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二章

赵森宇显然也没想到会在这里遇到她, 看到她,点了点头,拿着淘到的书打算要走。

陈竹拦住他, “赵森宇,你能不能帮我一个忙?”

他一怔, 许是没想到她开口这么问, 反应过来之后,“什么事?”

“是这样的, 我九月要回学校读书了, 学校里的书我都看的差不多了, 我想再找一些书看,不过我也摸不准该看些什么,你是知青,懂的一定比我多, 你能不能推荐几本书给我看?”

他知道农村人不重视读书, 特别是这几年, 读书被认为是一件没用的事,少许的农村人会让孩子认认字, 学算数,但也不会供到高中,有可能有,但极少, 更何况是陈竹。

他并不重男轻女,但在他印象中, 农村人大部分都重男轻女,真的有钱给孩子读书,那也是男孩子, 女孩子那是要嫁到别人家的,要是让女孩子读书识字,是一件亏本的事。

但陈竹却要读书,听她的意思,应该是休学了一段时间又要回去继续读书,对于这样的人,赵森宇表示佩服,别的不说,她定然是有着钢铁般坚强意志的姑娘家。

面上的表情没变,可他释放了善意,指了指几本书,“这些书有益于你,你可以看看。”

陈竹一副全然相信他的样子,二话不说直接把他说的那几本拿起来,找废品站的老人几毛钱换了过来。

赵森宇看到她的举动,不由地松了一口气,其实说实话,以前读书的时候,也有不少姑娘会借口学习上的问题来找他,一开始他没有鉴别出她们的居心叵测,可他并不傻,很快就察觉出来了。

对于那些别有用心的人,他深恶痛绝,下意识地冷着脸跟人保持距离。

但很显然,陈竹不属于这一类人,她拿了书对他说了一声谢,“谢谢你,我还要在城里再逛逛。”说完,她对他挥挥手,潇洒地转身走人了。

赵森宇看着她的背影,笑了一下,也离开了。

实际上,陈竹没有赵森宇想的那么轻松。

离开了赵森宇的视线,陈竹低头,看着淘来的书。

她刚才试探了他,她敢保证,赵森宇一定知道了一些什么,例如高考可能会恢复的消息。

知青下乡,有些知青背景不一般,陈竹结合林浩的话,再想到赵森宇看的书,便明白过来了,他在为高考做准备。

林浩说他用一罐奶粉换取轻闲些的工作,他又找了高中的书看,而高考恢复之后会在冬季开考,剩余的时间其实是不充裕的,那么他必然要多些时间去复习知识,两者一结合,他的一举一动也就有了答案。

赵森宇能拿到奶粉票,买的起奶粉,又有高考会恢复的第一手消息,这个人背景可能不简单。

她缓缓地吐出一口气,看来一切并没有因为她的穿书而发生什么变化,高考会恢复,她能通过高考改变命运。

她不想像村里的姑娘们一样,到了年纪就结婚生子,她想有自己的人生。在后世,女性三十四十不结婚都没事,独立自主才是王道,和这个年代不同,但是像她爸妈,不管多疼爱她,会帮她完成读高中的心愿,可之后呢?

他们也想帮她进工厂,让她找一个好对象,结婚生子,在这个年代,二十出头结婚,都是一种罪了。

而她需要找一个借口,例如她考上了大学,她可以顺理成章地把结婚生子给推后。

不是她不结婚不生孩子,是她接受不了自己的人生还没开始就要过上一地鸡毛的婚姻生活。她想把她自己经营好,把自己放在第一位,等到缘分到了,顺其自然地结婚生子,当然,如果遇不到她也不想将就。

但不被别人左右的前提是,她能做到精神和物质上的独立,而上大学能给她一个机会,这个时候的大学生是有分配工作的,那么她就能争取到三年大学生活,等工作的时候就能养活自己,她记得最开始的读大学的学生,国家也有补贴给他们,只要省一点,自己供自己读完大学不成问题。

她和她爸妈隔了好几十年的代沟,就算他们疼她,可在当代的大环境影响下,他们肯定不会支持她晚婚晚育的,她得自己支棱起来。

她不会妄想给她的爸妈洗脑,试图将二十一世纪的思想灌输给他们,毕竟二十一世纪的时候,那些家长们也不能接受他们的孩子不婚不育。既然如此,就要试着理解他们,同时在彼此之间找一个平衡点。

总之,她不会早婚早育。

她要读书,要工作,要有钱。

离开废品站,她去供销社看了看,正好上新了一批江米条,她买了一些,留一半给自己吃,另一半则是拎着去了国营饭店,她点了一碗面吃,吃完之后才问了人找陈锋。

国营饭店的厨房是时间一到就不会再接单,正好是不忙的时候,陈锋出来,惊喜地说,“妹,你怎么来了!”

