午后,风雪渐止。江阴要塞警备区的沈团长,在营房里亲自接见了副官林国安带过来的两个客人。
一位是林副官的亲叔,在江阴城里开着最大的织布厂,本地有名的富家子弟林子均;另一位手持佛尘,飘飘欲仙,乃是定山太素上清宫的住持,弘毅道长。
阿荣和阿英已被警备区关押了大半天。林子均和弘毅道长,是奉了沈团长的命令,特地前来证实两个小孩的身份,需是为他们作了保,才能被释放回去。
沈团长向两位客人不住地夸赞,别看那阿荣小道长只是个少年,却是人小鬼大,十分机警,心眼犹如筛网,满脑子透着灵通之气。
他道,正是因为阿荣在江中的小船上,存心对士兵顶撞找茬,又把原本在定山上的太素上清宫,故意说错了方向和位置,才引起士兵们的警惕,逼使一个已经掌握了炮台情报的日谍,暴露出真实面目,不得已跳江而逃。
只可惜的是,那个前来侦察江阴炮台,名叫中村登的日谍,如今生死未卜,下落不明。
林子均不敢隐瞒,据实向沈团长报告了阿荣的身份。说这小道长的俗名,叫做陈国荣,其母便是上海滩大新亚舞厅的老板陈香梅。因为遇到了“一二八”战事爆发,陈老板顾忌儿子的安全,才托人把阿荣送来了江阴避难。
阿荣初来江阴,原是被打算收留在林家。但这孩子性情十分顽劣,在林家四处为祸,惹出不少麻烦。无奈,林子均只好把他送交到太素上清宫,拜求挚友弘毅道长仁兄,权且收作门下的挂名弟子,施以管束,并教传一些护身功夫。
林子均讲完,一脸愧疚之色。
弘毅道长抚掌而笑,言道:“只可惜本道辜负了林老板仁弟的重托,哪里又能约束得了这位大上海避难来的陈公子,还不是对他听之任之,由着那孩子的性情,观里观外地撒野闹欢。”
他话音一转,又道:“不过,阿荣这孩子虽是顽皮,却天性本善。昨日,山下的阿英父亲突发急症,本道带了阿荣前徃施医,他看到阿英家贫如洗,生活艰难,便要主动留下来,帮着照看阿英的父亲。”
沈团长见林子均与弘毅,言谈之中多以“仁兄、仁弟”互为尊称,便知这两人情谊深厚,关系非同一般。
他面有难色道:“为何没有见到阿英的家人过来?因是涉及到日谍重案,如果那丫头无人作保,我这警备区有责在肩,很难轻易地就能放她离开。”
弘毅道:“就麻烦了林老板仁弟,来为阿英那可怜的孩子作保好了。阿荣那里,自是有本道,向警备区的长官作保。”
林子均道:“为个孩子作保,对我来说并非难事。只是阿英的家里,真的再找不到他人了吗?”
弘毅摇摇头,叹道:“确实如此。阿英母亲早逝,她和父亲除了打鱼,还靠着为山上的道观里,送些草禾干柴,勉强维持生计。如今阿英的父亲卧床不起,命不久矣。阿荣因为在山上道观里,整日孤单无趣,且又很同情那丫头父女,便常找阿英玩些抓青蛙、掏麻雀的戏法,所以这两个孩子现今,熟稔和亲密的很。”
既是阿荣、阿英的底细已说得清楚,且都有人愿意作保,沈团长命令林副官,马上提了那两个孩子,带到营房来见。
林副官刚走开,就有一少女追赶着沈团长的勤务兵,旁若无人地跑进屋来。她手里挥着马鞭,一面嘴里嚷着“叫你跑,叫你跑!”一面追着那勤务兵,不住地抽打。
沈团长向少女喝道:“瑞丽,还不给我住手。你疯疯癫癫,成何体统!”随即抢步上前,一把夺过女孩手里的马鞭,扔在地上。
被唤作瑞丽的女孩,跺着脚对沈团长告道:“爸爸,我今天要替你,好好教训教训这个下流的无赖。他竟敢偷看了我穿和服的照片,取笑我像个东洋妞。”
勤务兵叫屈道:“报告团座,我哪里会敢取笑瑞丽小姐。只是因为刚才前去清扫房间,见到桌下掉落了几张照片,就好心帮着捡起来。随口说了句,怎么会是个东洋小妞?瑞丽小姐听了,立刻就在我的脸上,狠抽了一鞭子。”
他把脸上的伤指给沈团长看,在眉梢下面有一道很重的红痕,正在向外渗出鲜血。
瑞丽不依不饶地对勤务兵道:“你难道不知上海正在打着仗吗,说我像个东洋妞,岂不是在骂我虚荣卖国,与汉奸无二。”
沈团长瞪了女儿一眼,吩咐勤务兵即可去见军医,把脸上的伤口做以处理。
他对林子均和弘毅歉意道:“我这女儿,一向蛮狠,让两位见笑了。”又向瑞丽训斥道:“一点规矩都没有,还不赶快见过林伯父、弘毅道长!”
