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61章 第一百五十七 黑牢
“我提议解救任务完成后,让溶洞里的同袍们先走,撤回安全的后方。”
喻超白的声音在空旷的溶洞内回响,七十八个人的一百五十六对眼睛直勾勾的看着他,其中部分更是带着毫不掩饰的怒火与憎恶。
周昊阳愣了一愣,不由得重新审视起眼前的这位同龄人来。
陈兴国似乎有些举棋不定,一时间无法给出正面的回答。
一个“好”字说出口是非常简单的事情,但陈兴国很清楚自己肩负的责任。他带领着七十八个同袍来此执行任务,自然是要替这些人负责的。
能够加入这支队伍的汉子,除了都是周家培养多年的“老兄弟”“自己人”之外,还有一个特点,那就是这些人全都已经成亲生子。换言之,这些人全都是一家之主、顶梁柱一般的存在,是维系家庭存续的根本。
陈兴国既然带了他们这七十八个“老兄弟”来此,就必须尽可能的将这些人全须全尾的带回去。因为在这些人的家里,不止有爹娘,还有妻儿。
香火不绝,这几乎是每一个夏人最朴素最简单的底线了。
来到这个溶洞里的,除了秦真元三兄弟和百姓们,全都明白此行的危险性和残酷。这一路上,他们每一个人都在刻意地回避“死亡”这个字眼。这不是因为他们怕死,实在是不愿意去面对这个词所代表的连串的后果。
死是一件很简单很容易的事,但死后的未知,却不得不令人恐惧。其实,大多数人怕的并不是死,而是那些无法履行的责任。
也因此,喻超白的这个提议显得格外的残酷。他非但不曾考虑到将士们情感上的底线,甚至还残忍地击穿了他们一直竭力不去面对的东西,把他们所顾虑的东西赤裸裸的摆在了面前。这是逼着他们去面对。
随着他的这一个提议,所有人都陷入了沉默。
理智上来说,谁也不愿意放弃逃生的希望。统共七十八人潜伏进入白塔寺,还要兵分两路,面对的敌人很可能是数百上千,这本就是极为困难的任务。很多人都知道此行凶多吉少,但他们还是来了。
他们来此,并不代表他们比其他的“老兄弟”们更有觉悟,只是为了那句“一同离开”——是的,原定的计划中,蜂鹰鹤鹿四组这一路在完成解救同袍的任务后,会继续留在原地,等待执行掩护、拖延任务的虎豹犬三组的回归。在这个计划里,虎豹犬三组虽然生还几率渺茫,但起码还有一个虚无缥缈的念想。
假如采纳了喻超白的提议,虎豹犬三组就等同于被全部放弃了。
然而……
陈兴国不得不承认,喻超白说的是并非全无道理。
因为即使是原定计划,虎豹犬三组本来也是要被放弃的那一批人。虎豹犬三组的人其实自己也清楚,有没有“一同撤退”这么一个选项,他们中的相当部分乃至全员,都是再也无法回来的。
既然如此,为什么还要“一同撤退”?
采纳原计划,最终七组人全部一起撤退,虎豹犬三组的存活概率也不会更高,反而是执行解救任务的四组会因为长时间的等待而增加风险。溶洞里本就已经装了数十个老百姓,再加上数量不明的同袍被解救回来,那又是多少人?照顾这些人本就不易,倘若真的按照原定计划,坚持等待虎豹犬三组回来一同撤退,别的不说,在这战场上每多待一刻,便要多增加一刻的风险。
更何况……原定计划本身也有漏洞!
这个计划里的一切都很合理,然而唯独是这句“一同撤退”显得过于理想化了。计划的制定者似乎根本没有考虑过虎豹犬三组全军覆没的情况,因此留下了漏洞——可这个计划的制定者是周华良。
周华良,周破虏,他们的二先生,这是何等样的人物?他会考虑不到吗?
恰恰相反,让蜂鹰鹿鹤四组带着解救出的同袍才是正确的选择。
这些战士都是很读了些书的人,按照大夏科举的标准来看,他们之中最差劲的,起码也有童生的水平。他们一开始对于喻超白很是愤怒,愤怒于后者无情地揭开了那层大家都不愿意捅破的窗户纸。然而愤怒之后冷静下来的他们不得不承认,喻超白的建议并非没有道理。
所有人都屏住了呼吸。他们在等,等陈兴国给一个结果。
一百五十多道目光在自己的脸上扫过,陈兴国突觉口干舌燥。这额角刺金的汉子解下腰间悬挂的葫芦,狠狠灌了一气儿凉水,迟迟不肯开口。
三十几条人命就在他陈兴国手上,这是一条条人命,不是赌场里的筹码!只要他一声令下——不,只要他说一个“好”字,这些人弄不好全都要死这里!
