,尤其是茗喜,频繁进出院子,而后又拉着桃喜急得直跺脚。
“这傻丫头……怕是急得将我吩咐的话都忘了。”
她喃喃着叹了口气,正准备找准时机从树上跳下去,就听到下面两人的对话。
“姑娘一夜未归,不会是出什么事了吧?”茗喜说话都带着哭腔,说完自己又连“呸”了好几声,“姑娘不会出事的,姑娘福大命大,一定平平安安的!”
“你再努力回想一下当时的情形。”桃喜耐心地在一旁提醒着,“姑娘是突然就不见的,还是被人掳走了?怎会有人凭空消失?而且当时她有没有同你说些什么?”
“那会儿马车顶都被掀起来了,我只记得姑娘中了箭,等我再睁眼的时候人就已经不见了……”
“当时,当时,姑娘吩咐我说……”
——“茗喜,今日回去之后,盯着陈文曜的事就交给你了。”
——“无论如何,都要将他的举动分毫不差地记录下来。哪怕我不在府上。”
对了,姑娘那会儿就说了哪怕她不在府上……那是姑娘早就预料到了。自己会不在府里?
“桃喜,我……我得去霜秋园一趟!”她说着就已经跑出了暖香苑。
“总算想起来了。”祝暄欣慰地望着她愈跑愈远的身影,又垂眸去看站在原地的桃喜。
府里的所有人都可以说是慌到了极点,但身为祝暄贴身伺候的侍女,桃喜到底是冷静得异常。
她甚至仍旧按照以往的习惯,从厨房拿了她喜欢的点心送到里间,又拎着食盒朝着霜秋园的方向去了。
“宫里来传圣旨了!所有下人都去前院听旨!”
前院来了小厮挨着院子叫人,便见众人都匆匆忙忙地朝着前院而去。
“圣旨下得倒是早。”祝暄寻了个落脚点跳下来。
她少时常喜欢爬到这树上玩耍,昨晚便趁着夜色爬上了树,偷偷观察着院里的一切。
府中小厮侍女的住所在后面的下房,因着府里人少,桃喜跟茗喜又都是贴身的丫头,便一人分了一间小屋子。
眼下祝暄径自进了桃喜的房间,屋里的陈设倒是规整,只是不知她想找的东西被放在了哪儿。
按茗喜所说,那日她从寒启阁中毒回来之后,在旁照顾她的就只有桃喜她们两个。
茗喜的性子她最了解,考虑事情从来都是个单纯过头的主儿,定然不会偷偷将那封信藏起来甚至不露任何破绽。
那么就一定是另一个——桃喜。
按理说,桃喜是阿娘给她留的人,应是最妥帖不过的,她不会也不该怀疑到桃喜身上。
但昨日那晚酥酪的味道实在是让她无法不在意。
同样的味道,她上一次吃到是在重生前的侯府。那时府里所有人都知她受不住热,一到夏日就喜欢吃上一碗冰酥酪。
酥酪虽是传统的甜食,却是在她嫁入侯府之后真正兴起。
在此之前她并未在家中吃过。
而一般的酥酪,为了丰富口感,都会在其中放入杏仁、核桃仁以及葡萄干。
但祝暄在侯府吃过的,都是用新鲜的葡萄肉、樱桃以及香梨做成。
这样的做法,是上京城中的独一份。
而桃喜做的那碗酥酪,里面所放的恰好就是葡萄、樱桃以及香梨。
如此一来便只有两种可能。
其一,桃喜也是重生而来。
其二,桃喜在上辈子更名改姓,偷偷入了侯府。
那么,她偷偷拿走那封信便有了顺理成章的理由。
要么是了解有关老将军的死因,要么就是还有什么任务在身,不能让她靠近事实。
“果然……”她从堆叠的首饰盒下看到了信封的一角,正准备拿出来,就听到门外传来匆匆的脚步声。
“这到底是什么事啊?姑娘不见了,不让报官,反而要堵住咱们的嘴?”
“就是说!听茗喜说,姑娘还受了伤,不会真的……”
“别胡说!姑娘若是出了事,那咱们将军府岂不是要落到那个来历不明的大公子手里了?”
“唉……希望姑娘一定没事!”
祝暄正欲离开,就听到桃喜的声音忽然打断了那两个小丫头的对话——
“你们在这儿做什么呢?”
第30章 .谜题 你凭什么?
“你们在这儿做什么呢?”桃喜方一从前院回来, 就见到两个小丫头正往下房走。
她下意识地心头发紧,忍不住快走几步过去,“姑娘平日里待你们不薄,竟还一个两个的在这里咒她, 小没良心的。”
两个小丫头被吓了一跳:“桃喜姐姐, 我们只是害怕……”
“害怕?全府上下那么多人, 就你们两个知道害怕?怎的眉间别人说这些话?”
她冷着脸色往自己屋门口挪, “姑娘吉人自有天相,定然会平平安安地回来。你们尽管做好自己的差事, 旁的自然用不着你们操心。”
“是是是……”
眼看着两人悻悻走了,桃喜这才缓了口气。
她转身正准备回屋,就听到屋里传来响动, 像是桌椅与地面发出碰撞摩擦的声音——
“桃喜,你怎么回来了?”茗喜忽然从身后叫了她一声,“方管家正在找你呢,让你去前厅一趟。”
桃喜脚步一顿,还是选择先打开了门。
屋里并没有人,所有东西都规规整整地放在原处。
她狐疑地又在屋里扫视一遍,确定方才是自己幻听了之后, 这才关上门朝着茗喜应了一声。
“我这就过去。”
听着屋外的脚步声远了,祝暄提到喉咙的心这才重新回了肚子里。
她深吸一口气从门后出来,将桌上的那封信抽走塞进袖里, 又蹑手蹑脚地从窗口钻了出去。
既然桃喜这边的事情已经有了初步的猜想, 那么接下来就等着霜秋园那边的动静了。
天色大亮, 躺在床上的人脸上性算是有了些许血色。
谢峥远挣扎着坐起身,只见空旷的屋里再没有第二个人的身影。
他回想起昏过去之前的情景,额头隐隐作痛。
“无名!”
在外面受了一夜的无名赶忙推门进屋:“侯爷, 您醒了!”
“她人呢?”谢峥远的气息尚且不稳,这会儿却没心思去想别的,兀自起身下床穿上鞋子。
无名立马明白主子说的是祝暄,忙回禀道:“祝小娘子让属下请了郎中来后就走了,留也留不住。”
穿鞋的手一顿,他目光落在自己被缠得像个猪蹄一样的手掌上,忍不住皱眉头。
“我的手怎么了?”印象里他手不过是被划了一道,虽是流了点血却也无碍,他甚至都不屑得包扎——
“侯爷……”无名有些为难,几次张口都没能把话说出来。
但好在谢峥远思维还算灵敏:“是中毒?”
无名点头:“是。”
“毒是在阿暄那把匕首上?”
无名再次点头,又补充道:“属下觉得小娘子并不知情,她当时慌张得很,又及时给您清理了伤口。兴许匕首上的毒,只是不慎沾染上的。”
他觉得这对主子来说实在还是有些残忍,毕竟让他中毒的可是他心心念念,受了重伤还不忘千里迢迢冒着死罪赶回来保护的人。
谢峥远稳下心神思量了片刻,没有再动。
匕首是他亲自给祝暄的,也是他亲自从安芸寺拿回来的,中途他都有好生保管,并不可能让人有机会在上面淬毒。
除了那次送到了将军府数日那次。
安芸寺的那些和尚们断然是没有胆量去碰这东西……
难不成是将军府里出了问题?
祝暄从将军府出来,换了身男子行头,又在附近找了家客栈住下。
待一切安排妥当,她才将那封信拿出来。
只是好巧不巧,随着信封一起掉落出来的,还有一个小油纸包。应是原本与信封放在了一起,被她误打误撞一起拿了出来。
纸包里是一些黄白色的粉末,极细,几乎能够随着人的呼吸扬起。
祝暄屏住呼吸,细细观察着那些粉末,瞧着不像是女子化妆用的脂粉,倒像是……
她慌忙压下自己心头那可怕的想法。
虽说桃喜可能有问题,但这么长时间以来,她都是在自己身边伺候着的,下毒这种事情断然不会是桃喜为人能做出来的。
“不会的不会的。”祝暄这般安慰着自己,不想说话时带动的气息却将那粉末吹起来,一小部分落入了旁边的水杯中。
白水遇到粉末后瞬间起了一层细密的泡,愈来愈大,像是沸腾起来。
不过片刻后又恢复如初,仿佛什么都不曾发生过。
水依旧清澈,粉末也不见了。
有极淡的某种花香蔓延开来……
祝暄心头一紧。
这香味她好像闻到过,而且就在不久之前。
她慌忙屏住呼吸将剩下的粉末重新包好,又将匕首拿了出来。
刀身上是残留的血腥味,但刀鞘却隐隐散发着同样的花香。
祝暄的心猛地沉了下去:“怎么会……”丽嘉
现在不但连桃喜到底是什么身份都没弄清楚,却又查出了她在自己的匕首上下毒。
到底是怎样的身份才让她这般肆无忌惮?
祝暄想了一个下午都没能得出个结论,连那封信都忘了打开。
傍晚时候她实在饿得不行,这才准备下楼点些吃的。
“小二,一会儿给我房间送点吃的。”她在桌上搁了一小块碎银子,正准备回楼上,就听到旁边那桌正聊得热闹。
“听说没有,将军府里平白多了一位公子。”
“哪儿来的公子?那祝将军不久一个女儿嘛?”
“说得是呀!可我今儿路过将军府的时候瞧见了,是个眼生的公子哥,好几个人听他在那儿支使。嘴里还说着什么现在将军府要听他的!”
祝暄脚下的步子一顿,又坐回到位子上。她跟店小二说自己就在这儿等着,一会儿亲自把晚饭端上去。
隔壁那桌继续着刚才的话题。
“你别是听错了吧,怎么可能凭空多了一个公子?”
“可你也不想想,将军府里就那祝小娘子一个,而且与平远侯有着婚约,怎会平白让这么一个年轻的公子哥住进去?定是有什么不可告人的事。”
“有道理……可是祝老将军的为人作风上京人人都是知道的。他对长央郡主宠爱有加,夫妻二人琴瑟和鸣数年,只可惜郡主身子不好就生了一个女儿,这怎会又多这么个儿子?”
“难不成……”
“砰”的一声闷响,只见那人话没说完,就被人一脚踹在了地上。
“你脖子上有几颗脑袋?竟敢公然置喙将军府的事。”男子冷冽的声音带了些许嘶哑响在身后。
祝暄一僵,坐在原处没动。
被踹在地上的那个还懵着,旁边挑起话题的那个就站出来要讨说法:“哎你这人——啊!”
他手腕被来人紧紧掐住,几乎快要断了骨头,痛感袭遍全身,他惊叫着跳起来。
眼瞧着是个不好惹的硬茬,剩下的那几人慌忙起身就要跑,却被拎着领子拽回来一个。
“饭钱。”那人指尖敲了敲桌子,面上无甚表情。
被拽回来的那个也只能自认倒霉,他掏出银子扔在桌上就快步跑了出去。
正巧小二端着给祝暄做好的晚饭过来,祝暄道了谢准备上楼,手里的东西却突然落了空。
高大的身影挡在她身前,手里还端着她的饭菜。
祝暄气结,皱眉看过去:“我说过我的事不用你再插手,就算帮忙我也不会领情。麻烦把晚饭还给我。”
谢峥远并没有要动的意思,只说:“没有我的帮忙,你设的这个局不会成功。”
这话说得人更生气了,祝暄恨恨咬牙:“你凭什么笃定我设的局就一定会失败?又凭什么说自己能够帮我?”
“……”
见他没有立即答话,祝暄不由冷笑一声,正准备把托盘拿回来,却听到那人低声开口。
“凭我是他安排在朝中的眼线。我是他的鹰。”
“只有我,才能在他的眼前瞒天过海。”
第31章 .真相 这皇命他定是要违背了。
“你方才的话是什么意思, ”不等人在椅子上坐下,祝暄已然沉声问道,“你说你是他的鹰,只有你才能在他眼前瞒天过海。他是谁?”
那人漆黑的眸子望过来, 却转而问了她另一个问题:“你觉得陈文曜是谁安排进将军府的。”
“……”
果然, 果然。
祝暄心里像是坠了个秤砣一样, 来回晃荡, 坠得她喘不过气也说不出话来。
她曾经也怀疑过,谢峥远这么一个突然从小县城冒出来的年轻人, 怎么就会这么容易取得当今圣上的信任?
可也仅仅停留在怀疑这一步,那会儿她尚未恢复记忆,并不想深究后来又被各种事情砸得晕头转向, 压根没有时间再去思考与谢峥远有关的事情。
直到那封信再次出现在眼前。
说起那封信,她还没来得及看。
祝暄干脆把信拿出来,“你引我从寒启阁的暗室走到侯府的暗室,又让我看到这封信,到底是什么意思?”
“那天我看到的黑影是不是你,寒启阁的毒到底是不是你放的?”
这一连串的问题砸过去,谢峥远却仍旧冷静如常。
他将那封信接过来, “看来你还没有打开看过。也好,那些事本就应该是我亲自讲给你。”
“我不想听你废话,也不好奇当初到底发生了什么。我只相信我自己听到的看到的感受到的, 其他的所有都与我无关。”
“连祝老将军的死你也不想知道吗?”
祝暄回怼的话哽在喉咙里, 难以置信地看向他:“是你?”
