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92章 佛门非圣地
今天这一夜注定不寻常。
今夜无眠已经是定局。
在往常来说，相较于陇右其他地方的居民，居住在瓜州的人总还是要幸运得多。无论如何，他们虽还是一般的成为了事实上的农奴，但瓜州起码还有着佛门。
佛门势大，即使是唐古坨王庭的胡人贵族们在瓜分独属于他们的胜利果实时，也不得不将佛门的影响力考虑进去。
考虑的意思是：这事情总得分他们一份。
不分给佛门，难道分给那神憎鬼厌的雪域觉士会么？
更何况，以唐古坨王庭的施政方针来看，他们对于拉拢分化底层民众虽不能说是得心应手，起码也得说一句一窍不通。
如此情况之下，放着现成的佛门不用，费尽心思搞觉士会干什么？
站在王庭的角度宏观看待整个陇右的问题，瓜州让渡的这一部分权力换来的是瓜州人常年如一日的温顺平和。倘若以治理难度作为标尺，瓜州的治理难度无疑是陇右诸州之中的最低者。
过往五十几年在瓜州的执政成果用事实证明一件事，那就是将治理权外包出去虽说不好听，但……真的很有用。
不仅有用，花费也更低，收获还更大。
在这件事上，王庭觉得自己获取了社会的“安宁”，和尚们也依靠王庭的优厚就此发了大财。
大家都有光明的未来。
谁也不知道光明的未来真的来了，而且是以今夜的这种形式。
许多时日的吃鸡已经彻底将猎巫大赛升级成了起义，其间各方势力各有损失，也各有收获。破坏掉的秩序越来越多，几方的战斗也越来越白热化，矛盾自然也就越来越不可调和。
这一切在龙树看来，就像是一团交织在一起的乱麻。
各方纠缠得越来越深，保留住的理智也就越来越难以压过极端——又或者说，除却各方势力之中极少数的理中客，大家都是奔着把事情搞大去的。
早打！大打！最好各方背后的虚境们一起下场大战！
于是时代的车轮在所有人齐心协力的推动下滚滚向前，再也无法回头。
这一切终于随着今夜的一声炮响达到了顶峰。
术玄炮轰鸣的时刻，龙树和尚已经跟随鲁贵等火工道人、菜园子、佃户们下了山，并且跑得相当远了。
老和尚毕竟已经有八十几岁，又不会任何玄门遁术，身体素质再好，终究还是比不得年富力强的时候了。
龙树自己走不快，于是鲁贵他们也跟着走不快——他们还担着一挑一挑的粮食，哪怕不照顾龙树，也仍然很难走得快。
鲁贵由于与李明晨之间的关系，隐隐约约就是这伙穷人之中的领头。
李明晨对他有大恩，龙树对他也多有照拂，他也就真的拿李明晨做大哥，当龙树是老师。事实上，他们经历了寺庙内的严重内讧之后，所有人的心里都是毛骨悚然的。更何况他们下山时，觌面碰到的便是被黄笙控制住的素乐奴从军们。
那帮素乐奴从军哆哆嗦嗦的，浑身没了气力也似，却偏偏在上山。
那一下子着实把鲁贵吓得不轻：咋回事？怎么连素乐人都要对自己信奉的佛门动手了么？世道怎么成了这个样子？
是的，世道真的已经开始变了。
起义长时间的展开，摧毁了一片又一片区域的固有秩序。被摧毁的领域多了，也就在相当程度的改变了这片土地上千百年形成的秩序。
秩序被改变，人心就向下，这就是所谓“礼崩乐坏”。
今夜，就是礼崩乐坏的时刻。
今夜阳光明媚，今夜大雪转晴。
金云鄂攻城、陈三火烧旭日商行的时候，龙树和尚等人原本是在晋昌城外的一处驿站内歇脚。
——这个时候，龙树的面子也不顶用了。
洛桑群培在时，他卖龙树面子，手底下的家伙们也跟着卖龙树面子。
可他如今不在了，佛门与觉士会也打得逐渐白热化，谁还知道龙树是谁？
放他龙树进来，觉士会要是朝他们这些贵族老爷们动手怎么办？
于是龙树等人只好在门外歇脚。
他们不像喻超白那样有本事，无法自由的进出城门，更何况今晚傻子都知道有人打起来了——这时候进城，何苦来哉？
于是他们又只好原地等待。
无论谁赢了，战争总会有一方胜利。决出了胜利者，他们也就可以入城了。
龙树和尚本就有失眠的症状，今夜闹出如此之大的阵仗，他就更加睡不着了。
老和尚披着衣衫，站在驿站的门口，看着越来越亮的天穹，以及十几里外那座顽强屹立的寺庙。
那是慈云寺。
慈云寺所在的山绝非名山大川，但今夜那座山却是格外的高大雄伟。
山上已然烽火处处，掩映在青林里的佛寺庙宇，很多已被火焰吞噬，那些稀稀拉拉的林子里时不时就会多出道道灼伤的疤痕，道树不存。偶尔，又会有清莹莹如水般剑意纵横而过，山上于是横生沟壑，如同被削去了皮的干瘪水果，又仿佛是有人用线在试图缝合什么。
慈云寺还存在，但也仅仅只是存在。
甚至于慈云寺的存在还是因为其中有一位不速之客，那位身着紫衫的年轻贵人。
然而即使是那位贵人，也做不出任何事了。
“徒劳的！无用的！”
天空之中，那轮太阳发出冷漠的嘲笑，宛如审判。
它……在审判什么？
作为佛宗的大德，亲眼目睹了如此画面，龙树大师心中无疑很痛苦，很不甘心。
像他一样痛苦不甘的还有很多。
没有人肯心甘情愿地接受这样的结局。
龙树不愿意，龙象也不愿意。
龙象身如焦炭的地躺在地上，可怖的失血量简直将整个地面都染红。
他身旁的武僧们已经全部晒毙，化作飞灰而去，此时站在他身边的是韦名传，然而韦名传却没有任何办法帮他。
永堕光明是针对永镇太平炼制而成的，但……使用者却是一位觉士！
觉士与和尚的对立，并不比人皇与其他强者们来得轻！
那轮太阳发出无形的赞歌，循环往复地在信徒们精神里唱诵，然而这些赞歌在和尚们脑海中，却是一派冲锋的军队！
杀声震天，像是前堂江的潮水，一波推着一波，卷起毁灭性的冲击，顺着山道涌了过来。快要淹没整座般若巨峰，冲在最前方的人，已经看到了山道上的画面。
看着那些曾经卑贱的人们像疯子一样砸烧着寺庙，看着他们放肆地奔行，龙象觉得这些人已然疯癫，眉眼间露出坚毅神情。盘膝坐在山道上，开始念经。
他念的是往生咒，不知是不是在给自己送行。
随后，他看到了那些人的真容。
那是一个又一个菜园子、佃户、火工道人。
那是一个又一个被寺庙压迫奴役的瓜州人。
那是……一个又一个鲁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