高吊的半透明睡袋,就像一朵朵含苞待放的洁白花蕾,悬挂于这座厅堂的天花板之上。她躺在其中一间,遥望塔楼外的游鱼与星空,圆月与森林,树影与山峦,可依旧放不下心中的激动和困顿。几个小时前,她听到了天照岛那最真实的过往,她也获悉了母亲被当成实验体的消息,她更知晓了岛上一切罪孽的根源,都是来自于那个被大众推上神坛,也同时想要成神的源义郎。
源氏综合症,她再熟悉不过了。当启明星将他们梦醒之前的身体数据显示给她看的时候,她便一切了然了。纳米机械生物入侵大脑,生根发芽,吞噬记忆,制造幻象,使宿主彻底陷入睡眠。他们中招时,大脑电波所映射出来的相关结果,与源氏综合症患者的初期表现,极为相似,甚至可以说是一模一样。
那场梦,是母亲的梦境,她进入的是母亲的梦。所以她才会拥有了朋友,弟弟才会变得勇敢,安格斯才会分裂成两个。所以母亲才会在临别时刻,说出很多莫名其妙的话语——你不该在这里,你该回去……好好生活……一直都在……母亲在明知她是闯入者的前提下,还是接受了她……启明星说:这需要特别强大的精神力量才行,一般人可做不到。一般人在感受到‘入侵’的瞬间,就会将闯入者直接赶走……是对女儿的爱,使母亲一直支撑到最后……世界崩塌也好,大雨落下也罢,其实都是她精神世界的反噬而已。而那团黑雾,则是一种防卫机制,就像杀毒软件对应于电脑病毒——它们,是那些纳米机械生物与宿主的大脑细胞相融合后的产物。
激动,因为母亲没死,有生之年,她还可以再见到她。
困顿,因为她却不知道母亲身在何处,而且她也不知该如何解救她。那可是源义朗,是拥有整座天照岛的无上恶魔。在他面前,她渺小得如同蚂蚁一般。她根本无力反抗。
但是启明星、博士和朴松民同时表示:他们会反抗到底,他们会将他从神坛上拉下,他们会让他跌个粉身碎骨。
可是因为如何反抗的探讨,博士又与启明星争吵了起来——启明星建议建立一支庞大的机械部队,直接攻入天照塔,然后将其拿下。
博士问:多大一支军队才能攻入天照塔?建造这支部队,又需要多少时间?
启明星激昂道:我详细计算过——十艘‘恒星级’航舰,十万名机械士兵,外加粒子炮、空天战机、无人战车若干,就可以了。至于时间,大概三十几年就可以全部完成。
博士冷笑一声道,“哈,也就是说,等我入土了,你这支军队还没建立起来呢。”
“三十几年又不长,”启明星轻描淡写道,“只是一瞬间的事。你要是不想等,我可以把你冷冻起来——陆鸣的那个睡眠舱我还留着呢。”
“那你怎么能保证,在这期间,源义郎不会研究出什么新技术呢?在我来这里之前,他就已经把纳索人的‘地质灾害装置’制造出来了。”
“我的士兵都会飞,这个装置根本伤不了他们。”
“那‘emp无限扩散系统’呢?‘湮灭弹’呢?完全体的振动分子护盾呢?”
“他又没研究出来。”
“他现在没研究出来,不等于他三十几年后还研究不出来。”
“那你什么意思?不跟他打了?放任他继续作恶?”
“我的意思是,这个方法根本行不通。”
“不通过暴力的方式推倒他,难不成,你还是想用‘不抵抗’的方式熬死他吗?阿尔伯特,你可真幼稚。对付恶魔的最佳方式就是直接毁灭它,而不是退让妥协。”
“我从来没说过要向他妥协。”
启明星显出不高兴的样子,然后摊开双爪,嘲讽般说道,“呵呵,阿尔伯特,那你就把你的高见说出来吧,我也好洗耳恭听。”
博士的着重点在于粮食。他想通过教会数万贫民种粮,以打破源义郎对粮食的垄断,从而在经济上给予源义郎一记致命打击。同时,他也将告诉所有人真相,令所有人都产生反抗之心。哪里有压迫,哪里就会有反抗,这是亘古不变的道理。
他说,“这种事仅凭我们几个人,是根本无法完成的,我们需要汇集更多的力量才行。”
“阿尔伯特,你可真是幼稚。”启明星可不这么认为,它屑道,“在绝对强大的力量面前,人类只会退缩和恐惧。而且,人类本身就是懒惰的,你居然还想教会他们种粮?简直是痴人说梦。阿尔伯特,我又不是没研究过你们人类的历史——只要饿不死,他们怎么会起身反抗?合成粮确实比不上天然作物,但至少不会被饿死。阿尔伯特,人类的忍耐力是十分强大的。源义郎之所以如此肆无忌惮,也与你们的基因有关——我并没有侮辱你们的意思,我只是想说,你们只是刚刚触摸到文明的边缘而已,根本没有到达‘道德高尚’的地步。还有你们所谓的底线——只要可以存活,什么道德啊、法律啊、欺压啊,你们都是可以通通无视的。要不然,怎么会出现几千年的历史,都是围绕着一个皇帝转的现象出现?阿尔伯特,你这个方法,根本不适合当前这个时代。拥有比他更强大的力量,才是首选。”
然后,他们的话题就开始偏离方向了,他们讨论起更多的话题——这个主义,那个思想,权力的来源,权力负责的对象,集权与民主,道德与法制,人类社会究竟该如何发展,人性的光辉与阴暗等,都被他们通通说了个遍。
他们谁都不服谁,就像两个正在争论太阳什么时候离人最近的小儿一般。
芬格里特越听越迷糊,也越听越困。最后,她实在受不了了,于是对朴松民说:我困了,我想睡觉……这里有没有床?我还想洗个澡……
朴松民制止了博士与启明星的争论,他也说出了相关的诉求。
启明星说,“这些都有,我早就准备好了。”它打了个响指,招呼来两只水母,然后吩咐道,“带南瓜姑娘和我的大将军去休息。”说着,它又看回博士,严肃道,“阿尔伯特,你不许睡觉,因为我们的辩论还未结束!国王很生气,首相不听话,国王要说服他!”
“是,陛下。”两只水母恭恭敬敬地说。
它们化作两团柔软的白云,分别将芬格里特和朴松民托了起来,然后缓慢飘向大厅的最高处。
她是在一处水袋状的空间内洗的澡。封闭,但不逼仄,水温也十分舒适,还有两团由游鱼化成的云朵,为她搓了背。
躺进悬挂在天花板上的睡袋,带她进来的那只水母又化成被子,轻轻覆盖在她身上。它摸起来,就像丝绸。
底下似乎还在争吵,但已经若隐若现了,就像飘渺的音符。水母在她耳边放出轻柔的音乐,她终于闭上眼。很快,她陷入睡眠。
明天将如何,还是等到明天再说吧。
她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