“我来看看你,”说着把她妈做的几双鞋垫和她买的江米条一起给他,“鞋垫是我妈做的,江米条你当零嘴吃。”

话一说完,她见他不接话就看他,被吓了一大跳,一个汉子红着眼,随时要哭的样子,“堂哥,你怎么了?”

“妹,你和二婶对我真好。”陈锋感动地说,他妈只在他一开始到城里拿过东西,后来就没怎么管他,认为他有吃有喝饿不着就行。

“你对我们一家都好。”陈竹笑着说,拍了一下他的肩膀,“男子汉大丈夫,别娘儿们的样子。”

陈锋瞪了她一眼,“姑娘家怎么说话的。”

“拿着吧。”陈竹打算再买些家里要用的东西就回去了。

陈锋接了过去,“中午吃了没?我去厨房看看还有什么不。”

“不用,我吃过了。”

陈锋不信,以为她是舍不得钱,他压低了声音,“厨房里还有一些材料,我拿过来下面,师傅不会说什么的。”

“我吃了,真的吃了,骗你就是小狗。”

陈锋依旧怀疑她,她无奈地说,“哥,没骗你。”

她保证了好几回,他这才信了她,“你来城里我陪你逛逛,我去请个假,你想买什么?哥给你买。”

看他豪气的样子,不知情的人还以为他很有钱,可上回去陈竹家给陈竹塞了钱之后手上没钱了,他得向别人借点钱才行,怎么也不能让陈竹空手回去。

“不了,我不买东西,我就是过来向以前的老师借书,我九月要回学校读书了。”

陈锋为她开心,“太好了,你还缺啥不?”

“不缺,什么都不缺了。”她笑着说,“我就顺道过来看看你,我先回去啦。”

“行,早点回去,路上注意安全。”

“知道了。”

陈锋送她到了巷口才回去,有人问他,“这人是你妹?怎么和之前那个长的不像啊。”

“之前你看到的是我亲妹,这个是我堂妹。”

这人藏不住话,“那还是这个堂妹好。”意味深长地看了看他手里拿着的东西。

陈锋大声道,“那当然,当初不是她,我们还不认识呢!”

陈蜜也偶尔会来找陈锋,但每次来都是蹭吃蹭喝,陈锋做哥哥的,嘴上说她几句,但也会给她买吃的,有时候他没钱了,就躲着陈蜜,让人说他不在,实在是被陈蜜给吃怕了,他也不是有钱人。

久而久之,陈蜜也很少来找他了,他也乐得轻松,这个妹妹他是真的不想认,真的比不上陈竹。

陈竹过来还给他买了江米条,别看他现在有工资了,又吃饱喝足的,可零嘴都没吃过,他一想到有人专门给他买零嘴吃,心情愉悦。

不怪他对陈竹好,谁让陈竹把他当一回事,给他送东西。

虽然是堂妹,可比自家的亲妹贴心多了。

这边,陈竹没在城里逛,只买了一些生活必需品,时间还早,要等到四点才能坐驴车回去,她就在附近的树下等,正好又看到赵森宇,她看他一副打算走回去的样子,心想,这个傻知青该不会不知道杏花村有驴车吧。

于是她跑过去,喊住他,“赵森宇,我们杏花村也是有驴车可以坐回去的,四点有。”

赵森宇听到她的话,知道她是好心,他低声说,“我知道。”

她的视线在他身上转了一圈,看他手里提了不少东西,觉得他是不差钱和票的人,那他为什么不坐驴车呢?

她脸上的疑惑太明显了,赵森宇只好解释,“坐过一回,买了东西回去,总有人打量试探。”

听了他言简意赅的话,陈竹明白了,原来不是省钱,她点点头,“哦。”

“你不回去?”在他眼中,陈竹家条件不好,照理说不该坐驴车。

陈竹没有一丝窘迫,“那你走回去的话,我可以和你一起走吗?”

“?”

“我一个人走不安全,多一个人我就不怕了,哦,还可以省三分钱。”陈竹笑着说,她没有买太多东西,不然走着回去就是负重前行了。

她讲钱的样子并不市侩,反而显得真诚,赵森宇没有拒绝,点点头,于是两人保持着距离一起走回去。

******

赵森宇在分岔口停了下来,陈竹对他说了一声再见就往她家的方向去,他看着她走远了,才重新提着自己的东西回知青点。

进了屋子,他整理了买来的东西,之后他坐在床边拿着一本书看。

李建斌和另一个男知青黄志安一起进来,两人好奇地看着他手里拿着的书,黄志安笑着说,“赵森宇,你进城就是买书?”

