男人迟疑片刻,见她并非一时玩笑,便将三根檀香放在她掌心。
蔺琰的视线始终未曾离开年轻女帝的脸庞。
他突然之间发现,自己有点看不懂她。
眼前的少女,是他从小看到大,一手扶持登基为帝的大夏女君。
他一直自认对她了如指掌,所以才对她诸多举动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可不知是他纵容过宽,还是她以前的“乖顺”都是做给他看的,最近她多次反常的举止,常扰的他心神恍惚。
如同此刻,不该她出现的地方,她却偏偏就在眼前。
他既从心底里排斥宋家后人踏足将军墓地,打扰将军的清净;又很希望宋御宸的女儿,能亲自到将军坟前替父“恕罪”,诚心祭拜。
两种矛盾的情绪,在心里不停纠缠,互不相让,让人无端憋闷。
宋辞君拿好香,就着一旁的长明灯上的火焰点燃,然后弯腰将三注香敬上,起身退后,整个过程流畅自然,没有任何不自在。
仿佛那样的事情,她早已经做过千百次,毫无一丝纰漏。
蔺琰望着她,黑眸更加晦暗不明,眼前的女帝,让他有些陌生。
宋辞君手执燃香,面对墓碑静立片刻。
伸手轻撩身前长袍,刚要半屈膝给“亡者”敬酒,身前一条手臂忽然横在身前,无声拦住她的动作。
“不必。”男人低哑的声音阻拦道。
“怎么,朕没资格跪先人?”她眯眼。
“陛下万金之躯,这里不是陛下屈膝之地。”
宋辞君眯眼盯着他,盯的十分认真,她想要确定他说这话,到底是随口敷衍,还是发自真心。
“你确定?”
“臣确定。”
她直视蔺琰,后者眸色坦荡。
她勾起唇角笑了。
“好,那朕便敬酒三杯,以示悼念。”
“陛下,请。”蔺琰收回手臂。
宋辞君放下衣袍,整理衣冠时整个人都放松下来,本来她也没打算真跪,当朝女帝跪拜前朝罪将,非尊非长,要是传扬出去,她不得被御史的折子戳死在宝殿之上?
她也仅仅是想试探一下他的底线在哪里。
幸好他眼中还有她这位大夏女君。
哪怕是“任他宰割”的傀儡女帝,也好过被他视为大业未成的绊脚石。
想到蔺琰心里还有君臣之礼,她心情不知怎么就好了许多。
心有所忌,行有所止。
这小子还有救。
她真怕蔺琰心中已无君威,若他真想自立为王,以她如今的实力,无异于以卵击石。
至于她是不是如外界所传言的那般受摄政王掣肘,这一点宋辞君想的很开,也想的通透。
人想做事,并不难,难的是想把一件事情做成,那就需要天时、地利、人和,三者相互配合,才能出现那个扭转乾坤反败为胜的时机。
而依她目前所处的形势来看,无论是想甩掉肩上的江山社稷一走了之,还是打压蔺琰这个摄政王在朝中的势力拿回亲政大权,进退两条路的时机,都还没有出现。
时机未到,她又何必画蛇添足,多此一举呢。
蔺琰文治武功,盖世绝伦,满朝文武再挑不出比他更出众的人,既有野心,又有能力,最关键的是,他年纪轻轻却军功赫赫。
单是随先帝入京清君侧的从龙之功,和先帝临终托孤之重任,由他辅政监国最合适不过。
当然在他眼皮子底下过日子,隔三差五总还是得受点小委屈,那她也觉着,比让后宫吃人不吐骨头的太后一党上位要强的多。
那群人,个个不是善茬儿。
两相对比,虽然蔺琰成天给她添堵,可她还是觉得跟他亲。
宋辞君:毕竟是朕当年一手拉扯大的少年呐,朕熟悉的很哦!
这样一个英俊威武、权势滔天、又手腕强硬的摄政王,是多好的挡箭牌?
宋辞君心里的小算盘,打的噼里啪啦门清!
三杯祭酒淋在坟前,她还是不放心他还生着病的身体。
“你还要在继续留在这里吗?”
卸下心防,宋辞君看眼前的蔺琰,就顺眼多了,敬完三杯酒,她的目光不知不觉扫向那碗长寿面……
肚子有点饿了,蔺琰这碗面,她能不能吃一口?
蔺琰没有回应她,她扭头看了他好几眼,都没发现他有任何想回答的意思。
她扫了一圈自己周围:“朕能不能坐下歇会?”
男人修长的手指,指向一旁某个位置。
宋辞君心里真是服了!
位置指的可真好,哪儿是风口就让她坐哪儿是吗?
她挑了个离他不远不近的位置,在台阶上坐下,两人一个看前,一个看后,刚好错开半身的距离,她微微偏头就能看见蔺琰的脸,男人脸上的表情几乎没有丝毫波动,她也看不清他在这坟前守着,成天都在想什么。
她扭身回头打量了一眼自己的“坟”,身旁坐着始作俑者,一时肚子里的好奇,蠢蠢欲动。
迁坟的疯子就在面前。
问?
还是不问?
挣扎半天,她还是没忍住,她真的太好奇蔺琰冒天下之大不韪迁坟修祠的原因是什么?
还有当初他在坟前,跟徐徕说,要让她父债子偿,先帝欠他什么?
还得她来还?
“你不顾群臣反对,也不顾我的颜面,非要建起这座将军祠,有何非做不可的原因吗?”
蔺琰闻言,偏过头来眯眼看着她,清冷的黑眸深处是她看不懂的暗芒。
宋辞君轻咳:“朕是说,宋将军祖籍辽北,那里风光霁月天高云阔,不比京师这里好的多?”
“陛下今夜追到这里,就是为了问臣这句话?”
“自然不是,你旧病未愈又深夜来这里,朕担心爱卿身体。”
蔺琰手指尖摩挲着空酒杯,许久,用一种她从未听过的口气说道:“臣有一事想向陛下求一个答案。”
“现在?”
“现在。”
“在坟前?”
“嗯。”
宋辞君犹豫片刻,“好,你问。”
这小子不会是想在她的坟前,跟她谈国事吧?
蔺琰:“十一年前,农历七月初七,陛下尚是一名幼童,无羁山上之事……还能记得多少?”
原来是问这个。
宋辞君:朕全记得呀!
“陛下可还记得那一声‘姐夫’从何而来?”
宋辞君忽然愣住。
怎么来的?
“骗那帮土匪编出来的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