他陈兴国有资格代替其他人的生命作决断么?
有么?
陈兴国感到前所未有的折磨。
周昊阳仔细看了看喻超白,突然咧嘴一笑:“我只是陈头儿手下普通一兵,按理说不应该越俎代庖。不过我代表我个人做个决断应该是没问题的——我会留下来执行掩护任务,事实上父亲送我来此,大约也是这个思路。”
周昊阳说到这里,突然朝这七十八人恭恭敬敬地鞠了一躬,弯腰拱手,以最隆重的礼节说道:“诸位同袍,这位喻兄弟说的话是有道理的,我周三不才,侥幸学了一身微末本领,愿打头阵。若有危险,我周三第一个去,若有生路,我周三最后一个走。”
这番话说得诚恳至极,然而内容上却与喻超白说的并无二致。
喻超白听得眉角一挑,就像先前是周昊阳第二次认识他一样,也是他第二次认识周昊阳。
他感觉到他和周昊阳可能在某些地方是相同的。不同的是周昊阳的个人修为远比喻超白要强,因而尽管这番话在内容上与喻超白是同样的建议,但由周昊阳说出来,效果就截然不同了。
实力……还是实力。同样的内容,人家说出来和我说出来就是不同……
喻超白暗暗捏了捏拳头。
“三公子!”
一道略有些粗犷的声音传来,说话的这人是豹组的头头夏山豹。这汉子生得豹头环眼,一见便可知是勇猛异常的人物。这汉子“呸”的一口吐在地面上,冷笑道:“三公子说的什么话?你三公子是舍生取义的好汉子,偏我等是贪生怕死之辈?这个活儿,我夏老二接了!”
话音刚落,豹组的汉子们立刻低吼道:“但凭哥哥差遣!”
这声吼,分贝不高但极为齐整,夏山豹满意地点了点头,旋即挑衅似的看向其他人。
孙剑冷笑一声,一挥手:“我们虎组莫非怕死?”
虎组的好汉们也是一声低吼。
很快,虎豹犬三组各自都表了态。
现在,压力给到了陈兴国这边。
陈兴国一咬牙:“咱们走!”说着就要往外跳。
然而周昊阳一伸手就拦住了他,语气真诚的说:“陈头儿,有件事你得答应我。”
陈兴国一愣:“还有什么事?”
周昊阳异常认真地说:“陈头儿,倘若有了变故,你一定要率先回去。”
“为什么?”陈兴国瞪大了眼睛,显示出极大的不满,“我是他们的头儿,也是所有人里最强的……”
喻超白耸了耸肩,双手一摊:“因为老周培养你,绝不只是为了让你做一个冲锋陷阵的先锋官的。”
陈兴国深深的吸了口气,说道:“好!”
说完这句话,一旁早已等待着的金仲仪悄声说:“埌仔夏监狱已经探查完毕,‘风犬’已经布置下了毒素,咱们随时可以出去。”
陈兴国点点头,下令道:“走!”
