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黑时,阿荣找到蒋平的住处,敲开了房门。
进到屋里,见到蒋平正在煤炉上,热一锅粥饭,里面丢了些半青不黄的菜叶。这锅菜粥,不知道被热过了几回,阿荣闻到了刺鼻的酸馊味。
他心里叹道,这样的饭食,蒋平居然也能吃得下,可见其积贫节俭到何种程度。记得蒋平以前有说过,老家在松江,父亲已不在人世,哥哥蒋良在常熟自卫队当兵,军饷有一日无一日,那年迈的奶奶,生病的母亲,全要靠他维持生活。
当蒋平听到阿荣说,是打算在他这里住些日子,没有表示出任何拒绝的意思,一口答应道:“格里陈,只要你不闲这间租屋窄小,愿意跟我挤着住,多久都行。我蒋平,决不会赶你走。”
又问:“不过,我很想弄清楚,你到底是出了什么大事,不然怎么肯屈尊,到这穷人堆里落脚?”
他晓得阿荣是在教会医院里,跟着一个洋鬼子学医,拿不拿薪水没有问过,但见他从来就是出手阔绰,自己这一年多来为了家里,没少张口向阿荣借钱。
阿荣编个理由道:“我在医院里犯了一个差错,就被赶了出来。之前又和家里人闹翻,一时无处安身,当然就想到了蒋兄你这里。”他没好意思说出来,先是去了四川北路的众联斋书店,找过张先生。
蒋平信以为真,道:“你还没有吃饭吧,我现在给你盛上一碗。”
阿荣回答道:“我是先吃了饭,才过来找你的。”来此之前,御锦堂的那位傅夫人,邀了阿荣和江寒生父女,在一家相当豪华的酒店里,用了晚餐。
蒋平一面向嘴里扒饭,一面抽空问阿荣,接下去有何打算?
阿荣老实答道,自己还真没有盘算好。
蒋平想了想,寻思道,“格里陈,你总不能天天闷在这里,不如明天随了我去见袁导演。既然是在业余演员训练班,听了一年多的课,就看能不能在电影公司里,碰碰运气,先谋些小角色来演。否则,不是白学了一场。”
阿荣喜道:“蒋平兄说得极是,如此最好!”
第二天,阿荣就被蒋平带着,在电影公司与袁导演见了面。袁导演对阿荣放着医生不做,执意要来拍电影,甚是觉得可惜,答应阿荣留下来,先试一试再说。
接下来的一个多月,阿荣今天演个店小二、堂倌,明天又演个少爷的跟班、书童,总之诸如那些市井流氓、狎客、打手之类,不管有没有镜头留在脸上,他统统被指派接了戏,混起在电影公司打杂的日子
有许多次,阿荣也还被派到田叶,或者程菲菲身边,演过些个小角色,被呼来唤去,令他好生难堪无奈。
更有甚者,田叶还当众取笑阿荣,按照格里陈这名字的谐音,送给了他一个“锅里趁”的外号,意思是在电影公司里滥竽充数,浑水摸鱼。
阿荣知道,这田叶在电影公司受宠,自己没有与他计较的本钱,也就只好假装着不在乎田叶的嘲笑,姑且忍气吞声。
他心中还始终抱定另一个念头,就是熬到哪天能摊上一个像样的角色,才好脸上增光有了底气,托人给陈香梅捎个口信,终能母子见上一面。
这一日,电影公司在拍一部古装片,取材于水泊梁山的故事,叫做《宋江弑妻》,由赵演员饰演义士宋江,程菲菲饰演宋江的外室妻子阎婆惜,田叶饰演与阎婆惜勾搭成奸的情郎张文远。
戏拍到一半,因是扮演阎婆惜母亲的女演员有事耽搁,袁导演发了一顿脾气,宣布中场休息,大家吃了午饭再接着拍片。
众人发现,这袁导演今天不知何故,从出现在摄影棚里一开始,就紧绷着脸,事事都不顺心的样子。连他的跟班蒋平,也吃不透是怎么一回事。
