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把刀曾经被仙盟那样隆重对待,再次出世,必定会再起波澜,而他现在的实力,还太弱了。
宴月亭重新坐回去,将刀横在膝上,陷入沉思。
斩魂刀出世,应该已经惊动塬清了吧?他会怎么处理这把伏安之遗留下来的邪刀,又会怎么处理他?
塬清是个什么样的人?沾小师姐的光,那日进入试炼前,他曾经顺便也提点了一下他这个内门弟子。这是他们之间仅有的一次交流。
宴月亭翻来覆去地回想刚刚那些一闪而逝的碎片记忆,想从伏安之的过往里挖掘出一点信息。
终于,他似乎捕捉到了什么,嘴唇轻轻动了动,喃喃道:“刀无善恶吗……”
刀无善恶,全在于承载它的人魂。
可他知道他就算伪装得再纯良无害,骨子里依然流淌着残忍暴戾的魔性,他清楚自己的心里积攒着多少恶念脓疮,他的识海就是最好的证明。
如果塬清发现斩魂刀结契的是他这样的人,想来会像清理他师弟那样,清理了他。
宴月亭一动不动地坐着,头顶旋转的星云投下明暗不定的光,他思考了许久,最后伸手抚上丹田,催动体内魔丹。
内丹一点点抽走他识海里的血腥戾气,封住他那些埋藏的邪念,抽走他半数的血脉精气,也生生抽走他半条命。
宴月亭整个人抖得厉害,汗水洇淡了他脸上的血,顺着尖俏的下巴往下淌,他晕过去几回,又醒过来,在死生边缘来来回回。
最终他还是熬过来了。
他并指尝试好几次,才聚拢一缕刀气,剖开丹田,抠出了自己血淋淋的魔丹,只留了些许不伤大雅的魔气在经脉里循环。
他的血浸在刀刃上,就连斩魂刀似乎也怕了他似的,刀身轻轻战栗。
宴月亭识海里混沌一片,昏睡了很久,才在布道塔的钟声中醒过来。他睁开眼坐起来,那双眼瞳前所未有地澄澈,像是脱胎换骨。
钟声响起时,褚珀静静睁开眼,她的神识尚未归位,枯荣一道自生死大道衍生而来,她在布道塔中,简直是不断地在盛衰枯荣里面打滚,小到一株草的发芽到枯萎,大到一颗星辰的诞生到死亡,差一点就迷失在其中,走不出来。
钟声穿透了灵台,将她从那种星辰熄灭后的死寂中拽出来,她倒抽一口,按住心口,过了好一会儿才感受到心脏的跳动。
褚珀心有余悸,她就是一个普通人,道心还没强到见证这种庞然大物的生死,还能无动于衷,她差一点就修心把自己修死了。
修真界真的处处是坑。
褚珀定了定神,伸出手,勾星刀乖乖落进她手心里,指腹轻轻蹭过刀刃,只有微薄的凉意,不再是要将人冻死的寒气。
勾星刀随着她心念而动,再也不需要费劲地掐诀召唤,灌注灵力,只要她想,就能要它轻灵如风,也可要它沉如钝铁,简直如臂指使。
唯一不好的一点,她身为刀鞘,勾星刀选哪里不好,非要存于她的脊椎骨里,每次抽刀都有一种要把自己抽瘫痪的错觉。
褚珀脚步虚浮地走出布道塔,然后撞见了要死不活的宴月亭。
他脸色惨白得吓人,嘴唇上都不见丝毫血色,整个人孱弱得仿佛随时都会晕倒,只有那双眼睛明亮透彻,能见到一点蕴含的精气神。
饶是从布道塔中走出来的弟子都是一脸衰相,宴月亭也是当中最惨最衰的那个。
褚珀委实被他吓到了,脚步稍微迟疑了片刻,宴月亭转眸看到她,露出欣喜的神色,像一只颠颠的小奶狗,快步走过来,俯身行礼:“小师姐。”
他这一弯腰,和扶风弱柳没什么差,褚珀都想伸手扶他了,又硬生生忍住,“宴师弟,你脸色不太好,没事吧?”