“自然不是我, 是他。”
当今圣上,黎慷。
【真相】
圣上登基之初,所面临的就是大魏皇室的一堆烂摊子。兵权握在殷峙手中, 黎慷就像个傀儡,急需一个新贵来解救这尴尬的处境。
好在祝振元出现了,他带兵打仗从无败绩,唯有在攻克西北时费了些时日。
西北连年战乱民不聊生,谢峥远就出生在西北一个小村子里。
八岁那年,村里来了十几名外客,穿着异样不说,连语言沟通起来也极为费劲。
他永远忘不了那一晚,火光冲天,血流成河,他被母亲护在怀里昏死过去,等到醒来时就发现村里就只活下来他一个。
大雨冲刷着地面上的殷红,却久久清洗不掉,因为血已经渗进了土地之中,处处都弥漫着死亡的气息。
他跌跌撞撞跑到了最近的寺庙里躲雨,却撞见了一个与他差不多年龄的小姑娘。
那人便是苏清环。
苏清环是附近另一个村子的人,听说这边出了事来看看热闹,不想却把谢峥远给捡了回去。
都说大难不死必有后福,但事实上人们见到独活下来的人,只会觉得他是那个克死全村人姓名的灾星。
苏家本也不是什么富裕家庭,自然不愿意再留谢峥远,只为他指了一条路,说去了城中要饭说不定能活。
他孤零零一个人只能再次踏上望不见尽头的路。
临走时,苏清环曾追出来送他,塞给他一块饼和一袋水,让他路上吃喝。
“若你真能在城里混好了,可别忘了我曾经救过你,你是要回来报答我的,知道吗?”
那时的他郑重点头。
而那份恩情,谢峥远也始终记得。
要饭的日子能有多好过,就是连这么一堆乞丐中,也都能分出个三六九等。
像谢峥远这种新来的小孩子,自然是最受欺负的那一个。
那天不知道是谁出了个馊主意,说是要打断他一条腿去博人同情。
谢峥远拼了命地逃离了是非之地,却又差点被一辆马车给撞到——
饥寒交迫数日,又跑了那么远的路,被马车这么一惊,他直接就昏死了过去,醒来时他已身处一座富丽堂皇的宅子里,床边坐了个慈眉善目的中年男人。
男人说:“跟着我,我能让你吃饱穿暖,日后还能拥有荣华富贵,光耀门楣。但同样,你也需要做些事情来回报。”
父母惨死于外族人刀下,他自然想要光耀门楣有朝一日替父母报仇。
于是从那一日开始,谢峥远成为了被黎慷养在京外的暗卫,起早贪黑习武读书,只为有朝一日被安排进朝廷,成为皇帝的鹰,铲除其所有的心患……
“十八岁那年,我接到了第一个任务。”谢峥远的目光望进祝暄那双琥珀色的眸子里,压抑着那股说不上来的情绪,“进京参军,立下战功。”
“而那一年冬天,边境就传来噩耗,祝老将军不幸战死沙场。”
……
祝振元与长央郡主留下来的唯一女儿守孝三年,之后黎慷便借口心疼自己的外甥女,为其安排了婚事,托付之人便是京中新贵平远侯——谢峥远。
这场婚姻对他们二人来说都不过是奉旨行事而已。
谢峥远起初还觉得圣上这场赐婚是为了用祝暄来约束他,后来他却发现自己这位妻子实在可爱,貌美不说,又极有分寸感同时也不让人觉着疏远。
处处妥帖,简直无可挑剔。
慢慢的,他们一起走过了两个春夏秋冬,虽说他越发公务缠身抽不开空,两人关系却也丝毫不受影响,恩爱非常。
直到第三年上元节前夕,他被召进宫里。
“这些年边境与朝堂的安稳多亏有你,朕特意为你寻来了当年的亲戚,有空你去见一见吧。见完后,朕有要事要交代。”
谢峥远自知自己在世上早已没什么亲戚,却还是不得不奉命见了那人。
是大着肚子的苏清环。
他曾在入朝为官之后让人往老家寻过苏家的踪迹,却始终查无此人。
可如今苏清环一见到他便一口一个“阿远”地叫着,甚至要扑进他怀里。
他当即转身回宫去听皇帝所要交代的事。
伴君如伴虎,他从来都是小心谨慎,不敢有半分差池,自然也不敢揣测圣意。
只是没想到,这一次当真是他死都猜不出的命令。
彼时皇帝坐在案前捏着眉心,一副为难的模样,话却说得没有半分犹豫。
“朕这几日始终睡不安稳,昨晚甚至梦到了振元和长央,他们埋怨朕夺了他们的女儿,要朕把孩子送过去。”
“朕向来对朕的这对妹妹妹夫有求必应,刚好暖暖是你的妻子,此事便交予你去做了。”
“圣上,阿暄从未做过任何违背圣意之事,她又是臣的妻,求圣上留她一条性命。”
“微臣愿以性命担保!”
高殿之上,身着龙袍的那人哑着嗓子笑了两声。
“孩子,看来朕养了你这么多年,你还是不明白。”
“你和暖暖这两条命都是朕给的,朕既然能留,便也能杀。”
“朕留你,是因为你还有用。明白了吗?”
“……”
“还有那个找过来的苏氏,你也收进府里吧。你若下不去手,她自会替你将人了结。”
谢峥远连后槽牙都差点咬碎了,却只能朝着黎慷磕个头,悻悻地出了皇宫。
一个对他有养育之恩,一个是他的至爱,中间还掺进去一个于他有救命之恩的故人!
这京中遍布皇帝的眼线,他若公然违抗皇命,只怕是会对祝暄有更大的威胁。
如今假意应承下来,说不定还能争取时间寻求转圜的余地……
只是无论如何,这皇命他定是要违背了。
“阿暄,我从未想过要伤害你。是你让我觉着自己值得被人疼被人爱,让我感受到我是一个活生生的人。”
“你是我此生永远不会放弃的选择,你是我活下去的唯一的信念,我怎么可能会让你死?”
“可我终究还是负了你……”
第32章 .无解 “这是你欠我的。”
皇命不可违。
更何况下达命令的还是对自己有着养育之恩的人。
谢峥远在两难的境地中挣扎许久, 最终还是决定拼上一切去将此事两全。
圣上那边不好做手脚,只得从祝暄这边来。
他奉命带苏清环回府,又刻意冷落祝暄,只为让黎慷看到想要看到的情形。
他虽早就独立宅院, 却也明白侯府里的的一切都逃不过那位的一双眼, 包括内宅互斗的一举一动, 都被皇帝监视着。
他若表现出半分不舍, 受伤的只会是祝暄,他不希望有任何计划之外的事情发生。
可苏氏入府没多久就小产, 而一切证据都指向了对她入府最为不满的祝暄。
谢峥远只能咬牙将人软禁,后又以祝暄精神不济为由让苏清环代为执掌中馈。
一来可以迷惑圣上,二来也是想让苏清环有事可忙, 这样就不会再过多将心思放在祝暄身上。
自那日起,谢峥远逼迫自己对祝暄不闻不问,为了不让自己露出马脚甚至直接住进了校场。
军营的到底还是自己人更多,他有些细微的举动也能囫囵过去。
黎慷给他的时间不多,好在他终打听到黔西有神医,便不远万里赶赴,只为求得一药。
为他引见神医的小药童摇摇头, 叹道:“公子,此为禁药,实在难求。这些年来不知多少人都来求师父, 可却都是空手而归。您还是别抱太大希望了。”
谢峥远却愈发坚定:“我可以拿任何东西作为交换, 任何。”
最终, 等他带着那两剂药回到上京时,看到的却是被折磨近乎疯魔的祝暄。
他曾允诺苏清环,可以以他的名义在府中下达任何命令。却也对苏清环说过, 无论发生什么事都不可伤祝暄性命,一切他自有安排。
只是他没想到,这个女人会心狠手辣成这副模样。
不见天日的房间,满地的碎瓷片和被泼洒的饭菜。
他八抬大轿迎娶进门,无时无刻不在敬着爱着的妻子,就这样因为一道皇命,因为他没有掌握自己命运的能力而在苏清环的折磨下受尽屈辱。
当晚,他将药递到了祝暄面前。
神医给他的药剂总共有两副。
一副服用后能作假死之状,而另一副需在五日内服下,则可死而复生,只不过会忘却前尘往事。
这是他在山下跪了两个日夜求来的,哪怕祝暄最后将他忘了个干净他也愿意。
只要她能活着就好。
他吊着最后一口气从颐枫苑出来的时候,血水已经浸透了衣裳,自祝暄的房门拖出长长的血迹。
闻声而来的苏清环被他吓了一跳,却并未叫太医来诊治,只让人随便找了家医馆叫了位郎中来。
谢峥远再睁眼时,见到的就是她那副伪善的嘴脸。
“阿远,你伤得这么重还是不要说话了。真是没想到,你那娇滴滴的夫人,还是个刚烈性子。看来这后事不给她风风光光地办,怕是夜里会来锁我的魂呐!”
他险些又呕出一口血来:“她的尸体……不许动!”
“你果然舍不得。”苏清环笑着端起一旁的药碗,“不过,阿远,虽然不知你要做什么,但我也不是不讲道理的人。只要你给了我想要的,你的遗愿我会替你完成的。”
……
“怪我错信了人。我以为有了利益的牵绊,她能收敛一点。”谢峥远朝她苦涩地笑了一下,眼底泛红。
“若我当时将此事同你说了就好了。那样,或许你就能脱离人心险恶的上京城,去一处僻静的地方逍遥自在地活着。”
“不会。”祝暄避开他的目光,“就算你告诉我,那一刀,我也仍旧会捅下去。”
“这是你欠我的。”
毕竟从她的角度看来,无论如何,谢峥远都已经负了她。
更何况她那时早已神志不清,谢峥远说这样的话只会让她更加失望。
失望他竟然还想着将自己的罪行掩盖,失望他还要骗她。
就算她没有捅那一刀,也无法保证苏清环不会从中作梗。
这件事无论怎么看都是一个死局,无解。
“没错,是我欠你的。”他垂下眼叹了口气,半晌没再说话。
“既然睡前故事讲完了,那我也不留侯爷了。”祝暄起身朝他抬了下手,“请便吧。”
谢峥远皱眉唤了她一声:“阿暄,你不信我?”
“我信不信有那么重要么?”她淡淡勾起唇角,像是听了个笑话。
无论是他讲的哪一件事,在她听来都是那么陌生,与她所感受到的并不能融合为一体。
经历过一次背叛的人,若是还能再去轻易相信这世间的“情”,那岂不是白白经历了一遭?
祝暄漠然望向他,“若你说这一切都是圣上在谋划,我阿爹也是圣上害死的,那么请你拿出证据。”
“我只相信自己看到的。”
“……”
又是良久的沉默后,才听得那人沉声开口。
“平远侯府曾是国公府。衍国公徐申与祝老将军是至交,为何会在将军逝世的前一年暴毙,之后妻儿又举家搬迁回晁州从此杳无音讯,你当真不明白?”
祝暄:“……”
“若我没猜错的话,你手里此刻正有一样圣上让我去将军府寻的东西。”
“西北兵器库的钥匙。”
鸣鸾宫,皇后寝殿。
“圣上这几日操劳过度,怕是又要头疼。”皇后让人将熬好的汤药端了上来,“这是臣妾亲手制的七叶参茶,圣上喝些吧。”
倚在榻上那人缓缓睁眼,结果茶盏抿了一口:“皇后有心了。”
“只是如今暖暖仍旧无踪迹,朕实在忧心。他可是长央与振元留下的唯一血脉。”
皇后听得此话,不由皱了下眉头,试探地问道:“圣上说是唯一血脉?可臣妾前几日听说将军府住进了位公子,听说也是当年祝将军的血脉……倒是没成想这祝将军当年也算风流。”
皇帝却冷哼一声,沉着脸色:“他算哪门子的血脉。”
“祝家的血脉哪有我皇家血脉尊贵。若非暖暖是长央的女儿,若非她能替福安出嫁,朕……”
“父皇,您方才说……什么?”福安不知何时走了进来,这会儿正苦着一张小脸眼眶红红的,显然是将方才的话都听了去。
皇后一惊:“福安,谁让你私自进来的?快跪下!”
“母后,您方才与父皇是不是在说暄姐姐的事?暄姐姐她怎么了,还有父皇那些话的意思……”
皇后拼了命地使眼色,正准备让人将公主带下去,便听得黎慷冷声唤了女儿一句:“福安。”
“朕平日里是不是太过纵你了,竟然连父皇母后的墙角都敢听?”
小公主哪被这样训斥过,这会儿脚下一软直接跪在了地上。
她颤巍巍地爬到黎慷脚边,梨花带雨:“父皇……您上次让我去将军府的寒启阁,那次——”
她话未说完便被皇帝的一声厉呵吓得一个激灵:“来人!把公主带下去思过。没朕的允许,谁也不准放她出来。”
“父皇……暄姐姐到底做错什么了,您这样不信任她,我们可是她在世上唯一的亲人了啊……”
“赶紧送公主回去!”皇后说着又转过头去帮黎慷抚心口,“圣上息怒,都是臣妾惯得她不知天高地厚,童言无忌,童言无忌。”
“她都及笄了,哪来的什么童言?”
“是……臣妾日后一定对福安严加管教。”皇后也不敢再言,生怕再多说一句,自己的女儿也会跟着遭殃。
只是当晚皇帝并没宿在鸣鸾宫,待了片刻便又回了御书房。
空旷陌生的房间里只亮着一盏灯。
祝暄漠然坐在桌前,耳边反反复复回响的都是谢峥远说的那些话。
关于前世的一切,真相到底是什么她早已不那么在意了,她从来都只相信自己所感受到的,却又忍不住在听谢峥远复述之时动摇。
没错,当时他的态度确实转变得十分生硬,可苏清环的出现让她忽略了这一点。
接下来的每一天都是在苏清环的折磨之下,备受煎熬,压根没有时间去思考谢峥远到底为何一夜之间就将自己弃如敝履。
以至于那晚他递过来的药,都让她下意识的以为是用来毒死自己的。
若当真是黎慷在背后操纵这一切,那他想要的到底是什么?
