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氏家主露出意外的神色。“是不舍得吗?”他继续道,“[神谕]虽然危险,但实在好用。说出口就立刻达成,没有任何不确定因素可以中途阻碍,再也找不到这么干脆好用的侩子手了,你们不舍得就这样放弃,对吧。”“……”“果然,”陆崇说,“我从小讨厌血族不是没有原因的。”“你是在打抱不平吗?”家主觉得他好笑。“享受到家族的资源,就要用自己的能力给予家族回报。这么简单的道理,你们这些孩子怎么就是不能接受。”“嗯嗯嗯,跟那群大爹说话一个腔调。”陆崇揉耳朵,像是要把刚刚不小心听到的废话倒出去。“更讨厌了。”“……”傲慢的年轻人。林氏家主冷冷地盯着他,“天亮时会有人来接你,不要再来这里。”“如果你不姓陆,现在已经是具尸体了,这就是家族给你的恩惠。你最好对得起自己的姓氏。”原本还只是口头讨厌,陆崇一听这话,莫名恼火起来。还当谁愿意来这种地方似的。要不是因为姓陆,他犯得着搅合到这些事情里来吗?很轻的叩击声响起。他们同时望向上层,书房门的位置。陆崇转头的动作甚至更快一些。林氏家主心底略微讶异。不只是为听力和反应速度。他第一次来地下空间,毫无参照物地走了这么长一段,还能准确地记住地面上的书房门口在哪个位置,空间能力和方向感也都超出普通人的水准。“是林雪河。”家主说。这个时间,没有血仆敢来书房一带。即使是林雪河,也从来不会主动来书房,毕竟见他就等于给自己找任务。“找你的,上去吧。”陆崇望他一眼,自顾自转头顺着来时的通道走。家主没有跟着来,不知道下面还有没有其他出口。反正他是不想再和老吸血鬼待在一起了,不爱受教育。自家长辈的说教他都不爱听,更别说旁人。但他也没想好怎么面对林雪河。站在书房门前,他不自觉地摸了一下挨打的那半边脸颊。狼族基因还真让他皮糙肉厚的,林雪河用尽全身力气打他也不过是留一点红印。说了一会儿话,连这点浅浅的痕迹都消失了。隔着一道陈年老木板,两边呼吸声都能听到。门外面的那道呼吸更轻,也更低。陆崇垂落视线,在小孩子的身高处定格。到底是听了太多乱七八糟的话,他脑袋里很复杂。“陆崇。”门外传来几近呢喃的声音,“聊完了没有啊?不许讲我坏话。”“……”陆崇有点想笑,但心里兜着事没能笑得出来,把门打开说,“你来晚了。坏话都已经讲完了。”门外站着天使般的孩童。林雪河换了一身纯白的睡袍,小小的身体从头罩到脚。他低头看下去,像深色的地毯上浮着一团柔软云朵。林雪河啊了一声,声音也软软的,“讲了什么?”“当然是讲诅咒有多恐怖。我能活到现在算是命大。”他从书房出来,反手关上门。没有商量,他们同时沿着往走廊外面走。片刻后,林雪河小声说,“我从没有想过要杀你。”“我知道。”配合他的小短腿,陆崇故意走得很慢,“我可不是那种会内耗个没完的人,担惊受怕一点用都没有。主意在你脑子里,又不是我能控制的。”“不过反正你都见过我了,以后哪天想杀我也就是一句话的事。提前说啊我喜欢那种能留全尸的传统死法,你到时候参考一下。”“……”“我开玩笑的。”可惜他自己都没能笑得出来。他停住脚步,深吸一口气,认真地说,“抱歉,没跟你商量就来这了。”嗯?林雪河显然没料到他会主动道歉,人偶般澄澈的圆眼睛睁得更大。“我没提前告诉你要来这,其实就是心里知道你不愿意回家。但我还是把你带回来了。因为觉得家里更安全,在外面我事太多了,忙起来也顾不上你。”他索性蹲下来,在平行的视线中说,“但是……还是抱歉。我不该自作主张,代替你做决定。”夜色暧昧不明。林雪河长久地凝视他,心底念头幽暗地滋生。他可以抓住这个机会诉苦。利用一些个悲惨身世,想尽办法地博取陆崇的同情心,来为自己争取再次逃离的可能性。但如果只是这样,还不够。远远不够。他应该更了解陆崇一些的。不是现在。还不到时候。林雪河不动声色地露出微笑,摇了摇头说,“谢谢你送我回家。