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六章 转换

围棋是个充满了辩证的游戏。徐先生越是补棋的地方,尹子濯越要进攻。他没有补的地方,尹子濯反倒不急着下手。

对方补了的地方再去骚扰,无论攻出什么东西,都是赚的,会让对方非常头疼。而没有补的地方,如果攻不出巨大的利益,就有可能成了帮助对方安定的臭棋。

因此,尹子濯盯着徐先生下方补完的棋不放,右侧曲镇后,左边再大飞攻击。他这么下不是真要吃棋,而是要借攻击先手补掉自己外势上的一个断点,防止对方刺。这个刺有多大价值?目前看来一目棋都没有。可为了这微乎其微的一点利益,徐先生也绝不退让,他选择跨断作战。就这样,在刚刚补过棋的地方,双方又掀起了一场大战。

这里的黑棋毕竟已经补厚了,白棋的应手困难。下到最后,白棋的确把刺先手防住了,还捞了四目棋,可由于对方的跨断,两颗白子被断在了黑棋的外势里,处境十分危急。

下到这里,旁人一致认为,徐先生已经优势了。这两颗子如果逃出,会成为白棋沉重的负担,免不了被一顿强攻。如果弃子,目数又太大,局部得不偿失。

尹子濯也陷入了苦思。他绝不肯弃子,那样简直和认输无异。可想要出逃,就要选择最佳的手段,尽快取得安定。单纯逃孤一定是被动的,只有揪住对方的缺陷不放,才有可能高质量地治孤。思来想去,黑棋的破绽只有刚才攻左侧时断吃的一子,这颗子还有不少活力,借助周边的先手,就有可能实现反攻。

经过反复计算,尹子濯终于找到一条路,他在被断吃的一子旁边刺了一手。如果黑棋坚持要吃子,白棋可以再贴一手,利用这个先手便宜对黑棋形成封锁。

徐先生马上看透了他的意图,他不去补棋,反而从上方压,企图将白棋整体封在下面。利用黑棋气紧,白棋又先手扳到了黑棋的三子软头。有了这两个先手的交换,白棋这才开始动出两颗孤子。他先手拐完,立即扳了上去。由于刚才的先手交换,这里白棋的断点已经护住了,黑棋无法强断,只能选择退。白棋再压,黑棋再退,就这样,白棋一路连压了六手,和右边的白棋取得了联络,形成了一块巨大的外势。可付出的代价也是惨痛的,黑棋连退六手后,将上下方的白棋完全隔断。

下方有尹子濯的三颗子,包括他下的第一手棋小飞挂角,还有单关跳起,威胁大飞角的那步,以及刚才曲镇进攻的一手棋。随着出路被断,这三颗子已经无疾而终。为了救活中央二子,尹子濯竟然直接将这三颗子送死,连同周围巨大的虚空一并送给了黑棋,让黑棋围出一块五十目的大空。这里唯一的后招是还可以三三点掉对方的大飞角,弥补一些实地损失。

而白棋的所得是,连压六手筑起了一道外势,让上方的黑棋孤子岌岌可危,右边的一颗黑子也面临生死考验,再加上中央白棋刺的那一手黑棋还没补,一旦白棋接上,黑棋中央的三颗子将被吃。

如此惊天大转换,看得众人目瞪口呆。黑棋将右下角鲸吞,实地之大可谓惊人。而白棋凭空多出一道外势,大有席卷整个上半盘之势。之前大家还认为白棋处境困难,而弃子之后,虽不能说白棋已经逆转,但机会却多了起来。看到尹子濯下出如此有气魄的弃子作战,所有人都对他刮目相看。

一开始大家还尽量保持礼貌安静看棋,这时却忍不住窃窃私语起来。目前的实地,黑棋已经遥遥领先,白棋必须吃棋才能争胜负。而黑棋虽有先手,但弱棋太多,难以面面兼顾,死棋是一定的,就看死哪块棋还能赢棋了。这里牵扯到复杂的形势判断,大家谁也无法看清楚,却更激发了讨论的兴趣。

徐先生也颇为犯难,他必须在纷乱的局面里找出一条清晰的致胜之道才行。天生的战斗本能让他不肯简单补活,此时唯一能发力的点就在于中央的三颗残子。他决定,先从中央动手,决不让白棋轻松吃掉三子。经过几招准备工作,他在白棋外势上刺了一手。只要这手棋刺到,就可以加强右侧孤子,暂时避免被吃之虞,然后转身救回中央三子,最后拿上边的孤子一赌输赢。上边孤子本就不好吃,白棋吃小了实地还不够,将是白棋困难的局面。

可万万没想到,面对黑棋的刺,白棋脱先了,先将中央三子吃了下来。黑棋只有冲断,将白棋外势尾巴上的三颗子吃掉。

黑棋刚才就吃了三颗残子,现在再吃三子,五十目的空一下增长到了八十目。更要命的是,原本的右侧孤子,通过断吃,已经带着目活了,这个局部黑棋大成功。

而白棋的所得是,将中央吃得铁厚,上方的黑子无疾而终。即便还留有拆二的余地,白棋也可以硬杀。上方的黑子白棋还未进攻,就随着周围形势的变化成为了死棋。而且白棋拿到了宝贵的先手。

此时,盘上的主要矛盾只剩下了上方白棋能吃多大,还有两个次要矛盾,双方各有一个大飞角很空虚,都留有点三三的弱点,这两个三三对实地的影响也很大。

尹子濯虽然三子被吃,但还留有味道,他从三路逼过来,要求托过。这是吃棋前的准备工作。

徐先生这时使出了一招横顶,这招棋看似俗手,此时却是争先的强手。白棋如果不应,边路实地被破,也是难以承受的损失。尹子濯只好单长,黑棋立即从白棋外势的缝隙中飞了进去。

人群中有人忍不住轻声喝彩起来,有了这一手,白棋的规模会缩水不少,即使继续围吃,黑棋只要左突右撞,就能轻易刮掉一大把目数。如果围不大,黑棋就可以宣告胜利了。

这里是最后的战场,输赢全都在此一役。尹子濯不由得慢了下来,仔细搜寻着潜藏的手段。

谁都没有注意到,阳光此时已经转移到了西窗,将窗子格栅的阴影长长的投在了大厅里。蝉依旧在鸣叫,在蝉声偶尔中断的时候,夏天温暖静谧,是镇子上难得的悠闲时光。

而在大厅里,紧张的空气渗着浓浓的硝石味,人们的神经绷得紧紧的,随时准备迎来一场爆发。这群怪人竟然因为一把黑白石子如此忘我,也是匪夷所思的景观吧。

那时的比赛没有时间限制,遇到复杂的局面,谁都有权想出自己最满意的招法再落子。旁人不仅不会催促,还会陪着他一起思考,体会缓慢思考的乐趣。

不知过了多久,尹子濯终于落子了,他搭在了黑棋的大飞角上!

他在已经被吃掉的地方继续落子,帮助对方把棋走厚?所有人都感到不可思议。

徐先生的额头渐渐渗出了汗珠。如果有人摸摸他的身体,会发现他浑身冰冷,似乎把所有的血液都用来供应大脑的思考。这是他作为一名胜负师的特质。

可此时,他出汗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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