当初为了与殷峙分权,她阿爹才在短短几年内成了手握重权的大将军,文臣之中更是有衍国公徐申为其出谋划策。
为何黎慷说翻脸就翻脸,将两人接连杀害,而却留殷峙在朝中叱咤风云?
这说不通……
祝暄思量了许久都想不通,正昏昏欲睡之际,却听得门外有响动。
她霎时间警惕起来,死死攥着那把匕首望向门口。
只要有人闯进来,她便利落地给来上一刀——
可门外的动静却消失了。
祝暄下了床去查看,却只见门口放了一块石头,下面压着张字条。
“明日,霜秋园,取证。”
那字迹瞧着并不像是谢峥远的,字体规整却十分陌生,并且这种极有风险的行为也并不像是谢峥远的作风。
她不由皱眉:“取证?取什么证?”
霜秋园是陈文曜的院子,难不成是……
可这又是谁留下的字条,为何要帮她?而且陈文曜的事知道的人并不多,若不是谢峥远又会是谁?
又是一夜未眠。
祝暄在天将明未名之时离了客栈,乔装改扮,随着送菜的车从后门进了将军府,却并没急着按字条上所说的去取证。
一来,陈文曜这边并无动静,她不想打草惊蛇。
二来,这送字条的人是敌是友尚且有待考证,她也并不能完全信任。
祝暄摸索到后院的垂花门,正欲进去,便听得身后有人叫了一声:“你是哪个院的,鬼鬼祟祟地做什么呢?”
第33章 .等我 阿暄,我别无他求。
“你是哪个院的, 鬼鬼祟祟地做什么呢?”
祝暄脚下的步子一顿,僵着身子半晌没动。
听这声音并不是府里的老人,她信不过,自然也不能轻易暴露自己还活着的事。
正犹豫, 便听得另一边传来个熟悉的声音。
“是我叫他到暖香苑送东西的。”桃喜说着顺势把人往门里推了一把, “茗喜那边急着要用呢。还不快点送过去?”
桃喜话都说到这份上, 那人也不好再多嘴, 只笑呵呵地朝人点了个头,又寒暄几句这才转身去忙别的了。
这会儿祝暄进了垂花门, 站在后面等着桃喜过来。
“姑娘,方才情急,没伤着你吧?”桃喜一转过头便担忧地望过来, “姑娘没事实在是太好了,奴婢们这些日子可都急坏了,尤其是茗喜……”
祝暄微眯了眯眸子,笑道:“我瞧着你应是不急的。”
桃喜垂眸笑了笑,“想来有许多事情是姑娘想知道的。但现下不是时候,霜秋园那边正虎视眈眈,姑娘须得趁着这会儿人少进去将东西拿来才好。”
“果真是你。”
她一开始还不愿将事情联系到一起, 但如今看来放在她客栈房间门口的那张字条就是桃喜写的。
祝暄望着她,一时间竟发觉自己从来没有将桃喜看明白过。
她始终都是在扮演着一个不起眼的角色,可难保有哪件事不在她的掌控之中……
“姑娘, 晚些时候奴婢会亲自向您请罪, 眼下将府里的外人赶出去才是正事。”
听桃喜说得这般诚恳, 祝暄也不好再多耽误时间,只问了证据是为何物,又匆匆赶往了霜秋园。
听桃喜说, 陈文曜近来喜欢在前厅用早饭,还喜欢让一群人守在旁边伺候着。
这会儿饭菜应当刚摆上不久,霜秋园里正是人少的时候。
祝暄快步进了卧房,小心翼翼地将四周打量了一番。
屋里的装潢当初是她亲自定下的,对于物件摆设也尚有印象,但眼下这间屋子里多了不少并不属于将军府的东西。
她向来喜欢清雅的东西,故而府里镶金带银的摆设十分少有,但这件屋子里就摆了五六件金光闪闪的物什,与房间的风格大相径庭,显然是后来被摆上的。
“这样的好物件,不用想也知道是谁给的。”祝暄恨恨咬牙,就见桌案的一摞书下露出了一角纸张,那纸的质感颜色明显比府里的要更加精细罕有。
她小心翼翼地将纸张抽出来,果然见上面写着“承蒙圣上恩赐新身份”的字样,落款处还写了一个“曜”字。
“果真不是祝家血脉。”祝暄淡淡说了这么一句,不由想起阿娘之前讲过的有关阿爹的事。
她之所以能够笃定祝家没有更多孩子,也是因为母亲曾经将这事作为给她讲的睡前故事。
——“在下聘之时你阿爹就已将从前的事情和盘托出。姓甚名谁,祖籍何处,祖上三代曾出过什么事,家中人口财产……甚至连曾被指腹为婚,后来又退婚的事都一五一十讲了出来,还要亲自带我去查证一番。”
——“暖暖,日后你要嫁的人也必须要将这些都与你交代清楚,千万不可马虎。”
阿娘那时脸上幸福的笑容和叮嘱她时的模样都始终印在她的脑海,她又怎么会忘?
可即便如此,她终是嫁给了谢峥远那个骗子……
眼下祝暄将东西收好,目光略过上面那些字句时心里说不出是何滋味,只觉着闷闷的,想即刻就找个地方狠狠发泄一通。
等到从霜秋园出来,便听得不远处有陈文曜的声音,似乎正在吩咐着什么事,她佯装在院子外的花园里浇花,背对着走过来的一行人。
“一会儿叫了方管家来。如今妹妹不知踪影,这府里的一切总该有人打理。还有,我来了这么久也该让府里的下人们改口了,一口一个‘陈公子’的算什么?圣上说了,我是要入祝家宗祠名册的,当然也是将军府的大公子……”
一旁的小厮笑呵呵地引着他进了院子,后面跟着的几人都耷拉着脑袋不吱声。
待到一行人都进了霜秋园,祝暄也并没有急着出府,而是朝着寒启阁的方向而去。
那边之前虽然有毒粉飞扬,但过了这么久,她也曾让人用水将院子里都喷洒了一遍,现下应是安全的。
更何况,目前看来能够进入侯府的最佳办法就是从寒启阁的暗室走过去,她可不想再绞尽脑汁地混进混出平远侯府了。
等到从侯府的暗室出来,入眼便是罄枫楼的书房。
虽与暗室中的装潢摆设无甚区别,可到底是有阳光照进屋里,温暖之意无他可比。
她抬眼,阳光顺势照进她琥珀色的瞳仁里,是难得的惬意。
鼻尖有甜香味萦绕,十分好闻。
祝暄深吸一口气,不由皱眉:“这人不在府中还要每日在屋里熏香?还是……安神香?”
那股甜香味将她包裹起来,像是将人推到了一大团棉花上。
她只觉着一股子睡意涌上来,下一刻似乎倒进了谁的怀里——
“阿暄,睡个好觉吧。”
夏风拂过院子,带动树叶与花草轻轻晃动,发出“沙沙”的声响。
祝暄醒来时,发现自己正窝在软榻上,身上还披了件男子轻薄的月白色外衫。
她霎时间清醒过来,四下打量着四周的一切——
她仍是在罄枫楼的书房里,软榻的正前方是一对高大的竹骨纱织屏风,透过那层纱屏刚好能看到有一男子的身影此刻正背对着她坐在桌案前。
那人的身影她自然是再熟悉不过,正思索着为何那人回到了侯府,便听得有人进了屋。
无名压低了嗓子问道:“侯爷可换好药了?”
谢峥远默然点了点头,起身就朝屏风后走了进来。
祝暄慌忙闭上眼假寐,下意识的连呼吸都屏住了。
可那人的脚步声却只停在了屏风旁,似乎并未再靠近过来。
她正纳闷,就听得房门被人关上的声音,屋里半晌再无动静。
这是跟着无名一起出去了?
祝暄小心翼翼地把眼睁开一条缝——
“睡醒了。”
谢峥远带着笑意的声音冷不丁从头顶处传来,吓得她一个激灵,差点拔出藏在衣袖里的匕首,“你……你没出去啊。”
祝暄有些尴尬地从榻上坐起,目光不知该看哪里,只故作淡定地朝着屏风外面看了一眼。
只可惜她的小动作此刻皆落入那人眼底。
谢峥远点头:“恩,不放心你自己在屋里。”
这人总是会在毫不适合的时间说这种肉麻的话。好在祝暄也懒得理他这种无赖做法,只当做没听见。
她压下心中复杂的情绪,清了清嗓子起身走到另一边:“想来侯爷在刻意让人在书房点了安神香,并非只想说这种无用的话。”
谢峥远轻笑两声,“你说有没有一种可能,我真的就只是想把这话说给你听?”
祝暄:“……”
她就多余跟这人废话。
见她转身就要走,那人声音响在身后:“这边的事情已经处理好了,你放心吧。今晚我就会回北境。”
事情都处理好了?也对,谢峥远这般匆忙偷偷赶回上京必然是有急事需要处理的。
祝暄脚步顿了一下,便听得他接着说道:“三个月内我必会凯旋,届时定会风风光光娶你进门,从前亏欠的所有都会一一补上。”
“阿暄,我别无他求,只希望你……能再等等我。”
“……”
祝暄没说话,只在原地站了片刻,而后直直地朝着门口走去。
谢峥远也没再拦着,只苦笑着告诉她无名会送她出门。
祝暄没再作停留,推开门果然见无名守在外面。
“小娘子醒了,如今府里情况特殊,属下送您出去吧。”
祝暄点点头:“好。”
无名先一步走在了前面,便听得屋里传来剧烈的咳嗽声,她忍不住拧起眉头,脚下的步子却没敢停。
直到跟在无名身后出了侯府侧门,祝暄心头才算松了一口气。
她身上还穿着粗布衣服,这会儿走在街上也无人注意。
她沿着街道走了许久,本想着先回自己之前住的客栈,却听得不远处一阵骚动,不断有人凑过去将道路围了个水泄不通。
那边再往前便是将军府了。
祝暄心中疑惑,赶忙拦了个正从那边回来的大娘询问:“大娘,你知道前边这是怎么了吗?”
“哎呦你不知道吗?”那大娘表情十分夸张,好像此事该人尽皆知一样,“将军府混进去个假公子,今儿一早他岐州老家的亲戚找过来要向他讨好处,他不肯给,现在人都闹到将军府门口了!听说祝小娘子已经几日不见踪影,都说是被这个假公子给害了!那小娘子生得貌美,又是祝将军的血脉,可别有事啊……”
祝暄朝她道了谢,心中却越发疑惑了。
原本陈文曜的事她是尽力在瞒着的,怎会在一夕之间就传遍了整个上京城?还这么快就有老家的亲戚找过来,大吵大闹地把事摊到了外面来说?
陈文曜就算是个傻的,圣上也该叮嘱过他此事不得声张。
更何况之前在宫里圣上也同她讲过,陈文曜的身世都已经查的清清楚楚,那么这些亲戚也应当一并处理了才对……
难不成这一切都是有人准备好了,只等在关键时刻放上这致命的一击?
她下意识地朝着身后看了一眼。
平远侯府已远了,这会儿只在热闹的市井之中隐约瞧见个轮廓。
脑海中忽地回响起某人的声音,祝暄不由叹了口气,“原来是你说事情都解决了,是指这个……”
只可惜她虽有些许感激,却也终不能与前世之事混为一谈。
前方依旧热闹,祝暄默默朝着旁边的小道拐了进去。
眼下事情既然解决了,她手里又还攥着陈文曜受皇帝指使的把柄,只等看宫里怎么向她解释这件事情就好。
府里还有茗喜跟桃喜等着她,茗喜那小丫头重情,她可不能再让人多担心,需得先回府报个平安才好。
她正思索着,忽地有人一头撞进了她怀里。
“嘶。”祝暄抬眼,便见一巴掌大的小脸上梨花带雨,还沾了不少泥土,委屈巴巴的又是可怜又是好笑。
“救救我,求你,救救我……”那小姑娘哭着死死攥住她的衣袖,就差把自己塞进她怀里了。
祝暄本是不愿管闲事的,可听得声音却不由拧眉。
她定睛再看,却发现眼前这个小姑娘是她认识的——
“福安?!”
第34章 .内情 由着他们去闹,越热闹越好。
“姑娘?您可算回来了!”
茗喜正沏了一壶新茶往屋里端, 就见榻上坐了个熟悉的身影,忍不住眼泪便淌下来。
“姑娘您是不是受了伤……对不起姑娘,都是我没用……”
“好啦。”祝暄拉着她的手替她抹了眼泪,“我这不是好好地回来了么?别哭了, 小心惊了福安。”
茗喜一哽:“福安……公主?”
她顺着祝暄的目光瞧过去, 便见床上躺着个瘦小的人儿, 虽是这样热的天气却仍是紧紧裹着被子, 将自己缩成一团。
“也不知她是怎么从宫里跑出来的,遇着我时差点被人欺负, 整个人像是刚在泥坑里打了个滚儿似的,我带她从侧门进来,哄了半晌她才肯换了衣裳睡觉。”祝暄说着脸色微沉。
倒是茗喜警惕了起来:“上次公主便是偷偷夜里跑去了寒启阁, 姑娘小心这次别是什么苦肉计……”
祝暄没说话,只瞧着床上那小丫头熟睡的模样,心里五味杂陈。
若是从前遇着此事她定然不会联想到皇帝身上,毕竟福安公主是他最疼爱的小女儿。
可她才从谢峥远口中听了那些事,明白黎慷无论是对待自己养大的孩子还是并肩作战过的朋友,甚至是忠心耿耿的朝臣,都能毫不犹豫地利用跟杀害, 那么他所表现出的最疼爱的孩子,又是否能够逃过他精心设计过的每一个圈套呢?
