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舟城,客栈,夜。
酒,是个好东西。
高兴的时候畅饮,会让人醉仙梦死,不高兴的时候欢饮,会让人梦生梦死。摆酒一壶,一醉解愁。
凌空高月,凭栏坐,手中取酒,对月饮。
风吹过,树影簇动。
渐行渐晰的湛蓝衣衫晃荡在眼前,缦雪禾已悄然闪至行至她身边。
“少主。”
单黎夜放下酒壶,抬起一双眼睛,幽暗深邃:“你怎么来了?”
看着她的模样,缦雪禾一双柳叶眉紧蹙,从未见她这样喝酒,也从未见过她幽意沉然的双眼,心头燃起一丝不安。
眼前的这个姑娘,从十岁女孩到影月少主,再到如今风韵翩然的女子,有些地方变了很多,方才的那一瞬,缦雪禾仿佛从她眼中看到了傅花隐的影子,曾几何时,傅花隐也这般教人看不透,那一层对世事掩藏的深邃。
这位少主与傅花隐……
自从当上影月少主起,这位少主与傅花隐的关系,有了很大变化,缦雪禾不知该如何形容这两人,总觉得两人之间有过什么。
因为缦雪禾偶然看见,他们之间,在别人看不见的地方相互调侃,相互甩脸色,缦雪禾想不通,在众人面前万年不变清冷脸色的傅花隐,竟然会说笑调侃少主,还对其动手动脚的。
可缦雪禾又觉得,少主与花隐之间,似乎很压抑,好像是在较劲,像是在比试着什么。
这是一种难以说上来的压迫感,这令缦雪禾很长时间都不阴白,两人阴阴都很谈笑自如,可是为什么却让人感觉喘不过气,仿佛有一条界限,在两人的谈笑间无形漫开。
他们努力的在保持着那根界限。
没有人,可以将界限打破。
许久,单黎夜瞧向还在微愣的缦雪禾,紧了眉:“你怎么不说话?”
“少主。”缦雪禾闪了一下双眸,回过神来:“傅花隐让我去查了查叶南翌。”
“查他?”单黎夜呢喃,心底叹了口气,傅花隐这个人,真是对她身边所有人都不放心,查完这个查那个的,他自己的事,倒没见他过来跟她坦白,不过,她还是问了问:“查到什么了?”
“这个叶南翌初出江湖,背景一片空白,除了知道他是新任幽冥楼主,并未查到其他的。”
“如此结果,早该知道的。”单黎夜再叹息,只是叶南翌,这个查不到蛛丝马迹的男人,却总喜欢缠着她。
缦雪禾闪过一丝不甘:“一个人总有破绽,我不信他能完美遮掩,找不到一丝的漏洞,再怎么凭空出现的一个人,也会有来源。”
再怎么凭空出现的人,也有源头?
就像她一样,凭空出现在这个异空,却不知道自己该是谁。
单黎夜小抿一口,含在唇中缓嚼,咽下:“三天前,龙怿山庄的事,你也知道了,除了那把寒冰剑,我现在也是一个没有任何身份的人了,在你们认我为主之前,是不是也查过我?”
“这……”
缦雪禾低了眸子,咬了咬唇,在她面前说谎是完全没有必要的,可若是说实话,当时想查验她身份的人挺多的,特别是断汐风傅花隐师锦怀这几个头目,一个个兴奋得的都去查自己未来的主子,听起来似乎不成体统。
单黎夜再次饮了一小口:“说来听听,查到了我什么。”
缦雪禾终是吸了吸气,像是视死如归,说道:“比起幽冥楼主,我觉得少主更神秘。”
“怎么神秘?”