瑞丽乜扫了林子均、弘毅一眼,噘着嘴,并没有搭理两人。
弘毅却是不以为意,笑道:“以老道拙眼,虽见这瑞丽小姐口不饶人,却是秀外慧中,古灵精怪而不失性情刚烈,想来以后长大成人,必为济世女杰。”
沈团长谢道:“承蒙道长吉言!”扫了女儿一眼,又道:“实不相瞒,在下膝前唯有瑞丽一女,多有娇惯宠爱。因是前几年,本团长曾派往日本士官学校受训,深感异国医学精良,为孩子将来前途,便送去上海虹口一所日语学校读书,以备将来送往日国学医。所以,那勤务兵说是见到瑞丽身穿和服拍照,并不新鲜。此番上海有了战事,担心瑞丽安全,才接回到江阴来。”
林子均心中一动,暗自思忖道:“没想这沈团座的闺女,竟也在虹口那里学习日语,不知与荣儿是否就在同一所学校?”
说话之间,副官林国安已奉命把阿荣、阿英这两个小孩,一并带进沈团长的营房。
不待大人们问话,瑞丽眼尖,抬眼见到阿荣,发出“咦”地一声惊喜,撒腿迎上前去。
她满脸意外地问道:“陈国荣,你怎么会出现在我爸爸的营房里?”
阿荣诧异道:“沈团长是你爸爸吗?我是被他手下的士兵,从江上抓来的!”
瑞丽不解,奇怪道:“抓你,为何要抓你?”她又问阿英,“你是谁,也是被我爸爸派人抓来的么?”
阿荣道:“她叫阿英,是我在江阴刚结识的好朋友。”又对阿英介绍:“这是沈瑞丽,我们在上海的同一个学校里读书。”
阿英忙叫了声:“沈小姐!”然后带着拘谨,以十分不安的眼神,小心打量着沈瑞丽。
瑞丽起先对阿英一脸敌意,后来见她虽然一双眼睛又大又亮,却是周身衣服又旧又破,尽露穷酸之相,便只在鼻子里“哼”了一声,算是勉强打了招呼。
阿荣早见到林子均和弘毅道长在座,便上前叫道:“林叔叔,师父!”
林子均表情复杂地看着阿荣,关切道:“在沈团座这里,没有让你受什么苦吧?”
阿荣回道:“沈团长待我和阿英倒是客气,中午还赏了一顿饭吃。就是他的那些手下,每个都是凶巴巴的样子,硬是逼着我和阿英,交代与那个叫中村登的东洋探子,有何往来。”
沈团长笑道:“可不能怪了我的那些手下。”解释道:“审问过堂,是警备区对每个抓进来的嫌疑之人,都免不掉的侦讯一关。若是侦讯没事,自然能被保了出去。这是规矩,对谁都一样。”
弘毅对阿荣开导道:“沈团座一见面,就称赞你做事机灵,可见原本就没有打算,要真心难为你和阿英。如今上海前线吃紧,御敌效力,全靠着人家这些吃粮当兵的人。乱世多劫,须当国事为重,阿荣切勿错怪了他们!”
阿荣诺道:“国事为重,师父教诲的极是,徒弟谨记在心!”弘毅点点头,吩咐道:“眼见时候不早,你带上阿英,我们辞了沈团座,回去太素上清宫吧。”
瑞丽满脸怒容走了过来,在阿荣的肩上狠击了一拳,气恼道:“你是真的已经与这个阿英,做了好朋友吗?”
阿荣诧异道:“这关你什么事?”。
瑞丽被问得涨红了脸,心中起恨,辩道:“我刚才一眼,瞧见你穿着这身不伦不类的青袍子,就觉得样子晦气,满心的不舒坦。莫非是,你受了阿英蛊惑,跟着这个臭老道,也做了出家人不成。”又对弘毅发怒道:“臭老道,给我听清楚了,从今往后,不许陈国荣再做你的徒弟。”
以她的年龄和阅历,还分不清和尚与道士有何区别。
沈团长对女儿喝道:“放肆,不得对道长无礼!”他话还没落音,瑞丽“哇”的一声大哭起来,扯起嗓子叫道:“爸爸,我不许陈国荣与那个阿英好,更不许他去做和尚!”
见到女儿竟是如此撒泼,沈团长哭笑不得。
他刚才听到阿荣和瑞丽讲到,两人是在上海一所日语学校里的同班读书,心中还在纳闷,怎会这般凑巧。现在又见到女儿,竟是担心阿荣去做了和尚,不由得好气又好笑,心想:难道是瑞丽这般幼稚的小丫头,竟已经开始迷恋上了少年阿荣?
林子均见状,走过来把瑞丽拉到自己的跟前,怜惜地拍了拍她的小脑袋,安慰道:“孩子别哭。我实话告诉你,阿荣以待上海战事结束,就还会回了那所日语学校读书。别看他已经拜了弘毅道长为师,却只是个挂名弟子罢了,将来也更不会做了和尚。”
瑞丽不禁破涕为笑,羞红着脸躲去了沈团长的身后。
其实,林子均也和沈团长有着同样的复杂心思。因为这些年里,每隔几个月便能收到由上海大新亚舞厅,陈香梅写来的信件,详细告知他有关荣儿的各种近况。
陈香梅在信中经常提到的一件事,就是荣儿小小年纪,便与那些舞女们厮混的很是热火,被带去一起看电影,下馆子,居然也能在舞厅里夜夜笙歌,吹拉弹唱无一不能。并且荣儿还常常言道,心中大志,便是要去了电影公司演戏。
让林子均更为忧心的是,荣儿生长在舞厅那样的场所,身边舞女众多,美色如云,自是不可避免,但此等环境之下,他长期以往扎头在舞女堆里,难免就不会养成了沾花惹草的阿飞做派。
眼前,明摆着就有阿英、瑞丽,这两个情窦未开的小姑娘,如不是因为荣儿举止轻佻,向她们多讨欢喜,哪里就会生出相互间的醋意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