“嗯。”

李建斌坐在自己的床上,好心地说,“哥,现在没高考,大学也考不了,你也别看书了。”

赵森宇想到远在帝都的好友给他发来的电报,眼神沉了沉,嘴上随意地说,“打发时间。”

黄志安去打水洗衣服了,李建斌则是咬着一根狗尾巴无聊地躺在床上,听着一阵的翻书声音,渐渐地有了睡意。

“李建斌。”

“哥,怎么了?”

“有空你多看看书。”

“别了,我呀,一看书心里就疼,以前读书是为了考大学,现在读书,呵呵,就是做无用功。”李建斌愤世嫉俗地说,“你说,我们读了这么多年的书,结果下乡做知青,说的好听是为了国家做建设,实际上我们是废物,除了会读书什么也不会,连种地都不如人家农民。”

赵森宇淡淡地说,“我只知道,所有的机会都是给有准备的人,你自己放弃了自己,以后后悔的是你自己。”

“但是哥,读书没出路啊!”

“路是要自己走的。”

李建斌狠狠地捶了一下床,闷不吭声地转过身,脸上有着年轻的狂妄和悲伤。

他们就像是被这个时代给放弃了一般,如一叶孤舟无助地在大海上漂泊,明明曾经他们有着大好的前途和光明的未来,而现在,他完全看不到自己的路,他看着自己的手,曾经拿着笔杆的手,现在又糙又黑。

一股无力攫住了他贫瘠的神经,他无声地流泪,不甘啊,不忿啊。复杂的情绪在他的胸口不断交织,最后如灰烬浮在心湖上,染灰了清澈的湖面。

赵森宇那一句路是要自己走的话,一直在他的耳边回响。

第二天,赵森宇起来,李建斌别扭地向他借书看,他笑着说,“随便看吧。”

李建斌咳了一声,拿了一本书看,恍惚间,他仿佛回到了从前,坐在一排排桌椅的教室里,里面有有他可爱的同学们,有尊重的老师们……

从来到杏花村开始,李建斌就常常有一股愤怒在心底张扬着,可他平时总是笑着,无人知晓他的悲愤。

书里的每一个字就如泠泠的泉水,熄灭了那无奈的怒火,又浇灌着希望的火苗。

为什么读书?

耳边似响起以前老师问的话。

因为他想做一个对国家对社会有价值有贡献的人。

这是他的答案。

******

家里就陈竹一个人,她自律地每天七点起来,洗漱吃早饭看书,到了十点就去隔壁,给陈老太太帮一把,尽管陈老太太总是说不用她,但她还是多少帮一帮。

陈老爷子对陈竹的态度比以前温和,她朝他打招呼的时候,他也会笑着回她一句。

中午,陈竹都是回来吃饭,她不好留在隔壁,免得大伯说她吃爷爷奶奶的粮食,这年头,吃人粮食就跟杀人似的,但杀的不是她爷奶,而是她大伯。

陈建民总是跟提防贼一样提防着她,她心里觉得好笑,但照旧会到隔壁待一会儿回来。

中午吃了午饭,她小睡一会儿就起来看书,看完书就收拾家里。她妈把家里收拾得井井有条,她也没什么要做的,就拿着布擦一擦这儿,擦一擦那儿,不让落了灰。

同时,她有心想做发饰,可奈何手边没什么材料,想做什么也没办法,家里只有她一个人,她免不了担心她爸妈,不知道他们舍不舍得花钱,有没有遇到什么困难。

过了一个星期,大晚上,她睡觉的时候听到窸窸窣窣的声音,她惊得爬了起来,深怕有人进了屋,她捞起睡前搁在床边的木棍,小心翼翼地往外走。

该不会有二流子进来了吧?

她的心,咚咚咚地剧烈跳着。

“动作轻一点,闺女现在肯定睡了,别吵醒她。”

“知道了知道了。”

她一喜,推开门,“爸!妈!”

“闺女,你没睡?”

“没!”陈竹开心极了,同时把木棍往后藏,免得在她爸妈面前暴露了她暴躁的本性,“我给你们烧水洗洗。”

“别忙,用井水就行了。”陈伟业说。

“不行,太凉了。”

“这么热的天没事。”

“爸,你得听我的。”

陈伟业被逗乐了,对着他媳妇说,“看看闺女,还挺有一家之主的风范。”

“还不是关心我们。”

等陈伟业和程秀丽都收拾好了,他们三人坐在屋子里说着悄悄话。

陈伟业低声说,“全部都卖完了!”