真不愧是被整个修仙界监督行刑的邪刀,结契斩魂刀竟然这么凶险吗?宴月亭整个人都好似被掏空了一样。
这么一对比,勾星刀对她真的很温柔。
“我没事,谢小师姐关心。”他温和地笑了笑,“看来小师姐和勾星刀应该契合得很好。”
“还好啦。”褚珀高兴地弯起眉眼,恨不得把自己的宝贝刀绕着屹峰转一圈,让所有人都看看。
她抬手探向自己颈后,用力一拔,狭长的斩丨马刀在她手中成型,玄玉一般的刀刃在阳光下划开一线白痕。
她手腕翻转,颇有些炫技似的挽出一片绚丽的刀光,双手捧着横到他面前,“它现在没有那么寒气外露了,你摸摸它,应该也不会勾动你身上的伤。”
这是勾星刀第一次这么“秋毫无犯”地靠近他,寒芒内敛,堪称温和。
宴月亭抬起手,指腹在刀刃上轻轻抚过,勾星刀嗡一声,刀气不情不愿地在他指尖蛰一口,不疼,反倒有些痒。
“和你差不多。”宴月亭笑道。
褚珀眼巴巴地看着他,他捻了捻手指,身上的伤口没有被触动,“不会疼。”
“那就好,我就当你是在夸我了。”褚珀喜滋滋地收回刀。
宴月亭从储物袋里取出一个木匣子,“我之前一直没机会给小师姐。”
“什么东西?”褚珀接过来,捏着木匣上的小绳抽开隔板,盒内静静躺着一块鸽子蛋大小的赤石,“火陨石?”
宴月亭点头,“我暂时只找到这么大一块,小师姐先拿给温师兄,若是不够的话,再想办法继续帮小师姐找。”
褚珀完全没料到,一脸懵逼:“你怎么知道我要帮温师兄找这个?”她答应温竹影后,事赶事到现在,还没空闲去找这石头,没想到宴月亭先帮她找来了。
宴月亭:“秦师姐告诉我的。”那日,两人在避风亭时,秦如霜确实跟他提起过这事。
她就猜到是秦如霜那个嘴巴没把门的。
“小师姐为了离雀羽才错失火灵芝,我帮小师姐寻找替代物,也是应该的。”宴月亭很懂事地说道。
“也不能这么说,”她纯粹就是想还债,照这么送来送去,她这债不就扯不清了?不过他都这么说了,又帮她找到,实在不好推辞,“那我就谢谢宴师弟了。”
宴月亭眼中的欢喜肉眼可见,讨好道:“能帮到小师姐就好。”
褚珀疑惑地看他一眼,她觉得宴月亭似乎有哪里变了,但一时又说不上来。
正在此时,两道通讯符破空而来,一道落在褚珀手里,一道落在宴月亭手里。
两道通讯符中,塬清冷肃的声音重叠在一起,“速来惊风楼。”
两人互相一对视,褚珀心知肚明,应是塬清察觉到了勾魂刀的存在,所以才急召他过去。
宴月亭满脸茫然,有一种忽然被年级主任亲自召见的手足无措:“塬清长老怎么会突然找我?”
他的样子无辜极了,不论怎么看,都找不出半点伪装的痕迹,好像真的一星半点都不知情,搞得褚珀想提点他几句,都无从下嘴。
不错啊,男主不愧是男主,难怪可以骗到她师父。
宴月亭顿了下,似乎意识到了什么,蓦地抬手抚上右眼,那张脸更白了,忐忑不安道:“小师姐,我、我好像契合了一把不太好的刀。”
褚珀眨眨眼,默默腹诽,我不信你现在才知道。
她拿人手软,只好斟酌了下,宽慰他道:“刀无善恶,全在于承载他的人魂,只要持刀人一身正气,那刀就能成为正义之刀。”
褚珀拍拍他的手臂,意味深长道:“宴师弟,你要记住,这世上没有不好的刀,只有不善良的人。”
宴月亭郑重点头:“小师姐说的我记住了。”
“等会见到师尊他老人家,你……就这样就很好。”装,你继续装就成了。
宴月亭局促地点点头,跟在褚珀身后,两人一同朝着惊风楼御空而去。
还是那一间四面敞阔的中堂,塬清和闻莲各坐一边,两个人的神情都很严肃,只对褚珀点点头,唤来旁边坐下后,重点就转移到宴月亭身上。
他独自一个人站在堂中,垂着头,显而易见有些局促难安。
塬清口气和蔼道:“无需紧张,本座召你前来,是想询问些关于你所契刀魄的事,你要如实道来。”
宴月亭恭敬道:“是,弟子遵命。”
闻莲上下打量他,“宴师弟脸色不好,莫非是强制结契的刀魄?”