“嗖”一下,他带头跳了出去,手把着朴刀,猫着腰,提防敌人的到来。这个姿势看上去很不好受,却是专门防范弩箭的绝佳选择。由手弩射出的箭矢与弓射出的不同,弩箭的轨道是直线,三五个狱卒一轮齐射,寻常的高手也要饮恨,若是站着和手持手弩的狱卒拼杀,根本就是靶子。
陈兴国这个猫腰拖刀的动作看上去平平无奇,实则充满了专业素养。
这白塔寺的地位超乎寻常,护教军的厉害,喻超白和周昊阳今日算是见识过的,这些王庭里地位超卓的僧侣们斥巨资给狱卒也安上弓弩是很正常的事情。
对于王庭来说,一把弓弩的产出虽则高昂,但王庭却拥有数之不尽的农奴可供差遣。
“连枷折断不可以,因为是我借自别人手里。我若死去不可以,因为我是人家的奴隶。”这是王庭内部的农奴们流传的歌谣,借此也可看出王庭的眼里,农奴们处于什么样的地位。
一把弓弩或者需要好几个农奴不眠不休劳作很久,但相对于养活农奴的成本,王庭仍然有多余的财力为每一个狱卒都配上弩箭。
“料敌从宽”,这个思想是周华良反复提到的,陈兴国显然是记在了心里。
他们现在所处的位置是“埌仔夏”监狱的最深处,这里常年幽深可怖,终年不散的冤魂在人的耳边嚎叫着,地面、墙壁上斑驳的血迹,都能令人闻风丧胆。事实上,就连这里的狱卒不是必要,都不肯轻易踏足。
这地方实在是太阴森了。
陈兴国甫一出去,立刻闻到一股子奇怪的味道,他连忙手一伸,后面往外跳的喻超白立刻保持住了身形,不敢有任何轻举妄动。
那是一股甜香中混合着浓郁腥气的味道。
这应当是白塔寺的墙壁自带的甜香……
对了,之前“风犬”在这一层探查过,应当残留下了微弱的毒素。
陈兴国飞快的判断了一下,他们这一路的人早已经吃下了“复方解毒丸”,理应是不怕这点毒……
刚想到这里,突然有一道透明的人影“刷”的从他身前穿过,陈兴国立刻打了个冷颤,冷汗“刷”一下就往下流。
“还我命来——”
“还我命来——”
这透明的人影似乎懵懵懂懂的,嘴里翻来覆去只有这么一句话。它又有气无力的,说话拖着音,这么几个字被它扯得支离破碎,听上去简直就是在哭嚎。
陈兴国明白,那是一个游魂,是死在这里的可怜人之一。白塔寺的防御阵若还在,它只能永远被困在这里,但现在防御阵已经被他们破坏了,这些游魂也就终于得了自由。
至于外面的人间里,那酷烈的阳光会不会烧死它们——不得而知。
不能再想了。
陈兴国一咬牙:“无妨碍,来!”
得了命令,他身后的喻超白“嗖”地跳了出来,无声无息地踏在地面,没有发出一点声音。这是他在山里练就的本事,猫科的动物脚生肉垫,走路没有声音,喻超白
陈兴国朝他一挑大拇指,示意好本事。喻超白回了一个摆手的姿势,意思是不算什么。
这个牢房是事先选好的,陈兴国几年前被抓进过他老家的白塔寺,对于白塔寺的构造是颇为熟悉的。虽说这里是沙州的白塔寺,但总体上,设计是大差不差的。他们刻意选择的这个位置,乃是埌仔夏监狱最底层最靠里的牢房,这地方最是阴森,防御也最可怕,不是觉士会最厉害的敌人,根本就不会往这里扔。
“没人?”喻超白愣了一下。
“这最底一层现在基本不太关人,达不到要求。”陈兴国苦笑着摇了摇头,“前段时间‘雪域历’新年,胡儿们把这一层的人捉去祭祀了……”
喻超白听得一阵恍惚。
“雪域历”就与大夏的“阴历”一般,雪域历的新年,胡儿们也与夏人一样的祭祀神灵。不过胡儿们的祭祀比较极端,夏人们祭祀是三牲,胡儿们就干脆得多,他们拿人。
当然,能被选为祭品的人也不一般,这些人多时高阶修士、身份崇高的反觉士会分子之类。觉士会的那伙红袍子的观念里,这样的人不宜过多接触,会弄脏自己的灵魂,因而这些贵人们会把这些任务交给“柴巴”农奴。他们坚信,肮脏卑贱的“柴巴”狱卒们不怕异教徒的腐蚀,因为他们的灵魂本来就与泥灰无二,也就无所谓更脏。
不过“柴巴”们也不傻。他们也不太敢接触这最底层的人,这最底层的犯人个个身怀绝学,有的甚至只靠语言就能骗得狱卒们死心塌地地成为他们的线人——而这种事一旦被察觉,“柴巴”们就要被施以“净化”之刑了。
久而久之,狱卒们也学精了,非必要,绝不踏足这里。
“原来如此。”喻超白恍然。
难怪陈兴国这伙人敢大张旗鼓的破开了洞口,敢情这里没人……
二人对了一下眼神,猫着腰往外走,这是放哨去了。
选的这地方好是好,就是这鬼地方的牢房太小了,根本就容不下三五十口子。
万一若是来了人,以他们二人的本事,也可抵挡一阵。
身后,一个个人影正不断的往外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