“七年前,少主出现在蝶谷,我们便已查探过少主的身份,少主是龙怿山庄的大小姐,被魔教人追杀时,得幸秦教主出手相救,被秦教主收为徒弟,再是成为璃月圣女,这一切都看似很合理。”
“但是,在少主去剑山之前,傅花隐突然让人从头到尾去仔细查了下少主,知道一些消息,有谣言说,少主并不是温夫人的亲生女儿。”缦雪禾沉了一下眼眸,小心翼翼的看了她一眼:“所以,他对少主好像有所怀疑。”
单黎夜心底啧了啧,这事龙轼风一直在压制,当年知道温轻兰女儿失踪过的人都被他送出了山庄,连安晨都是偷摸了许久才从老辈婢仆口里探知,不过因为温轻兰待她轻视的态度,庄里仍有风言风语,让人以为她是私生女。
后来她与温轻兰关系稍微缓和了一点,龙怿山庄私下只当这是谣言,认为是温轻兰不喜欢女儿,更重视儿子,这件事很少有人再提起,所以外人能知道的不多。
影月这帮人啊,都已经认她为少主,却还是那么听傅花隐的话,说让查就去查,她的面子呢?
忽的起身,单黎夜靠着厢房的窗栏,有些懒意了,问道:“他怀疑我什么?”
“那时,少主从剑山受伤回来,我去找他要些疗伤草药,他忽然告诉了我这件事,只不过,他那时候已经不是怀疑了,而是肯定的跟我说,少主你并不是真正的龙怿山庄大小姐,我觉得不可思议,觉得他在胡言乱语,如今看来,这好像是真的。”
单黎夜缓缓点头,容颜微微笑开。
对于她的事,傅花隐似乎很感兴趣,他倒是深藏不露,竟然在怀疑她,却从来没有在她面前表露过什么,果然还是他啊,总是心思缜密,喜欢一点点在暗中找她的纰漏。
不会让她致命,却能将她玩死。
喝了一小口,单黎夜润了润喉咙,看着缦雪禾:“看来,你和他交心颇多,这样的事,他竟然肯跟你说,傅花隐他人呢?他自己怎么不来见我?”
“他最近在研究新药,不能离开片刻,忙得不让人打扰。”缦雪禾微微停了停:“他听说了龙怿山庄的事后,让我代为传话,他说,他对少主忠心可鉴,影月愿意认少主为主,不是论少主的身世,只论少主的能力。”
单黎夜又仰头喝了一大口酒,暖了暖心口,她单握酒壶的掌心,磨了磨。
看着窗外的景色,单黎夜忽有失笑之意,朝缦雪禾招了招手,缦雪禾不知她为何这般高兴,立即凑过去,单黎夜耳语一番,缦雪禾领命离去,消失在漫漫夜色中。
这间客栈厢房,是她特意挑的,因为在窗前有一株高大的树可以欣赏,而此刻,丛丛林叶下包裹的树中,有一抹若隐若现的人影。
这人,藏身于此很久了。
树中人影站立在树枝交合处,有些懒意的,微微靠着粗壮的树干,枝繁叶茂,将他的身影藏的隐蔽,微一抬头,当他再看去窗边时,只见三根雪亮的银针,没有丝毫的偏差,从那窗口发散而出,穿过树叶空隙,直指自己的眼睛。
他手中剑抬起,几番快速的旋转下,银针打落,掉在树下草丛之中,而他所站的那一节树枝前端,一双雪白的靴子已经静静的立着。
再往上,白衣轻飘摇,是单黎夜从容依旧的迷人笑容。
“叶大楼主。”出口的,依旧是她一贯对他的称呼:“自我从龙怿山庄出来,叶大楼主便跟了小女子三四天,不知道叶大楼主想要做什么?”
叶南翌依旧靠着树干,将她上下打量了一番,最终视线落在她腰间系着的酒壶上:“找你喝酒,这个理由可不可以?”
单黎夜轻轻的笑了,身体轻盈,踏着那一节只有脚掌宽的树枝,向他凑近:“叶大楼主怕是找错了人,我一介风流女子,怎配与幽冥楼主一起喝酒?”