尽管心里预料到这个结果了,陈竹还是不由得乐呵呵。

程秀丽开始将事情完整地说了一遍,“我们本来打算去晋城文艺团那儿,但你爸说既然卖过了就不要再在那儿卖,价格比起在江市卖要少一半,可我担心去了江市要一个都卖不出去咋整,但你爸说的对,文艺团卖过了,那些姑娘们新鲜感也许没了,就直接去了江市,路上你爸还收了几个村子的鸡蛋,一到江市先把鸡蛋给卖了,那些城里人也可怜,没鸡蛋吃,家里有孕妇的,还得偷偷摸摸去乡下或者黑市看,你爸这鸡蛋带过去,人家一次性就买了十个八个的,要不是天热存不住只怕还想多买。”

“卖了鸡蛋之后,我们就去江市的文艺团,这个文艺团可比晋城大啊,我还怕她们眼光高瞅不上,结果一下子卖了二十个,怕再下去会引起注意,我们就打算第二天再卖,我们信心大增,想着一定能卖出去,经过百货的时候,我突然想着,要不去试试,江市的那个百货又大又高,我们进去都不知道怎么下脚,我们不买东西,就又出来了。”

“逛百货的人大多数是有钱人,我们就站在一旁观察着,看到有一些洋气的姑娘,我们就过去问一问,还真的问出了名堂,卖了二十个,其中还有姑娘一个人买了两个,说是要换着戴,真的是讲究,也不嫌弃贵,说是什么洋货还要更贵,我们这个物美价廉。”

程秀丽想到那姑娘夸他们家的东西好,她脸上洋溢着骄傲的神色,这些可都是她闺女想的。

“那还剩下十个?”陈竹算着发饰的个数。

“对,我们本来想直接回晋城卖也行,后来在路上被一个帝都来的舞蹈老师给买走了,说是要奖励给她的学生们。”

“那就是卖光了。”陈竹放心了。

陈伟业已经没了第一次时的激动,这一回很稳重地说,“都卖光了,还都是按照一个一元的价格成交的。”

程秀丽就把钱拿出来,“发饰全部卖了,赚了五十元,你爸中间倒卖鸡蛋和粮食,又小赚了十元和一些票,工业票有十张,一斤的油票,一斤的糖票。”

陈竹算了算,轻拍了一下桌子,郑重其事地说,“我在这里要宣布一个消息。”

他们异口同声地说,“什么消息?”

“我们家啊,终于百元户家了。”陈竹想着万元户是目标,先达到百元户,再是千元户,万元户……

程秀丽和陈伟业对看一眼,觉得这一个月来像是做梦一样,一下子就成了百元户,他们开心地鼓掌。

这一次赚了六十元,加上之前陈伟业赚的三十元,就有九十元了,再加上其他零碎的钱,他们家终于有点底气了。

程秀丽很快从喜悦中回过神,“可是接下来,我们怎么办?”

陈伟业皱着眉,“九月开始地里会忙,我们不可能再找借口这么出去了。”

“而且,发饰一开始新鲜,但总不可能每个人都买,买过的人是不会再买了。”程秀丽补充道。

陈竹撑着下巴,“不急,我们先休息,现在这些钱放着,以后有个头疼脑热也不怕。”她最担心的就是生病没钱医,要知道,没个好身体,就没有奋斗的本钱,身体健康凌驾于金钱之上。

陈伟业有些不死心,“我看,我可以继续倒卖,不行,我就在附近兜着。”

程秀丽点头,“我呢,赚工分。”这样分工明确。

陈竹制止道,“先不要动,最近我们动静不算小,如果有人盯上了就麻烦,先缓一缓。”

这么一说,陈伟业只能先不动了,“我跟你妈一起在田里干活,赚工分。”

“就你那把式。”程秀丽嫌弃地摇摇头。

“媳妇,你可不能嫌弃我。”

“唉,以后如果国家政策能允许我们做生意就好了,你爸啊,不是在地里干活的人。”程秀丽说。

陈伟业笑着说,“说不准行呢,以前我们也没想过能靠卖东西赚钱。”他们那时候只敢以物换物。

陈竹听着他们说话,心里轻轻地附和:会的,一定会的,一切都会往好的方向发展。

不管曾经多黑暗,曙光始终在前方。

作者有话要说:  六一快乐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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