此事没有定论。
“别想太多。”祝暄拍了拍茗喜的手,“先莫要将公主在府上的事传出去, 等一等宫里的消息。”
若是皇帝大张旗鼓地找人, 那估计便是个坑。
若是派人在暗中寻找, 那说明他是真的在意福安这个女儿,到时候她再将人完完整整地送回去也不迟。
怕只怕这小丫头被自己父皇利用了而不自知……
祝暄默默叹了口气,转而带着茗喜到了外面。
“姑娘, 您之前说得让我好好盯着霜秋园,我都记得,将陈公子的一举一动都记下来了。”茗喜拿出一本小册子递过来,“只是现下府门口闹得难看,咱们要不要做点什么?”
祝暄翻看着册子上的记录摇了摇头:“不必。由着他们去闹,越热闹越好。”
左右现在她也无需顾忌什么颜面,这些人既然是被安排来闹得,那就把其作用发挥到最大,最好把事情闹到圣上跟前。
她倒要看看黎慷到底还有什么措辞跟手段等着她,又要怎么来跟她解释安排陈文曜入府的事。
“好。”茗喜不明所以,也只能乖乖应下。
主仆二人站了片刻,祝暄也将那小本子给翻完还给了茗喜,转而问道:“桃喜呢?”
“桃喜说是要做些点心等姑娘回来,这会儿应是在后院的小厨房,奴婢这就去叫她。”
听得这话她心中了然,“不必了。等她做好了将东西端来吧。”
她与桃喜之前有过约定,想必桃喜也是正在为此事做准备,她又何必去打扰,只消这么等着便罢了。
议政殿,御书房。
坐在案前的人捏着眉心重重地叹了口气:“朕乏了,你们都退下吧。”
却有人当即跪在地上叩头:“可是圣上,如今东南沿海地区涝灾严重,稍有不慎百姓便会遭殃,何方之辈又岂堪被重用?望圣上三思!”
回想起方才内侍进来禀报的话,黎慷怒火直冲头顶,手里的折子登时朝着跪在地上那人砸去——
“那依你之言谁能被重用,你去吗?还是要朕亲自去!”
“圣上息怒!”
“现在知道让朕息怒了,”黎慷气得脸色发白,嗓音嘶哑难听,“方才朕让你退下的时候你怎么不滚!”
那人再次叩头,语气中肯:“圣上明鉴,老臣一心都是为圣上、为百姓着想。若是当年的衍国公徐老在,也会是这样——”
“嘭!”的一声响,吓得守在外面的内侍们都跟着一个激灵。
黎慷怒不可遏的声音从屋里传来:“你还敢提他!朕说过从徐申死的那一刻起,我大魏就再无衍国公!刘令之你项上有几颗脑袋,还敢在朕面前提他?”
“咳咳咳——”
“圣上!”皇帝的贴身内侍匆忙进了屋,端着杯温热的茶水递到跟前,“圣上同大人们说了这么久怕是口干舌燥,喝些水润润嗓子吧。”
那人一边抚着黎慷的脊背,一边朝跪在地上的刘令之使眼色。
刘大人眼瞧着自己再说下去保不齐皇帝会呕出一口血来,到时候再降个杀头之罪给他怕是得不偿失,只得悻悻告退,出了御书房。
“圣上,奴才扶您去榻上坐会儿吧。”贴身内侍将人哄着扶到了软榻上倚着,又去拿了扇子过来给他扇风顺气。
黎慷半合着眼,只觉着心口闷得难受,脑海中不断闪过徐申与祝振元在世时三人一同赏月聊天的场景。
“为什么他们都死了,还要有人不断地在朕面前提起……他们就这么让人难以忘怀吗?”
“死都死了,还要扰人清静!”
他一同乱骂,在一旁伺候着的内侍也不敢说话,只尽心地给主子揉着太阳穴,等人自己冷静下来。
以往每次因衍国公和祝将军之事发火时都是这样。
骂骂咧咧半晌,黎慷总算是长舒了口气。
他坐直身子,淡淡问了一句:“福安可有消息了?”
“回圣上,还没有。城门当时就关了,公主应当还在京中。可要一户一户地去搜?”
皇帝沉吟片刻,叹了口气:“找个由头去搜吧,朕就这么一个公主……是朕对不住她。”
“是,奴才这就办。”内侍答应着又提起另一件事来,“圣上,陈文曜的事已经在京中闹开了,眼瞧着那陈家人都要到宫门口来,这……”
事情都堆到了一起,黎慷不由越发头疼:“祝暄呢?”
内侍赶忙让守在外面的侍卫进来禀报:“祝小娘子如今下落不明,属下们曾去找过那些山匪,他们都说当日并未得手,只是恍惚瞧见了两个高手把人劫走了。后来有人说在平远侯府附近见过小娘子的身影。”
“……”皇帝脸色越发阴沉,手中的茶盏被重重撂在桌上,“原来是他。”
“来人,传旨到嘉垅关。”
将军府前厅的气氛肃穆,祝暄面无表情地坐在堂上,垂眼瞧着地上跪着的男子。
“原本我还想着再忍你几日,可眼下你都将事情闹到街上去了。我也实在留你不得。”
“妹——”陈文曜的话在喉中一哽,慌忙改口,“祝小娘子,此事并非我所愿,是有人去晁州找了我,让我来冒充祝老将军的私生子,我……”
祝暄眉尾轻挑,“有人指使你?那你且说说看是谁敢冒着掉脑袋的风险让你来冒充将军府的血脉?”
“是……是圣上!”他声音几不可闻。
“好啊你,现在都敢公然侮辱当今圣上了?”
陈文曜实在是个没骨气的,这会儿跪伏在地上爬到祝暄的脚边:“我没有撒谎!圣上还给我写过信,还有、还有我屋里那些金银珠宝,都是圣上赏赐的!”
“陈文曜,这些话你若都想好了,我可以带你进宫与圣上当面对峙。”
一听这话,那人扑通一声跌坐在地上:“我、我……”
祝暄看了旁边的桃喜一眼:“我这里有一份供词,你且看看,若无异议就按上手印吧。”
桃喜会意,将之前写好的供词拿到了陈文曜面前。
“陈公子可得看清楚了,若日后这供词递到了衙门或是圣上跟前,可都是要紧的证据。”
那人颤巍巍地接过纸张,看着上面的字,豆大的汗珠一颗颗顺着脸颊滑落下来。
如今事情已然闹开,他不但没能做成皇帝吩咐的事,还让祝暄好好地活着,想来都逃不了一死,索性——
“我没了好日子,你也别想!”他手里不知从哪里拿出来一把刀,当即便朝着祝暄砍了过去。
“姑娘小心!”
祝暄正欲拔出袖里的匕首作挡,只见一浅檀色的身影张开双臂挡在了跟前。
紧接着便是此起彼伏的尖叫声回响在整个前厅,好在有几个机灵的小厮上前按住了发疯的陈文曜,踩掉了他手里满是血的短刀。
浓重的血腥味蔓延而来,祝暄慌忙起身接住倒下去的那人,声音忍不住发颤:“桃喜……撑住,别睡!”
“叫太医!快去请太医!”
她身上檀色的衣裙被血染得发黑,一双眼却仍旧注视着祝暄,唇角似乎还带着笑:“姑娘……”
“你先别说话,太医马上就来,马上就来了。”满地的血,满屋的血腥味刺激着祝暄的神经,手都止不住地打颤,“你不能死,你才说了要一直陪着我……”
半个时辰前,暖香苑的凉亭里,桃喜将做好的奶酥和冰酥酪端到了石桌上。
“姑娘,尝尝吧。”
“你做的自然都好吃。”祝暄笑着望向她,“不过有些事情我还是想要知道清楚。”
桃喜垂眸,眉眼间带着浅浅的笑。
“能陪着姑娘长大,是奴婢的福分,护姑娘周全是郡主曾给奴婢下的命令。”
阿娘?
祝暄心尖微微一颤。
“当年郡主缠绵病榻,知道自己命不久矣,故而让奴婢来了暖香苑照顾姑娘的衣食起居,说即便是姑娘成亲后奴婢也要随着一同去姑爷的府上。”
这倒是解了她上一世在侯府也曾吃到桃喜所做冰酥酪的疑惑,只是……
“可是阿娘的病不是早就治好了吗?”祝暄不解。
她记得真切,当初阿爹遍访名医,总算是得了一剂药将阿娘的病根医治彻底。
在那之后阿娘日日气色都不错,还能陪她一同扑蝴蝶放风筝。怎么到了桃喜口中成了另一番模样?
提及旧主,桃喜忍不住簌簌落下泪来,“那时姑娘还小,将军又军务繁忙,郡主不愿让你们担心才将事情瞒下来。实则那药只是掏空了里子来补外形,根本没能治郡主的病。所以将军战死沙场的消息才传到府里,郡主便撒手人寰了。”
“若是好端端的一个人,怎可能这般轻易就没了?”
祝暄心猛地一沉,眼眶也跟着泛红,鼻子发酸。
“至于奴婢为何要将那封信藏起来,是因为不想让姑娘冒险。姑娘从寒启阁回来大半条命都要没了,还拿着这么一封信,奴婢自然不会再让您涉险,这是郡主的嘱托……奴婢不敢不从。”
……
眼下桃喜躺在祝暄怀里,眼里泛着泪光,哑着嗓子准备做最后的嘱托。
“姑娘……郡主曾有遗言,希望姑娘好好的……莫要想着报仇……”
祝暄恨恨咬牙,打断她的话:“你若不想我报仇,就给我活下来。否则我一定会提剑去找那人问个清楚,听到没有?”
桃喜缓慢地扯出一个笑容,便听得外面有急匆匆的脚步声。
“姑娘,太医来了!太医来了!”
一众人赶忙给太医腾出路来,祝暄更是满身满手都是血,抱着桃喜等着太医的诊断。
只是来禀报的那人迟迟不肯走,几次欲言又止。
“姑娘……”
祝暄察觉到不对劲,抬头看过来:“有话快说。”
“姑娘……是宫里来人了,内侍大人说圣上请姑娘即刻入宫。”
祝暄:“……”
她垂眼看着奄奄一息的桃喜,半晌没说话。
太医是个有眼力见的,赶忙道:“姑娘放心进宫吧,这位姑娘并未伤及要害,只是血流得过多,及时止血便无性命之忧。”
听得这话祝暄也总算松了口气,只是方才出了这样的事,茗喜看着主子才出狼窝又要入虎穴实在忧心得紧:“姑娘……”
祝暄却只淡淡地看向门口的小厮,沉声道:“好,让他们在门外候着。”
“茗喜,陪我回去更衣。”
她倒要看看,自己这位心狠手辣的表舅到底能给出一个什么样的答复。
第35章 .威胁 “我不怕死。”
祝暄进御书房时, 只见黎慷正忧郁地站在窗边,一袭明黄色的龙袍被屋里的烛火映照得泛着晃眼的光。
“圣上万安。”她盈盈躬身行了大礼,只听得屋里半晌的沉默。
皇帝似乎许久都没动,像是直到她因腰上酸疼而晃了一下才注意到有人进屋。
“暖暖来了, 朕竟然都没发觉, 快平身吧。”黎慷让她起身, 略显苍老的脸庞上带着敷衍的笑, “来人,赐座。”
内侍为她搬来坐凳, 祝暄这才直起身子谢恩。
“想来圣上是有什么忧心的事,才想得入了迷?”
“你倒真是随了你的父亲。”皇帝目光朝这边看过来,眼中虽有笑意却并不达眼底, “你父亲当年也是这般,朕只要有心事他便能看透。”
“臣女不敢与阿爹相比,阿爹是圣上的左膀右臂,祝暄只是弱女子,既不能为国效力,也不能为圣上分忧。”祝暄说着抬眼去看皇帝的反应,“只可惜我阿爹命薄, 没能多陪圣上几年。”
命薄二字,她还刻意加重了些。
果然提到祝振元,黎慷脸上的表情明显有了一瞬的僵硬, 可他还是摆出了一副惋惜模样:“是啊, 振元是朕为数不多可以交心之人, 就如你与福安一样。”
这话题倒是转得有些意思了。
祝暄淡淡勾了下唇角,干脆顺着他的话往下说:“确实有些日子没见福安,我正想着一会儿去皇后娘娘宫中拜见, 正好也去看一看她呢。”
“你今日怕是见不到她了。”
她佯装皱起眉头:“为何?可是福安生病了?”
皇帝重重叹了口气,“她不在宫中,这也是朕召你来的原因。”
祝暄点头,忽然朝着黎慷行了大礼:“祝暄本以为圣上是因陈家人闹到宫门才召我进宫。可圣上宽宏大量,自然不会与那些人相计较。是祝暄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了,还请圣上责罚。”
“……”她这话明里暗里都是在向他讨要说法,黎慷又怎会听不懂。
他默了片刻,笑着过去扶祝暄,“你是长央与振元的孩子,朕疼你都来不及又怎舍得责备?好孩子,快起来吧。陈文曜的事朕已替你查明了。”
祝暄起身坐回去,静静等着皇帝的下话。
皇帝看了一眼在旁边伺候的内侍,那人立马心领神会地将人给带了上来。
被带上来的那个身上的装束瞧着是个侍卫,一进来便朝着两人行了大礼,紧接着就是向她请罪,又将所谓的事情经过给祝暄讲了一遍,熟稔程度几乎让人觉得是排练过无数遍的结果。
“此事是属下办事不力,请小娘子责罚!”