宴月亭犹豫片刻,点了下头。
塬清:“召出你的刀。”
宴月亭听话地从右瞳中抽出斩魂刀,刀身通透雪亮,褚珀完全没想到,传说中凶残的斩魂刀,模样竟然如此好看,跟它的主人还真是挺般配。
如今刀魄与她神魂相连,她的心念被勾星刀感知到,勾星刀顿时就不高兴地蠢蠢欲动。
褚珀只好安抚它,“你也好看,你比它更好看!斩魂刀是凶残小白脸,你是铁汉柔情,你们俩走的不是同一个路线。”
另一边,塬清真人已经接过斩魂刀细细打量,他似叹息似感慨地说道:“刀形变了。”但刀魄确实是斩魂刀的刀魄。
“你可知这把刀的来历?”塬清问道。
宴月亭捏紧袖摆,点了下头,如实道:“我在布道塔中契合它时,曾看到过一些零碎的画面,此刀名斩魂刀,曾被仙盟定义为邪刀粉碎。”
塬清颔首,“的确如此,一百年前,巽风派十二堂长老联手布下灭灵阵,绞碎刀身湮灭刀魄,它如今又怎么会在你手里?”
“从我记事起开始,它就在我眼睛里。”他说到这里,停了片刻,“在碎片画面中,是斩魂刀的主人将它封进我眼睛里的。”
“你还看到了什么?”
宴月亭便一五一十将自己看到的说了,没有任何隐瞒,包括伏安之如何在那极恶之地苟活着,就为了在死前为他的刀找下一任寄主,他耗费几十年,尝试无数次,不管是不是歪门邪道,他都去试。
最终算是被他找到一种以血脉为引,过渡刀魄的邪术。伏安之又花了许多年找合适的母体,最终有了宴月亭。
褚珀整个人都听傻了,这是人能做出来的事吗?
宴月亭转眸触到她直愣愣的目光,眼里泛出清晰的痛苦,沉沉一压眼睫,避开了她的视线。
【那些觉得他下贱恶心的人是对的,因为连他自己都觉得恶心。】
旁白音灌入耳中,褚珀倏地揪紧披帛,她不知道自己刚刚是用着什么眼神看他,但好像无意间伤害到他了。
她其实没觉得他恶心。
褚珀眼前一花,被一双手按进怀中,只听轰隆一声,四周垂挂的竹帘被绞得粉碎,红木宫柱上留下无数触目惊心的刀痕,整座惊风楼都发出一阵咿呀的惨嚎。
肃杀的刀光在塬清袍袖剑舞动,他脸色阴沉得能掐出水来,快被气炸了,“荒唐,伏安之,你到底是个什么缺德玩意儿,简直荒唐!”
闻莲像一只张开翅膀的老母鸡,左右手各护着一个,没有劝阻塬清,任由他师父发泄痛快。
褚珀和宴月亭被他死死按在怀里,动弹不得,两个人几乎鼻尖挨着鼻尖,呼吸之间,气息都纠缠在一起。
褚珀眼珠子东飘西荡,实在找不到落脚点,只能抬眸看向他,小声道:“宴师弟,伏安之做的那些事,那是伏安之恶心,跟你没关系,你又没办法决定自己的父母是谁。”
宴月亭呆怔了片刻,紧绷的表情舒缓了一点,几不可见地点了下头,“谢谢小师姐。”
他的鼻尖撞上褚珀,褚珀下意识往后一仰,又被闻莲用力按回去,斥责道:“别乱动,小心师尊削掉你的脑袋。”
褚珀被按得整个人更向宴月亭倾去,她慌忙抬手抓住宴月亭衣襟,抵在他胸口,仓促地转过头,把脸埋进大师兄胸前。
耳朵撞到他脸上,宴月亭的一口吐息全呼在她耳廓里,褚珀禁不住一颤,耳根烫得像要烧起来似的。
宴月亭一低眸就能看到她通红的耳垂,定了片刻,转开头去。
她师父这口气发泄了老长时间,周围噼里啪啦的巨响不断,褚珀腿都跪麻了,甚至有点想抱着大师兄的腰,埋在他结实的胸大肌上睡一觉。
然而不等她付诸行动,闻莲又放开他们了。
褚珀立即松开宴月亭的衣襟。
惊风楼已经不再是过去的惊风楼,遍地都是刀痕,它遭人千刀万剐,独自承担了太多,咿咿呀呀的声响不断,已经可以被列入危楼范畴。只有闻莲身周的坐席,勉强还保持着完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