天亮你就会走吗?”“……嗯。”“那你能再送我回房间吗?”他指了一下不远处的高塔,“我住在那上面。”那是一座专门为他而存在的黑色高塔,中央天梯螺旋而上。除了他居住的高空平层,没有多余的房间。陆崇自然地答应了,走着走着突然说,“我以前说不定见过你。”“小时候跟着我爸来这赴宴,因为一个什么家主即位仪式,应该就是现在的家主吧,我没记住脸。反正自己跑到那边玩,看到窗户旁边有个小孩,就在那上面。”他走到童年时徘徊过的位置,短暂地悼念了一下自己童真的初恋,“那天看到的也是银白色的长发。还有只蝴蝶飞出来,吓我一跳。”林雪河跟着他一起往上看,声音平淡,“那不是我。”“血族里银发并不罕见。而且,我是长大之后才搬到上面去住的。”陆崇点了点头,进去想跟他一起爬台阶,送到卧室门口再走。“就送到这里吧。”林雪河却拒绝了。“明天你走的时候我不知道有没有起床。下来一趟太累了,到时候也去窗户边看看,说不定还能看到你的车呢。我住得高,能看得很远。”他把睡袍往上提了提,双手攥着,刚上了几个台阶,听见身后的人说等一等,“怎么了?”“今天是愚人节……”他转头对陆崇笑了一下,“那是要说愚人节快乐吗?”“……嗯。”陆崇说,“其实偶尔开玩笑,恶作剧也没关系,只要不是真心的,就不会伤害到任何人。”他一路过来总想到林氏家主说的,林雪河父亲的死亡。如果是童言无忌导致的悲剧,林雪河也一定很后悔。那时候林流还活着,他们为什么不用[祝福]去解除呢?反而把一切怪罪在一个尚未懂事的孩子身上。此后只要提起[神谕],大家就都会想到,那是个杀害了自己父亲的血族,当然都会畏惧他,远离他。那一次童言无忌,变成了林雪河余生都要背负的代价。陆崇觉得这样太不公平。但又或许,是他还不知道全部的真相。“我只是想说,别因为你的伴生能力过得不快乐。那又不是你的全部。”他也对林雪河笑了一下,带着有些刻意的安慰。“反正跟你待在一起的时候,我没有害怕过。”林雪河攥着睡袍的手放开了,然后一级一级地下来,站在能和他平视的台阶上说,“如果我没有[神谕],也不存在和你的婚约,只是想和这里断绝关系,离开血族自由生活。你会带我走吗?”陆崇怔住。可并没有留给他回答的时间,林雪河接着又说,“我只是随便问问。”“家主是很通情达理的。只要我听他的话,他就不会对我做什么过分的事。”他望着面前的人类,用稚嫩的手心轻轻抚摸他的脸颊。“陆崇。”像是最后一次说这两个字,他念得很慢。“很高兴见过你。”**整个夜晚,陆崇坐在台阶上,脑内沸腾的思绪没有片刻停息。他在单亲家庭里长大,小时候性格内向,长大了才好一点,内心正义感和边界感同样强烈,遇到这种时刻就更加难以抉择。理智上,他知道自己并没有资格随便插手别人的生活。更何况他自我要求还是挺高的,什么时间只要插手了就要负责到底。可他又能怎么负责呢?以他的年纪阅历,不见得有那个本事。偏偏打心底里,他觉得不能就这样离开。很难受,总还想做点什么。林雪河并没有要求他做任何事。可他就是会忍不住地想,那笑容是不是很勉强?如果真的可以忍受留下的生活,那一开始就不会想尽办法地离家出走了吧。听话才会被通情达理地对待。那要是不听话呢?会有什么过分的事发生吗?林雪河那些模棱两可的话,比简单直白的诉苦更能在人心里留下痕迹。他就这么坐到天亮,毫无困意,像座无法停止思考的雕像。一直到林卡西走进塔里,才抬起头来。“你还不走。”林卡西说。她年纪不大,脸盘还带着点圆润的婴儿肥,语气倒是很老练。整栋建筑里只住着一位,她过来必定是找林雪河的,看上去神色还有些匆忙。陆崇问,“出什么事了?”她说,“秦宴来了。”“姓秦?谁啊,血族吗?”他昨晚听林氏家主提了两句秦半山的事,短时间内对这个姓氏都没有正面印象,“来找林雪河吗?找他干什么?”“……”多管闲事。林卡西无语地扁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