祝暄始终坐直着身子看也不看那人,“且不说你是圣上的下属,我如今只是无父无母的平民,你向我行这等大礼对是不对。便是你当才那句让我责罚,就已经够折煞我的了。”
“圣上就在眼前,要打要罚自然有圣上定夺,你却直接让我动手,这到底是诚心悔过还是想将我也一并拉下去,在黄泉路上陪你啊?”
“姑、姑娘,这……”那人立刻朝着黎慷叩头,“属下万死,求圣上开恩!”
“你是该死。”皇帝冷哼一声,像是真动了火,“拖下去杖毙吧。”
话音未落,祝暄却站起身来:“圣上。”
黎慷的脸色总算不再绷着,像是猜到她会如此,“怎么,你这是要替他求情?”
祝暄没急着说话,而是垂眸看向跪在地上那人,淡淡道:“祝暄是想亲自监刑。”
此话一出,坐在案前的那人脸色都变了。
谁能想到一个弱女子会主动提出这样的要求?将人活活打死时那血肉模糊的场面自然是无人愿意目睹的。
她反而主动要求去看,这实在让人心中一寒。
“毕竟我险些命丧贼人之手,说到底与此人也脱不了干系。既然是仇人,那必然得让我亲眼看着死了才好。”她幽幽说道,“还请圣上答允。”
话都说到这份上,皇帝也只得应下,在心中却也有了另外的盘算。
只是他这盘算尚未能交代出去,就叫祝暄准备离开的背影顿住。
她转过头来朝着黎慷又行了一礼,“前些日子我在阿爹的书房里发现了些东西,上面写着的话我看不明确,想着圣上是阿爹最敬爱的人,必然能够读懂那本子上的意思。只不过圣上日理万机,祝暄也不能因这种私事来耽误圣上的宝贵时间。”
“待日后有机会,一定拿来向圣上请教。”
黎慷望着她,面上云淡风轻,握着笔的手却陡然收紧,“好。等朕忙完这段时间,便叫你入宫。”
“还有一事,臣女忘了说。”
“何事?”
祝暄将袖里藏着的纸条拿出来,递给一旁的内侍,“劳烦内侍大人替我呈给圣上。”
“祝暄想说的话都在这上面,还请圣上务必看完。愿圣上万岁千秋,臣女告退。”
待人走后,内侍奉命将字条打开,却被吓得“哎呦”一声。
皇帝本就因着祝暄方才那副无畏的样子而心情郁结,这会儿见他这副模样,不由冷声道:“一惊一乍地做什么,读!”
“圣上,这字条上说……说公主……在、在将军府!”
烛火暖黄的光照亮堂上的牌位,单薄的身影跪在蒲团上。
“阿爹,阿娘,我不怕死。”祝暄望着牌位上父母的名字语气坚定。
“女儿不孝,上辈子只顾沉浸在那段不幸的婚姻里,都没能发觉爹娘死因的蹊跷。如今上天既然给了我弥补的机会,我定然要亲手将那人送入地狱!不惜一切代价。”
她朝着牌位叩头,许久都没有直起身子。
脑海中不断地闪过在宫中看到的将人活活打死的那一幕。
活生生一个人被打得皮开肉绽血肉模糊,到最后连疼都喊不出来了,血沫顺着嘴角流下,趴在刑凳上一动不动……
若说不怕是假的 ,即便她已经历过一次生死。
眼下已是夜色浓重。
祠堂的门窗敞开着,偶有初夏的夜风吹进来,拂得烛火不安地跳动。
祝暄额角渗出细密的汗珠,紧紧攥着手中的帕子,却是半晌都僵着不能动。
她这一夜都不曾回暖香苑,只跪在祠堂里,直至天边泛起鱼肚白,有脚步声匆匆朝着祠堂而来。
“姑娘?”茗喜在外面唤了一声,又迈着小碎步进了堂里,“姑娘,桃喜醒了,说想见您。”
听得此话,祝暄合着的双眼缓缓张开,眼底满是血丝。
她跪了一夜实在是腿麻得动弹不了,这会儿只得朝着茗喜伸了手,被扶着站起来。
“姑娘小心。”
“她昨晚情况怎么样?”祝暄因腿麻路上走得不快,心里却急。
桃喜也算是阿娘留给她的最后得力之人了,若是桃喜出了什么差错,她怕是自责得无言面对爹娘的在天之灵。
不过幸好人已经醒了过来,她心中的罪孽感也实属减轻了些。
“昨晚倒是没折腾,我们一直留意着。太医开的药也该抹的抹了该吃的吃了,现下虽然瞧着脸色不大好,但也仍旧是能说出话来的,还算不错。”茗喜将情况禀报了,还让祝暄不用太着急。
祝暄点点头,却仍是不敢慢下脚步,尽可能地想要快点见到桃喜。
“她现在可能吃东西了?要不让厨房给她熬碗鱼粥,要将肉熬得碎碎的,粥也要稠一些。”
茗喜却忍不住笑她:“姑娘如今真是将桃喜当成救命恩人来看待了,她知道了可不得高兴坏了。”
“她就是我的救命恩人。”
被她这么厉声一纠正,茗喜知道自己说错了话,忙应着点头。
祝暄脚底下那麻酥酥的感觉也好了不少,俨然脚下生风一般朝着暖香苑去。
桃喜这才醒过来,身子尚且虚弱,只强撑着同她说了几句话便又睡下了。
祝暄让人又请了太医来看,自己则是回了寝房。
昨日事杂,她都没来得及去照顾睡在自己屋里的福安,这会儿一进门就见人正坐在镜前准备梳妆。
听到门口的动静,福安扭过头来看:“是暄姐姐回来了吗?”
“是我。”祝暄笑着绕过屏风进了里间,“怎么也不叫人进来伺候你?”
本是十分寻常的一句话,却见小丫头眼圈都红了,一把抱住她的腰埋头哭起来。
“暄姐姐……我想青芳了……”她说着哭得越发厉害。
祝暄猜到了几分。
她抚了抚福安的脊背,又让茗喜等人退下,这才垂眼朝她温柔地说道:“可是宫里出了什么事?你若信得过我,不妨同我说。”
“我自然是信得过姐姐的,姐姐已是我除了父皇母后最信任的人了。”她说着打了个哭嗝,又抹了把眼泪。
“前些日子我说错了话,父皇发了好大的脾气将我禁足。可我听说之前你府上的那只猫死了……我心中实在愧疚,又听说黑猫是最有灵性的,就想着虽然不能为它做场法事但能给它烧些纸钱也是好的。”
“可是原本一切都好好的,我烧纸钱,青芳替我把风。可我才将东西收拾完,转身就不见她人影了,就连宫里也没人看到她……”她说着眼泪又簌簌落下来。
福安紧紧攥着手里的帕子,像是回想到了什么可怕的事情:“翌日一早,我就听说从御花园的池里打捞上来一具尸体,我去看了,那就是青芳……”
“我去求父皇查清此事,可父皇不管,母后也不愿帮忙,还说她是贱命一条死有余辜。可她是从小陪着我长大的……我……”
福安已然哭泣不止,祝暄也将事情听了个大概。
宫中有人横死原本也不是什么新鲜事,查明死因也是情理之中,可圣上和皇后的态度已然证明此事有蹊跷。
所以青芳的死必然是圣上跟皇后意料之中,只不过不想将宝贝女儿掺和进来。
记得之前茗喜说过,福安去寒启阁就是青芳一直陪同,在旁挑唆,看来是知道不少不该知道的事,这才被处理掉了。
只可惜了一条人命,再加上在议政殿被活活打死的侍卫,那也不过是皇帝为了全身而退找的替罪羊……
祝暄不由面色凝重。
也对,连自己最好的朋友都能随意杀死的人,两个宫里的奴才对他来说又算得了什么?
她蹲下身子与福安对视,柔声问道:“所以你是因为害怕才从宫里跑出来的?”
福安下意识地点头,却又摇了摇头。
“我在青芳手里发现了一块玉佩,瞧着倒也不像是什么贵重物品,想着说不定能够以此查明凶手是谁,故而将东西收了起来。谁知第二日我扮成宫女的模样偷偷到御花园时,便见有人在青芳尸体曾放置的湖边找着什么东西。”
“我是一路追着他才从宫里出来的,只是才出来就不见人影了……”
能够让身娇体弱的小公主跟着追出来的路,必然不是需要飞檐走壁。
可那人竟然如此熟悉宫里的小路,想必也是对皇宫十分熟悉……可若这人是圣上身边的人,又为何要往宫外跑?
事情的真相仿佛又被一层浓雾蒙上,祝暄皱着眉头思忖着,还不忘安慰身边的小公主。
“福安别怕,只是如今圣上正命人寻你,你可要回宫?”
福安皱着小脸犹豫道:“可是青芳的死因我还没能查明。”
“此事我自然会帮你的。”祝暄淡淡笑着补充道,“但若你不想回宫,我也能替你去向圣上求情,让你多留在我这儿几日。”
小公主听得这话眼睛都亮了,抱着她的胳膊一副委屈巴巴的模样:“暄姐姐,我不想回去。”
“好,那便不回了。”
院里蝉鸣渐起,晌午的风吹得人心情有些许烦躁。
福安受了惊吓这两日略有嗜睡,用过午饭便又躺在榻上小憩,祝暄便到了院里的凉亭坐着。
眼下茗喜捏着扇子给她扇风,“姑娘这几日又是帮公主找人,又是照顾桃喜的,都不曾好好休息,不如也回屋睡一会儿吧?”
祝暄捏着眉心摇摇头。
她没心思睡觉,事情都堆到了一起,皇宫那边除了让人捎来了几句口信之外再无其他,诸多事情都没有进展,她烦躁得很。
“姑娘,听说今近日北境的仗越发难打,好像是说哪位将领受了重伤。”
祝暄抬眼看过来,终是提出了自己一直以来的疑问:“这些话你都是从哪儿听来的?”
茗喜哽了一下,有些心虚:“就……街上到处都有人在说啊。”
“恩?”
被祝暄这么狐疑地看了半晌她终是撑不住了,“是奴婢一直托采买的刘妈妈帮忙打听的。起初只是因为姑娘得了赐婚,想替姑娘打听明白那平远侯是个什么样的人,后来就一直打听着……”
“你怎么知道她说的就是真的?”
“姑娘不知道吗,像刘妈妈她们这个年纪的女子最是八卦,消息也灵通。我记得入府之前,我家有点什么事那外面的大娘婶婶们从来都是比我知道的还要早!而且消息也都十分准确,我之前说得那些不也是没有差错的么?”
这倒是。
祝暄不由笑着点点头:“所以你方才说的受了伤的将领是谁,刘妈妈可有告诉你?”
“姑娘想想还能有谁啊!”茗喜一副恨铁不成钢的样子,“最有可能的也就只有侯府的那位了。”
祝暄脸上的笑容一僵,忽地想起自己从侯府回来时那人病恹恹的模样。
谢峥远身上的伤尚未痊愈,又中了她匕首上的毒,还要紧赶慢赶地回到北境,想来情况确实不容乐观。
——“若我没猜错的话,你手里此刻正有一样圣上让我去将军府寻的东西。”
——“西北兵器库的钥匙。”
耳边忽然回响起那人的话,祝暄不由皱眉。
对了,那把钥匙。
第36章 .圣旨 想着法子治他的罪。
大魏北境, 嘉垅关。
主帅营帐之中,几人正围在桌边,各个神情肃穆。
“侯爷,您伤势未愈, 此次便在后方吧, 前面有我们撑着。”
“对, 您这几日脸色都不好, 军医也叮嘱了要多静养。”
“三日前的那一战敌军受损严重,眼下他们尚在修养中, 接下来的几仗应也算不上困难,侯爷放心交给我们。”程贰也拍着胸脯道。
谢峥远沉着脸色没说话,只死死盯着底图上的标注半晌, 才沉声开口。
“沙场之上断不可掉以轻心,你如今看到的,极有可能是敌人想让你看到的。”
“传令下去,这几日让大家都警惕些,尤其是晚上。”
程副将不明所以:“侯爷此话怎样?”
“你说了上一场他们受损严重,必然会想用一些巧妙的方式避开与我们的正面交锋。”谢峥远指了指底图上的一条峡谷,“这里应当派一小队人马轮流查勘。”
站在最角落里的那人总算开口:“侯爷是怕他们会趁我军松懈之时偷袭或是夜袭?”
谢峥远撩起眼皮淡淡看向他:“对。”
殷无霜在他离开的短短七日里已经在营中立下不小功劳, 升至了守备,再加上他时而能够提出不错的点子,谢峥远也特许他能够同诸位将军一同议事。
其他将军都是与谢峥远交好的, 也在私底下同他提过。
殷无霜就算是再机灵到底也是殷太尉的人, 说不定是殷太尉安插进军营的眼线, 就指着这次立了功劳回去在朝中封了官,殷家的势力便更难拔除了。
谢峥远也只是笑笑,并不甚在意。
就算殷无霜是殷峙派进军营里的, 他也无惧分毫。
他想要的是尽快打完这场仗回京处理那些事,他心心念念的不过是为了那个人,只要能够帮助大魏清除北境敌军,就算是来要他命的也无妨。
“我看这次的前锋就由无霜来带领吧。”谢峥远接着说了一句。
帐内霎时间陷入沉默,他们不知道谢峥远为何要一而再再而三地提拔殷家的人,分明在京中时两家也是势同水火。
整个屋里最敢说话的也就程贰了,他张口就叫了谢峥远一声:“侯爷——”
“侯爷,将军们!属下有要事禀报!”营帐外响起无名的声音。
谢峥远眉头一皱,心中隐约有不好预感,就连心口处的伤都跟着疼了一下,脸色不由发白。
“何事,进来禀。”
“禀侯爷,京中派了监军大人,如今已带着圣旨到门口了。”
众人一时都慌了神,“监军?还有圣旨?”