清爽的酒气呼吸,带着她身上独有的香味,迎着风,吸入他鼻中,这样的月色,这样的可人,实在是太诱人了。
她就是一个最会魅惑人的妖孽。
还未等叶南翌说什么,她已经解开绳带,将酒壶抛给了他:“只要你不怕有毒,尽管喝吧。”
看着手中的酒壶,叶南翌没说什么,揭开盖子,灌了好几口,却见她微微一笑,弯腿坐在了一节粗干的树枝上。
“你还真不怕有毒?”单黎夜倪了他一眼,他还真是有胆量喝下去。
“就算有毒,我也认了。”叶南翌靠着树干,也随之坐了下去,两人皆倚着树干,除却中间的树,似有背部相靠之感,从这个方向,他微微撇去,可以清清楚楚的看清她侧面的轮廓。
他随后补了句:“当是为那晚的话道歉。”
道歉?
他的道歉?
“那夜的哪句话?”单黎夜微愣了下,微微转身看着他认真的眼瞳,略有一番调戏的意蕴:“是叶大楼主说我是风流女子那句,还是说我这个风流女子,足够配得上与叶大楼主风流一夜这句?”
叶南翌抬了一瞬的眼眸,闪过刹那的狡黠笑意:“若是你一直惦记这句话,今夜,我们不妨一试。”
一句带过,仿佛那夜他未释放完全的缠绵又被勾起,如若她说可以一试,她甚至真的相信他会那么做,而且不会有任何顾虑。
单黎夜凝了面容:“你与我这么做了,就不怕你的宝贝心儿伤心?”
忽然的提到另一个名字,叶南翌多了份警惕,没有说多话,片久后,叶南翌看着她从怀里掏出那一块玉佩,握在她手心。
“你那个心儿,应该对你很重要,丢了她的玉,难怪你要一直跟着我。”玉佩中央的那个‘心’字,磨损了很多,一看便知是有人常常摩挲导致,单黎夜收敛了心情,淡然开口:“玉佩我可以还给你,但我有一个条件。”
“你跟我谈条件?”叶南翌轻轻的嗤笑:“别忘了,剑山的赌约,你还欠我一件事。”
“这是两码事,那次赌约算你赢,在我的能力范围之内,你可以让我为你做一件事,既然你今天提起这件事,应该是想好要我做什么了?”
叶南翌将头轻轻靠着树,声音淡淡:“没想好。”
单黎夜有些意外的看向他,这么多天过去,她以为他至少还有一点是为剑山赌约而来找她,可惜,他只是为了她手中的玉佩。
比起这玉佩,那赌约还是不值了些。
那个女子,在他心中,有些分量。
“你的条件是什么?”
“很简单,我要见安晨。”单黎夜垂了垂眼皮,声音压得很低,没有了往日的傲然:“他躲藏得太深,我找不到他,现今唯一的办法,就是找他的主子。”
“你找他做什么?”
“他欠我一个解释。”
单黎夜向他凝了两眼,手中的玉佩轻抛给他,淡然起身。
叶南翌拿着玉佩,却是笑了:“我并没有答应你,你将玉佩还给我,不怕我不认账?”
“答不答应是你的事情,我只知道,玉佩我已经还给你了。”
叶南翌的眸光阅尽她的双瞳,反问:“如果他不愿意见你呢?”
“有你这位幽冥楼主在,他区区一介属下,又怎敢违背你的命令。”单黎夜的声音压得很沉,向他递了数眼:“安晨会愿意的。”
单黎夜展身欲走,恍惚想起什么,又慢慢走近他,摊开了手掌。
叶南翌不解:“什么意思?”
单黎夜单手指了指他怀中的东西:“酒壶。”
他收好玉佩,又量了量手中的酒壶,起身朝她无奈道:“喝完了,没酒了。”
她接过酒壶,确实没了酒,眼眸闪过一瞬的失落:“本来还想一醉方休,看来只能早早休息。”
“你想要喝酒?”。
单黎夜才反应过来他要做什么,他动作快,她腰间已多了一双手,她未反抗,展身而飞,在迷离的月色下,他环着她飞离了枝叶繁茂的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