他们在北境的战事从无失利,送回去的都是捷报,如何圣上又派了监军过来?
几人中最为冷静的也就只有谢峥远和殷无霜两个了。
他们一众人出了营帐,将监军迎进营中。
“平远侯接旨!”
谢峥远:“臣在。”
“顺天应时,圣有诏曰。北境频传捷报回京,朕心甚慰,但东南涝灾严重,朕日日不得安眠。着令平远侯于半月内平息北境战事,尽早回京。”
“微臣领旨。”谢峥远手不自觉地收紧,沉着脸色将圣旨从监军手中接过来。
半月……看来圣上是终于忍不住了。
他抬眼看向一旁的程贰:“监军一路舟车劳顿辛苦了,程副将带人先去安置。”
他说着目光略过程贰身后同样满脸惊讶的殷无霜,心下越发沉了。
圣上无故下了这道命令,怕是已经知道什么,想着法子要治他的罪。
阿暄那边应当也不好过了……
暖香苑内,茗喜端着一盘新做好的奶酥进了屋,见倚在榻上的那人仍旧捏着手里的东西不动,忍不住快步走过去。
“姑娘,您都拿着它看了半天了,这旧钥匙怎么了?”
她将那碟子奶酥放到祝暄跟前,又到了碗微凉的梅子汤来,“姑娘,歇歇吧。公主殿下都在院里扑了半晌蝴蝶了,也没见您动一动。”
可那人像是没听到她说话一样,只兀自问道:“茗喜,你说从上京到西北,大致要多久的路程?”
小丫头眉头一皱:“到西北?起码也要十天半个月吧。”
“半个月……”祝暄低声呢喃着。
那日她听得清晰,谢峥远所言这钥匙是西北兵器库的,当初阿爹也是在西北战死沙场,这其中说不定有什么关联?
祝暄指尖轻轻捻着钥匙的齿纹,忽地想起同这柄钥匙一起发现的册本。
册本上是有两种完全不同的笔迹,其中一个是阿爹的她自然认得,而第二种……
“茗喜,你去府库里找找有没有圣上赐的书画,快去!”
“是。”茗喜匆匆去了。
等到回来的时候抱了十多幅画卷,其中也有几卷是题的字。
可没有一个字与册子上的另一种笔迹相同。
方才燃起的一点希望又破灭了。
祝暄颓然地让茗喜将东西收起来放回去,就听到屋外的福安叫了她一声:“暄姐姐!”
小公主活泼好动,虽然前些日子青芳的死对她产生了不小的刺激,但今日也算是难得放开了一回,这会儿快步进了屋里,刚好见到正准备把本子收起来的祝暄。
“姐姐,你这是看什么呢?”她一步跨过来,目光直直地盯着上面的字,“我瞧你方才让茗喜去府库里拿了好多字画,是在找什么东西吗?”
看着眼前的小公主,祝暄心中闪过一个念头。
“福安,你看看这上面的字迹你可认得?”
福安自幼长在皇宫里极少出来,黎慷又十分宠爱这个女儿,若当真另一个笔迹是圣上的,福安一定能认出来。
小公主望着上面的字直皱眉头,“这……”
“怎么样?”祝暄小心翼翼地观察着她的表情。
只见福安像是忽然想到了什么,“这是父皇用左手写的字啊,他说少时时常与姑父用左手比字,不过后来就极少写了。想不到暄姐姐你这里竟然有父皇左手的笔迹,肯定是姑父留下来的吧?”
福安口中的姑父自然是祝振元,毕竟众多亲戚中,能够让小公主愿意这般亲切称呼的唯有祝暄一家。
眼下她心猛地一沉,眉眼间的喜色都不曾掩饰,“倒不是什么贵重东西,只是家父的遗物,我便收起来了。”
可福安的目光却并未因着她一句不重要而避开,反而看得越发仔细了。
“姐姐,这……这册子是否是在寒启阁的书房里发现的?还有……册子的封皮是否是江凌的纸?”
祝暄一怔,不由想起来之前福安潜入寒启阁的事来。
“那次你进寒启阁,是不是就是要去寻这件东西?”
小公主一时间哽住,她心虚地看向别处,支支吾吾:“这……”
结果自然不言而喻。
见她不愿意说,祝暄也没为难,只说:“好了我知道了,你什么都没说。准备一下,一会儿该吃晚饭了。”
福安略有僵硬地扯出一个微笑,乖乖点头:“好。”
“圣上,都这么些日子了,为何还是没有福安的消息?”皇后眼眶通红地去拽身旁那人的衣袖。
黎慷沉着脸色避开她的手,兀自坐在榻上捏着眉心,“你问朕,朕又该去问谁。”
“定是那些人办事不力,竟然这么久还没有福安的消息!”皇后眼泪又簌簌落下来,“圣上,福安可是您最疼爱的公主,她那么活泼可爱,这么多日没有消息,圣上您就不着急吗?”
这话终究是将皇帝给惹怒了,只听他厉色呵道:“朕有说过不着急吗!”
这几日因着祝暄用福安来威胁的事,他已然愁得夜不能寐,眼瞧着便是夏至,东南涝灾严重,上京也是一连几日暴雨,朝中众臣逼得甚,他烦都快烦死了。
现下皇后这番话与火上浇油无异。
“朕疼不疼爱她,朕心中比你清楚。但公主走失兹事事关福安日后的名声,即便她是公主,流落在外数日也没人敢要她!”
“朕——咳咳咳!”
他话未说完便是一阵剧烈地咳嗽,半晌都停不下来。
皇后这才从女儿失踪的痛苦中回过些神,慌忙过去替黎慷抚着脊背,“圣上别动怒,是臣妾的错,是臣妾太着急失了言。圣上莫要动怒……”
黎慷沉着脸色将遮掩口鼻的帕子拿开,只见上面一团鲜红的颜色,这么多日的怒火积压,竟愣是让他呕出了一口血来!
龙体欠安,皇后彻底慌了神,“圣上,这……快叫太医来!”
“不必。”黎慷按下她的手,紧接着又是一阵咳嗽。
数十年的夫妻情分涌上心头,他拍了拍她的手背以示安慰:“这几日都是如此,想来是累着了,皇后倒也不用怕。”
“圣上……”
皇帝深吸一口气,又抿了茶水漱口,这才拉着皇后的手哑着嗓子道:“你放心,福安就在京中,朕已经派人挨家挨户地搜了,想来不日便会有结果。”
他这副模样,无论说什么皇后自然都是连连点头,“好,臣妾都听圣上的,臣妾相信圣上。”
听得这话,黎慷像是安稳下来,只是呼吸还有些困难,听起来气息粗重。
“朕累了,想睡一会儿。”他说着倚在榻上半合着眼。
“那臣妾就在这儿陪着圣上。”皇后捏起一旁的团扇,轻轻为他扇着风。
屋里的其他人也都极有眼色地退了下去,在寝点外头候着。
刚下过雨,这会儿正是潮湿闷热,皇后守着黎慷一步也不敢离,太医也在外面随时候命。
眼皮沉重地像是压上了块石头,黎慷下意识地皱眉,却觉得喉咙一阵腥甜味,当即又是一口血呕了出来——
“圣上!”
第37章 .玉佩 你的机会来了。
夜色深沉, 睡在床上的人翻了个身,感觉往旁边搭的手落了空,便迷迷糊糊地睁开眼。
福安循着屋里的光看过去:“暄姐姐,这么晚你还不睡吗?”
正坐在案前的祝暄抬眼, 轻应了一声, “吵到你了?”
“没有。”福安说着摸索着起身下床, 揉着眼睛朝这边走过来, “我陪你会儿吧,我不困呢。”
她说着忍不住打了个哈欠。
“还说不困?”祝暄拿了件衣服给她披上, 笑着道,“我只是在想一些事,你若是困就先去睡。”
她本意是给福安安排之前住过的院子, 可从前住在那屋子里的时候都是青芳伺候着,现下人死了,小公主难免会想起些什么,难以入眠也是情理之中,祝暄便干脆让人跟自己住在了一起。
眼下福安双手托着下巴,手肘戳在桌案上,偏头看着身旁的祝暄。
“暄姐姐, 那天父皇叫你进宫都说了些什么啊?”
那天的事情虽然她虽并不在场,但后来也听说府里一个叫桃喜的丫头替祝暄挡了一刀,险些丧命, 紧接着祝暄就被召进了宫里。
只不过回来之后祝暄并未向她提起这件事。
“也并未说什么, 圣上只是想让我帮忙寻找你的下落。”祝暄淡淡道, “放心。我已同圣上说了你在我这里,而且会在府上玩几天。圣上同意了。”
小公主点点头:“原来是这样……”
目光扫过桌上那盘点心,她忍不住问道:“暄姐姐, 你这儿有梨子糖嘛?我还记得上次你给我好大一包,又香又甜。”
梨子糖?
她不由皱眉思索了片刻。
“我不太爱吃糖,所以府上不怎么做。”祝暄顿了一下接着说,“不过上次我给你的那包糖好像是殷家二公子送的,我记得他买糖的那家铺子,明儿一早让人去给你买些回来。”
福安眨巴眨巴眼:“殷家二公子?殷无霜?”
祝暄点点头,“我记得你之前好像挺喜欢他?”
“没有没有!”小丫头连忙摇头否认。
不知是不是烛光映照的,祝暄竟觉着福安的小脸有些泛红。
便又听她接着说:“我虽已到了适嫁年龄,可父皇与母后从不曾向我提及此事,想来是有其他要安排。毕竟成亲之事要父母之命,媒妁之言嘛,更何况我身为父皇唯一的女儿,怕是婚事更不由自主。”
“父母之命,媒妁之言……”祝暄喃喃重复了一句,忍不住想起了某个不该想起的人。
若是父母健在,怕是她当初也不用匆匆嫁给谢峥远,说不定会找一个真心疼爱他的人,平淡幸福地过完那一生。
福安见她这副模样,赶忙换了个话题:“说起来我一直忘了有件东西要给你看。”
她说着将一块玉佩拿了出来,那玉瞧着不大,色泽却是上成,上面雕刻了如鹰一般的图案。
“这是我从青芳尸体上找到的那块玉佩。”
祝暄接过来仔细端详着,上面的图案虽然有些眼熟却一时间想不起来,她不由脸色微沉。
到底是在哪里见过……
——“侯爷别的这块玉佩我倒从未见过,可否给我瞧瞧?”
——“没什么稀罕的。倒是不知夫人可愿为我做个香囊,带出去也好让人夸夸你的手艺。”
脑海中的记忆一闪而过,祝暄不由将玉佩拿远些瞧着轮廓。
那时她才开口就被谢峥远把话引向了别处,东西瞧得也并不清晰,只瞧了个大致轮廓,而眼前这块确实与她记忆中的玉佩轮廓相差无几。
祝暄不由心一沉。
谢峥远说他是圣上养大的,是圣上的鹰。而这块玉佩上雕刻的又是鹰隼的图案,两件事情重叠起来,一切便都清明了。
果然是黎慷下手杀了青芳。
可这事该如何向福安开口?
小公主自幼便被圣上捧在手心,心中最敬爱的也就是她父皇了。
可这世间已是肮脏不堪,她不想让福安这样的小姑娘也沦陷于此。
更何况从父亲和衍国公的事情来看,皇帝手里沾了多少无辜人的血无法估量,若将福安也牵扯进来只怕会给她带来危险。
她再恨黎慷,也与福安无关,还是先瞒下来吧。
“暄姐姐,是不是有什么线索了?”许是见她半晌都不曾说话,福安终于忍不住问了这么一句。
“没……”她话还没说出口,就见小姑娘咬咬下嘴唇,一副下了决心的模样。
“暄姐姐,这事想必跟父皇有关,所以你才迟迟不肯对我说出真相吧?”
祝暄一怔,望着她不知说些什么。
她从来就不是个会哄人的料子,这会儿除了皱眉不知所措。
福安吸了吸鼻子,说话时带着哭腔,眼泪都快流下来:“其实我已经长大了,有些事情你们就算瞒着我,我也能猜到一些。”
“父皇自小教我读书识字,教我如何为人处事,也说过做人要正直,明事理。我只是喜欢在亲人跟前撒娇,因为想在你们面前永远都是个孩子,但这不代表我什么都不懂……”
“福安……”祝暄望着那张梨花带雨的小脸,心中越发五味杂陈。
“姐姐,我知道你在调查的事肯定与父皇有关,父皇也对表姑父之前的事耿耿于怀,原本我以为这其中是不是有什么误会,可青芳的死……”福安哽了一下,垂下眼接着道,“总之,我心里自然是希望姐姐能和父皇好生相处,可若真是父皇……我一定不会偏袒任何一方,姐姐你放心好了。”
她这副模样实在令人心疼,祝暄不由抬手捏了捏她的脸颊,笑着安慰道:“没有的事,别想太多了。”
“明天我就让人去查那侍卫的下落,今晚早点睡吧。”
“……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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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小队人马正朝着前面的山谷进发。
为首的那人回头看了一眼,“侯爷,实在看不清面前,咱们要不先撤退吧?”
马儿艰难前行,背上坐着的那人嘴唇干裂面色苍白,眉眼间的毅然却不减半分,“先找个地方避一避风,时刻警惕四周,已经临近山谷可能有埋伏。”
“是。”那人扯着缰绳让马儿调转了方向,后面跟着的众人也随之转向另一边。
好不容易找了一处能遮挡风沙的地方,刚好有个山洞,瞧着是天然而生并非人为。
“侯爷先进去躲躲,我们几个再去看看。”那人说着已经带了几个精壮的重新投入风沙的怀抱。
谢峥远沉声叮嘱道:“小心。”
眼看着那些人的身影逐渐被风沙掩盖,山洞里正有人准备烧火取暖。
谢峥远眉头紧皱地看向无名,无名立马过去将那人手里的木头拿走,“在这里生火,是想把位置暴露给敌人吗?”
那人吓得脸色都白了,赶忙一边道歉,一边缩到了角落里,生怕挨打。
其实新兵不懂这些也是正常,谢峥远也没太在意,这会儿喝了口水,又看向无名递过来的木头。目光扫过眼前地面的每一寸。
“这里有木头,那边的灰炭又尚有余温,证明曾经有人来过。你们拿上兵器再去四周看看,警惕一点。”
“好的侯爷。”又是几人出了山洞。
谢峥远眼皮也不抬一下:“无名,你跟他们一起。”
“侯爷,这……”无名的目光在仅剩的殷无霜身上略过,面上是掩不住的担忧。
可他也知道,主子把他支出去自有道理,最后也只得应下,转身出了山洞。
阴冷的山洞里只有两人面对面坐着,谢峥远将手里拿着水袋搁到一旁,冷冷看向面前的人:“现在,你的机会来了。”
第38章 .及时 幸好你来了。
“姑娘, 方伯找的人来回信了。”茗喜快步进屋凑到祝暄耳边,“说是在南大街的一条巷子里瞧见了个差不多身形的,已经连续三日傍晚在那儿了。”
祝暄将手里的茶盏搁下,眉头微皱:“南大街, 那不是平远侯府门口的那条街?”
“正是呢。”
频繁出现在侯府附近, 看来跟她猜想中的大差不差。
她垂眼又抿了口茶:“叫方伯来吧, 我有事要交代。”
“是。”
关于青芳的死, 虽然已经能够确认就是皇帝做的手脚,可福安到底还住在将军府, 她也答应过要帮忙查出来,终究还是免不了要做些什么安慰小公主。
正好方伯曾是军营中的人,府里的家丁有些也经过他的训练, 关键时候派得上用处。
“姑娘,这些事交给我就好,您不必亲自去。”方伯显然有些担忧。
祝暄却摇摇头:“不用担心,我如今又不是手无缚鸡之力的小姑娘,能保护好自己。”
更何况有些事只有她亲自出马才能够清楚,有关谢峥远以及圣上的事尚且不方便透露给方伯跟其他人。
“可是……”方伯还想再说什么,可终究也没再说出口, 只再三叮嘱她保护好自己,这才答应下今晚的行动。
天一擦黑,一行人就从将军府后门而出, 朝着平远侯府的方向去。
祝暄扮上男装, 手里捏着福安给她的那块玉佩走在几人中间, 心中惴惴不安。
临行前她去看了桃喜,恢复得不错,如今已能正常吃饭说话了。
她本没打算跟桃喜说今晚要去南大街抓人的事, 可到底人家是曾为她豁出去一条命的,又是阿娘的人,祝暄犹豫半晌还是把事情告诉了桃喜。
“姑娘,我虽不知其中内情,但也听闻上面那位是织了一张天大的网。咱们要万事三思而后行,时刻小心应对才好。”桃喜担忧地拉起她的手。
“公主住进府里也有段日子了,除了一开始有人来送东西以外,宫里边再没人来过。可为何这时候那个迟迟不出现的人却出现了,又正好被咱们的人多次看到?”
“姑娘,这些事情都值得深究,值得考量。”
桃喜的话在耳边回响着,祝暄拧眉看向愈来愈近的南大街。
夏日的夜晚街道上尚且热闹,自然也就方便他们埋伏在其中。
“姑娘,您在这儿坐着,我们去前面看看。”方伯留了个人陪她一同在面摊坐着,又带另外几个去了斜对面的摊位。
祝暄点了碗面,慢条斯理地吃着,时不时朝平远侯府的位置瞧上一眼,再跟旁边的家丁搭几句话,瞧着倒也十分自然。
只是她握着匕首的掌心不断冒出细密的汗珠。
倒不是怕抓人的事有多危险,只是想起桃喜那句“上面那位是织了一张天大的网”,她心里便涌上来许多事情。
阿爹阿娘的死,衍国公暴毙,上辈子她的死,以及谢峥远想要挣脱的命运……
这一条条的性命全都被黎慷捏在手里,而这人如今是否在织一张新的网等着他们钻进去都无法辨别。
“姑娘小心!”冷不丁听到这么一声喊,祝暄一个激灵,抬眼就见一黑衣男子手持一把长刀朝着这边砍来——
旁边的家丁连忙把主子往身后护住,只听得一阵刀剑相碰的鸣声。
祝暄连连后退到角落,这才街道上这会儿已经没了方才热闹的模样,只有两拨人扭打在一起,就连摊主都不见了!
她这才反应过来,原来这里的热闹都是假的,是故意做给他们看的,只为了在今日将人一网打尽……
她心头猛地一颤。
福安还在府上,若是他们这边被牵绊住,怕是府里也要出事!
眼前有一道寒光闪过,祝暄慌忙朝着那边赶过去,“小心!”
她一刀刺在了对方的手腕,将方伯救下,“方伯,府上怕是也会出事,这里我扛着,您赶紧回去保护好福安。”
方伯咬紧牙关:“姑娘,要回也是您回去,我这一把老骨头死就死在这儿了,可您——”
祝暄捏紧了玉佩跟匕首,不管三七二十一,将人往人群外一推:“我还有事得去侯府一趟,福安就交给你了。”
“姑娘!”
夜色浓重,有两人骑马行至上京城外,借着月光绕行至凛秋湖畔。
在前的那人咳了两声,尽管兜帽下的面色在冷月的衬托下显得越发苍白,他却仍旧没有半分松懈,眸色凛冽,攥紧了缰绳。
无名赶忙将水袋递过去:“侯爷,这一路紧赶慢赶的,您喝口水吧。”
“不用。”谢峥远没接,顺势将缰绳勒得更紧。
他心中实在过分惦念着那人,总隐隐觉着这两日会有不好的消息。
圣上特意下旨让他一月内回京,必然会在他回京之前动手,他必须要在事情变成最坏之前回到那人身边,哪怕她嘴上始终说着不需要他。
暗道的出口并不只有将军府和侯府两个,还有第三处,安排在凛秋湖畔的枫林之中。
暗室联通之事他并不曾向圣上禀明,第三处出口更是瞒得死死的。
眼下主仆二人钻进了枫林之中,摸索到暗道的入口,一前一后走了下去。
这条路直通将军府。
手里的火折子光线微弱,两人的速度却不曾慢下来……
片刻后,一道黑影趁着夜色闪进寒启阁。
无名沉声道:“侯爷,小娘子并不在府中,听说是去了侯府附近要抓什么人,现下只有个管家回来了。”
他最害怕的事情还是发生了。
谢峥远的手当即紧攥成拳,话也不说,起身就走,融入了一片夜色之中。
……
纤瘦的身影被粗布男装松松垮垮地包裹着,她握着匕首,手背与指尖都染了猩红的颜色。
祝暄深吸一口气,将东西亮了出来:“我手里的玉佩想来你们也认识,这东西从何而来可知晓?”
对面几人沉下脸色,为首的那个想要冲过来抢夺却被旁边人拦住。
“管你是从哪儿偷来的,我们只是要你们的命!”
很好。看来接到的任务只是说要将他们杀了,并没说具体是谁,而这些人八成也不知道她的身份。
祝暄心下微沉,试探地说道:“你们领头之人可是姓谢?他的这块玉佩周遭累有金丝。”
众人怔了一下,忽有一个笑道:“想从我们嘴里套话?省省吧!这玉佩根本不能代表什么,就算——”
他话说到一半忽然哽住,身体猛地一颤,脖颈处冷不丁出现一条极细的红痕,紧接着便有滚烫的血液汨汨流淌下来——
祝暄只觉腰上一道力将她卷起,耳畔有风夹杂着泥土和冷冽的香气刮过。
谢峥远的声音从头顶幽幽传来:“就算什么?接着说。”
那人奋力张口,喉咙处火辣辣地疼着:“我……呜……”
“砰”的一声闷响,那人直直地跪到了地上,脖颈处的伤口血液喷涌而出!
其他人顿时脸色都白了:“你、你是谁!”
浓重的血腥味扑鼻而来,一只大手忽地覆盖住她的眼睛,手上冷淡的香味中和了刺鼻的气味,将她整个包裹其中。
“我带你回去。”那人沉声说了这么一句,都不等她开口,已经带着她飞檐走壁朝着将军府的方向而去。
这样的场面祝暄还是第一次见。
尽管刚才谢峥远已经捂住了她的眼睛,可她还是看到了那圆滚滚的东西掉下来的一刻。
祝暄胃里一阵翻江倒海,她下意识地攥住那人的衣袖,声音发颤:“谢峥远?”
那人的动作明显慢了下来。
“恩,我在。”
“幸好,你来了……”
第39章 .回京 唯有一计:嫁给他。
“幸好, 你来了……”话音还没落,怀里的人儿就已经晕了过去。
谢峥远顺势将人打横抱在怀里,稳稳跳下了将军府的高墙,落进暖香苑。
正在院子里来回踱步的茗喜被吓了一跳, 险些喊出来, 定睛一看是谢峥远抱着祝暄回来, 又不由愣在原地。
“侯……侯爷?您怎么……”
谢峥远并没有闲情逸致回复她的问题, 只抱着人快步往屋里走:“阿暄受惊吓昏过去了,快去请太医来。”
茗喜叫了个小厮去宫里请太医, 见谢峥远已经走到了门口慌忙跟过去:“哎——侯爷,屋里有——”
她快步追进了屋里,却见原本在屋里准备睡觉的福安公主此刻已经不见人影。
“公主人呢?”茗喜心一凉, 在屋里又找了一圈结果也没见着人,“侯爷不好了,福安公主不见了!原本、原本就是在屋里的啊!”
谢峥远安顿好祝暄,又转过来拧眉看她,沉声道::“仔细说一遍,你上次见到她是在什么时候,中途你可去过什么地方, 有没有什么可疑的人进过院子,都一五一十地告诉我。”
“我……我……”小丫头紧张得话说不出来,额头倒先冒了汗。
“别急, 我已经在外面派了人守着, 放心。”谢峥远只得让她先将情绪稳定下来。
听得这话, 茗喜深吸一口气,将祝暄出门后的事情经过从头到尾都说了一遍。
无名被守门的小厮带进来的时候,他正沉着脸色坐在院里的凉亭里。
这一步分明是调虎离山之计, 福安公主失踪之事若是落在祝暄头上,就算死罪可免活罪也难逃。
想不到这一世黎慷竟然这么早就想将人灭口,看来他的计划也得尽早施行了……
“侯爷,府里的家丁不能动,那些人怕是也受了监视不得随意调动。”稍有不慎就会暴露他们提前回京的事。
无名也是有些犯难。
谢峥远却淡淡道:“还有人可用。”
他拿出一封信递过去,“找人送到太尉府大公子的手里,殷无虞自然会派人以供差遣。”
“是,属下这就去办。”
眼看着无名出了暖香苑,茗喜这才小心翼翼地唤了他一声:“侯爷,我家姑娘……”
“受了惊吓,须得好生歇息几日。”谢峥远说着站起身来,“不过保险起见,还是让太医仔细诊断一番。”
“那侯爷来过之事可要告诉姑娘?”
谢峥远脚步顿住:“不必提,对其他人亦是。”
祝暄在昏迷前已然见到过他,这话便没必要说至于其他人也是知道得越少越好。
从北境回来的队伍至少还要有小半月才能入京,这些日子他还有其他事情要做,不好暴露行踪。
“福安公主的事交给我,你去守着阿暄。”
“是。”
翌日清晨的阳光方才洒落在地,屋里便传来祝暄焦急的声音。
“茗喜,茗喜!”
正守在外间的小丫头慌忙绕过屏风进了里间:“姑娘,怎么了?”
祝暄一把抓住她的手腕,“昨晚是谁送我回来的?他人呢?还有福安,福安现下在哪儿,可还安全?”
一下子被问了这么多,茗喜也是有些发懵,手腕也被主子攥得生疼。
她皱着小脸拍了拍祝暄的手以作安慰,又想起昨晚谢侯爷将人送回来的时的叮嘱,只答:“姑娘放心,公主安然无恙,这会儿睡在隔壁院子里还没醒,很安全,一根汗毛都没少。”
听得福安无恙,祝暄提着的一颗心才缓慢地沉了下去。
缓了半晌,她这才长舒一口气,“昨日你见到他了吧。是他不让你说有过他来过的事情,对么?”
茗喜犹豫片刻,终还是点了头,“那人说姑娘心中有数便好,不必提起他。”
“……”
祝暄默了一会儿,并未再说什么,只起身说要准备洗漱。
茗喜便也在旁伺候着梳洗装扮,待到收拾妥当,主仆二人便朝着隔壁院里而去。
虽说茗喜已经告诉她福安现下很安全,她心中还有些不放心。
公主千金之躯,她将人关在府里已然是对圣上的大不敬,是对皇权的挑战,福安若再出什么问题,她会不会掉脑袋不说,终究也于心不安。
福安像是受到了惊吓,以致于祝暄进屋时还仍旧熟睡着。
她坐在床边垂眼看着面色红润的小姑娘,心中不由回想起两人小时候一起玩闹的事情来。
福安是宫里最小的公主,也是圣上唯一的女儿,最是宠爱。
可因为上面都是兄长,各个刻苦,哪有空陪她一个小娃娃玩儿,刚好那时候祝暄常陪着阿娘进宫与皇后作伴,一来二去两个小姑娘便熟络了起来。
说实在的,从来都是福安追在她身后姐姐长姐姐短地说着,她哪怕只朝福安微微一笑,小公主都能高兴一整天。
福安对她,是当做亲姐姐来看待的。
可她却拿妹妹做了棋子。
“姐姐,你怎么……哭了?”软乎乎的调子还带着因未睡醒而有的鼻音,将祝暄的思绪拉扯了回来。
她回过神去看福安,又是一颗眼泪不自觉地滑落。
小公主慌忙伸出手替她擦拭,“姐姐,你别哭啊。我没事的,我一点伤都没受,你看!”
她说着挽起袖子要给祝暄看,却被握住了手。
“是我对不起你……日后绝不会再让你有任何危险了。姐姐发誓。”
福安给她擦着脸上的泪痕,忽地想起些事情来,眉头一皱:“姐姐,你昨天是不是遇到什么危险了?”
“无妨,都已解决了。”祝暄摇头,想起昨晚昏迷时隐约听到的茗喜跟谢峥远的对话,她转而问道:“对了,可知昨晚是谁将你救回来的?”
小公主连连点头:“是太尉府的人。”
太尉府?
怎么会是太尉府?难不成此事殷家也牵扯进去了……
她一时间想不出缘由,而旁边的福安还在说着太尉府的人如何将她护送回来。
“暄姐姐,你说我也不认识殷家的人,就只同二公子讲过几句话。会不会是殷二公子……可他如今人还在北境,也不太可能。”
听得殷无霜,祝暄不由一怔。
太尉府向来与将军府跟侯府不合,如今突然有人来解救福安公主,又主动将人送到将军府,属实蹊跷。
可若是从殷无霜的角度思考,却也是有迹可循。
谢峥远与殷无霜同在北境,说不定谢峥远偷偷回京也带了殷无霜回来,用了些手段,或是威逼或是利诱,这才能调动太尉府的人。
想来便是如此了。
祝暄敲定了心中的想法,又陪福安聊一会儿便回了暖香苑。
“茗喜,他可还曾对你说了什么?有关此次回京的事宜。”
主子口中的这个“他”是谁,茗喜心中自然明了。
“不曾,只让我不要提及回京之事。”
看来谢峥远是还有其他事情要做。
到底这人也是几次三番救她于为难,她不领情也没必要去耽误人家的事。
祝暄只淡淡点了头:“知道了。”
从福安那儿回来,她又去了下房看望桃喜。
原本桃喜养伤期间祝暄是想单独拨出一间院子来给她住,可桃喜方才好了些便回了下房的小屋子里,说是自己没有大碍,又不是什么主子,没必要占着一间院子。
祝暄劝了好久都无用,直到桃喜说在下房住惯了,在新院子里睡得不踏实,祝暄才松口。
眼下小屋里又潮又闷,即便是开着门窗也不慎舒服,更何况桃喜还在养伤期间。
“如今这天越来越热,你伤还未痊愈,这里哪是你能住的地方?你若在那院里不习惯,我叫人把床给你搬过去也未必不可。”
桃喜摇头:“知道姑娘是心疼我,但我还是喜欢这小屋子。”
祝暄望着她,最终还是没再强迫,只叹了口气算是妥协。
“听闻昨晚出了大事,姑娘可有受伤?”
“没伤着。”只是回想起那歹人头掉落在地上的场景,她心里不由一阵恶寒。
祝暄皱起眉头:“眼下福安还在府上,圣上不便动将军府,但阿爹阿娘的枉死我仍旧没有确切的证据,人证物证皆没有。如今福安不能再留在府上,需得早日送回宫里,到时候怕是逃不出圣上织的网了……”
桃喜看过来:“姑娘可信我?”
祝暄握住她的手,“我自然是信的,你是我如今最能信任的人了。”
“那姑娘便听我一句劝。”桃喜语重心长,“如今唯有一个方法能够保全姑娘你还有咱们将军府。”
“什么方法?”
外面的蝉鸣渐起,她听得桃喜沉声说道:“嫁给平远侯。”
第40章 .梦魇 “谢峥远!”
两日后, 将军府。
“姑娘,有一封从晁州寄来的信。”
“晁州?”倚在榻上的人缓缓睁开眼,琥珀色的眸子在信封上淡淡扫了一下。
祝暄微蹙着眉将信接过来。
祝家在晁州并无亲戚,若说有什么相熟的人, 那也只能是五年前从上京搬走的衍国公一家。
祝暄与徐家二姑娘徐宛娴关系不错, 但自从徐家搬走, 两家便十分默契地断了联系。
可信却并不是徐宛娴寄过来的。
上面的字迹祝暄熟悉, 是谢峥远。
他去晁州做什么?
祝暄拧着眉头将信读完,面色越来越难看。
只因这信上的话没一句有用的, 仿佛只是在单纯地问候她,借着晁州的风景说想念她。
“若有机会,愿与卿同在此处赏花品茶, 好不惬意……”
“谁要同他一起赏花品茶。”祝暄下意识地把信往手边一扔,刚好碰着了烛台——
信纸从火苗旁掠过,大片的字迹竟消失了一瞬!
祝暄登时将信纸重新拿起,用火苗上方的高温烤过一遍。
果不其然,大片的字迹随之消失,只留下寥寥几个字——
“七日后,徐进京。婚期至。”
而这才是这封信的真正内容。
祝暄面色不由沉了下去。
她将信纸上的内容又仔仔细细查看一番, 这才将其点燃扔进了烧东西的铜盆里。
谢峥远去晁州是为了让徐家人进京,徐家对侯府与将军府有何利益……
难不成是为了让徐家人来做人证?
可五年前他们举家搬迁便是为了躲避这场灾祸,黎慷也因此才留得徐家血脉延续。
如今他们当真愿意回京作证吗?
祝暄心中忐忑, 听着院子里福安跟小丫头们玩耍的笑闹声, 更是五味杂陈。
如今皇帝是仍顾忌着福安, 她才能勉强死里逃生,若是知道了她并不会对福安下手,她也就再没有护身符, 一切都得听天由命了。
“福安。”她坐在窗边朝着院子里招了招手。
小公主高兴地凑过来 :“姐姐,怎么啦,要一起玩儿吗?”
祝暄笑着没应她的话,只问:“你在府里留了这些日子,想来圣上跟皇后娘娘都十分忧心,不如明日我便送你回宫,如何?”
“不要。”福安想也没想直接拒绝,“我不想回去,我要留下来陪着你。”
这与祝暄所想的结果大相径庭,她正欲开口询问,便被小公主拉住了手。
“暄姐姐,你就让我再多留几日吧!”福安撒着娇地说,“偌大一个将军府里只有你自己多孤单,我就是想留下来给你做个伴儿。父皇跟母后那边我到时候送去封信报平安就好。姐姐你就让我留下来陪你吧!”
一时间她心里被这小姑娘搞得软乎乎的,只得答应下来。
当晚,福安又搬回了暖香苑跟祝暄同吃同住。
许是白天劳心劳神,天一黑祝暄便觉着十分困倦,早早睡下。
夜里蝉鸣与虫鸣此起彼伏,不知到了几时,她竟听得外面有窸窸窣窣的声音。
这几日的经历让她连睡觉时都保持着警惕,这会儿不由睡意全无,起身下床想去一探究竟。
她向来是把匕首压在枕下,虽说上面被桃喜淬了毒,但胜在轻巧便携。
——“当初在姑娘的匕首上淬毒,是因为觉得平远侯并非是姑娘最好的归宿,毕竟是圣上赐婚夫婿,其中难免会有危险,奴婢的本意也是想让姑娘与侯爷离心。可如今看来,平远侯才是对姑娘最为记挂照顾的人,姑娘怕是只有嫁入侯府方才算是有人可倚靠。”
回想着桃喜昨日的那番话,祝暄已然走至了窗边朝外望去。
外面正站了个身影,是她再熟悉不过的。
祝暄悄然走出门,站在那人身后,“今日才收到你的信,人便从晁州回来了,看来侯爷伤势已然大好。”
想必体内的余毒也清了。
她指尖下意识地摩挲了两下匕首的刀鞘。
“……”
可身前那人始终都没有反应。
连院里的风都清晰地从耳边刮过,她却听不到那人的呼吸,只看得到眼前挺拔又略显僵硬的身影直愣愣地戳在那儿一动也不动。
难不成……
祝暄不敢胡思乱想,颤巍巍地伸手去碰那人的肩膀——
冰冷僵硬的触感从指尖袭来,冷得她心尖都跟着颤了两颤。
“谢峥远……”
她话音还未落,就见那人直挺挺地朝身后倒了下去,身前的衣襟湿了大片,暗红色的血液顺着滴下来,面上一片血肉模糊——
“谢峥远!”她一个激灵猛地睁开眼来,眼前一片模糊,胸口不住剧烈地起伏着。
“姐姐,怎么了?”身旁的人被惊醒,慌忙跟着坐起身来小心翼翼地去拉她的手。
福安软乎乎的小手轻轻去碰她满是冷汗的手心,小脸都皱成一团,柔着语气哄她:“方才都是梦魇,姐姐别怕,我在呢。”
身体仍是止不住地发颤,祝暄就那样直愣愣地坐着呆了半晌才回过神来。
她深吸一口气,努力按捺下萦绕在心头久久无法散去的恐惧,垂下头环住自己,将脸埋进臂弯。
那张血肉模糊的脸仿佛还在眼前不断地闪现。
血流成河的场面她不是没有见过,就连看着人被活活打死她都能面不改色,可梦里那副场景时还是让她被吓得说不出话来。
她抬手抚了抚心口。
不知自己为何会突然做这样的梦,以往也经常能听说死人托梦的事,难不成是谢峥远真的遇害了?
希望不是吧……
守在外间的茗喜匆匆进了屋里:“姑娘,殿下,发生什么事了?”
“姐姐梦魇了。”福安下床准备给祝暄倒杯水喝压压惊,正好凑到茗喜身边,小声问道,“姐姐从前也经常做噩梦吗?”
“刚出丧期的那段时间确实是,可这也过去好久了……”茗喜压低声音答着,将倒好的水递给她。
小公主皱着眉点点头,“以前也是会在梦里叫平远侯的名字吗?”
据她所知,祝暄并不愿意嫁入侯府,对圣上的这桩赐婚并不满意,那日同她一起去侯府的时候更是面色不善。
如今在梦里唤那人的名字,难不成是两人之间有何过节?
茗喜摇摇头:“姑娘早就说讨厌姓谢的人,以往梦魇也并未喊过谁的名字。”
“好,你去找了安神香点上吧。”福安说着将水杯递给了缩在床上的那人,“姐姐,喝口水吧?”
祝暄茫然地抬起眼来,重重呼了口气。
她接过水杯抿了一小口,“吓到你了,抱歉。”
“没有没有,”小公主连忙摆手,“是这噩梦缠人,吓得姐姐没能睡好。我已经让茗喜去点安神香了,姐姐再睡会儿吧,现在还早呢。”
祝暄望着她扯了扯嘴角:“好。”
自从那晚梦到谢峥远之后,祝暄再没收到从晁州的来信。
她一边压下自己对那人的担忧,一边又不受控制地频繁去询问那边的消息。
茗喜都跟着纳闷,望着主子在纸上写的那一行又一行的名字叹了口气:“姑娘这几日像是十分关心谢侯爷。”
祝暄手上的动作一顿,那尚未写完的“峥”字便被笔尖滴下的墨晕染得没了原本的模样。
“……别乱说话。”她尴尬地将笔搁在架上,转而将纸团成一团,扔进了铜盆里。
“是是是,是奴婢乱说。”茗喜笑着道,“姑娘才没有在纸上通篇写下人家的名字,之后又不承认。”
祝暄皱眉:“茗喜!”
“禀姑娘,前厅来了客人。”外面忽地传来一声禀,让茗喜免受了“皮肉之苦”,“说是晁州来的朋友,姓徐。”
祝暄慌忙朝门口走去,“竟这么快就到了?”
谢峥远寄回来的信上说七日才到,眼下才过了不到五日就已经来了。
想起许久未见过的徐宛娴,她不由加快脚步,还不忘去问来禀报的小厮:“来的是男是女,来了几人?”
“不算下人,是一男一女。”
祝暄点头。
一男一女,想来是宛娴和她大哥徐历安。只是这几年都不没有宛娴的消息,说不准宛娴已经出嫁,随她而来的是夫君,倒也未可知。
她这般想着,脚下的步子却丝毫没有慢下来。
前厅里,丫头小厮正给客人奉上茶点,便见祝暄带着茗喜快步进来。
坐着的女子转头看过来,一张清秀动人的脸蛋漫上笑意,她弯起眉眼起身迎过去,“暖暖。”
“宛娴姐。”祝暄拉住她的手,将人仔仔细细地打量一番,“这一路上可颠簸?沈伯母在家中可好?”
徐宛娴向来是个温婉性子,这会儿笑着看她:“都好。倒是你,这些年不见果真成了个标致的美人。我说平远侯怎会不远万里到晁州将我接过来。”
“平远侯?”祝暄一怔,抬眼便见坐在旁边的那人并非徐历安,而是谢峥远。
他朝这边笑了笑,面色虽还有些泛白,瞧着却也没什么不妥。
她心下稍安,嘴上却下意识开口:“他怎么……”
“是谢侯爷特意去了晁州同我讲了祝叔叔当年的事,以及你最近的遭遇。”徐宛娴轻握着她的手,眉间微蹙,“我若知你受这般苦,当初就该回京把你给带走,便也不会有这么多的事了……”
她正感叹着,却听旁人插进一句话来:“若徐小娘子将人带走,我怕是就无法与祝小娘子定下婚约了。”
徐宛娴眼睛都亮了:“你们已经订亲了?那我可得喝了喜酒再回晁州。”
祝暄皱眉瞪了谢峥远一眼,这边也只得尴尬地笑着应下:“是圣上赐婚,婚期还未……”
“大婚就在明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