阿荣无聊,见到袁导演身边有一张晨报,便要向他借过来看。袁导演沉着脸,就把报纸塞给了阿荣,奇怪地说出一句道:“格里陈,你要看得仔细了!”然后眉毛不展,满腹心事地起身离去。
拿了报纸,阿荣不知道袁导演话中何意。但他立刻被头版的一个醒目标题,震惊住了。
那上面写到《赤患组织前重要头目,瞿匪已被执毙》。
急不可待地把内容细看下去,见报上的消息说道:“瞿匪乃赤色组织前期重要领袖之一,左翼文化倡导人,精通俄语和英文,曾参与创办上海某大学。今年2月获捕被囚。虽经长期关押,仍顽固不化,屡劝拒降。已于6月18日,在福建长汀执行枪决,时年36岁。”
消息的下面,还附有一张囚犯临刑时的全身照。阿荣看得清楚,此人分明就是离别了一年半之久的瞿先生。他只觉得地转天旋,脑海中乱作一团。
看来袁导演之前,就已经读过这条消息了。
田叶身着戏装,慢悠悠地晃了过来,对阿荣问道:“锅里趁,看你一脸沮丧,是报上登有了什么不好的消息么,该不是又有哪家银行破产了吧?”把报纸抢了过去,看了几眼后,恶声笑道:“原是又有一个赤色组织的重要人物,被就地正法,还真是杀不干净!”
阿荣正在心烦,听得田叶此话,冷酷无情里还加带着歹毒,不禁怒从胸来,反唇相讥道:“象他们这样的人,死有其所,远好过那些幸灾乐祸,自以为是的假面孔,所以当然是杀不绝的。只可惜,不知道那些假面孔,哪天才当命绝,也能有此报应!”
他这话剑向所指非常明朗,田叶甚是觉得刺耳,怒道:“锅里趁,你同情赤色组织,骂谁是假面孔,不怕被抓去坐牢么!”说话间,向阿荣逼近过来。
阿荣冷笑道:“你若不是假面孔,何必自己心虚。再就是,请你留点口德,不要随意诬陷他人。”眼睛却是瞄向了一把锋利的匕首,是为赵演员拍戏准备下来的道具,就放在了不远的一个木箱上。
他发恨地想,若是田叶此时,真敢对自己先动了手,定要豁了出去,以血还牙,绝不再忍,将那把匕首插进田叶的肚子里。
电影公司的黎老板,今天就在拍戏现场。他呵斥阿荣与田叶不要继续争执,以免影响了马上继续拍片。赵演员也凑身过来,把两人劝开。
田叶狠瞪了阿荣一眼,悻悻地把报纸扔给了他。然后去了程菲菲的身边,与她讨论后面的场景,两人该如何演好对手戏。
过了一会,袁导演回来。他问了蒋平,得知扮演阎婆子的女演员,此时居然还没有来到,就流露出今天拍戏到此为止的想法。
但是电影公司的黎老板,却是很不甘心,竭力要求袁导演拿些点子出来。毕竟摄影棚好不容易,才搭好了场景布置,既要花钱,又要用物,况且那扮演阎婆惜和张文远的程菲菲、田叶两人,也早已换好戏装,做好了拍片准备。
老板发话,袁导演不能不听。他灵光一现,把目光扫在了阿荣身上。与黎老板商量,决定由阿荣反串阎婆子。
黎老板端详了阿荣一阵,见这少年面容清秀,身姿清爽,随觉得是个好主意。
于是立刻就有蒋平,带人为阿荣进行了试装,众人皆是叫好。
连程菲菲也在心中暗道:“原是这格里陈,本先的模样,就生得十分俊爽,此间装扮成老旦尚且如此入眼,若是饰演一个翩翩公子,就更是一块难得的戏料啦。”
独有田叶,对阿荣面呈一脸不屑之色。
这场戏说的是:张文远乘了宋江不在,夜会阎婆惜。阎婆子手中掌灯,置于桌上,然后说道:“张公子与蔢惜好生歇着吧,老身去了!”便要离开,留了一对奸情男女,守在房间里……
进到电影公司以来,跑惯了龙套的阿荣,第一次有了能开口的道白。尽管,只是演了昙花一现的反串配角。
一切准备好之后,袁导演喊道“开拍!”蒋平立刻在摄影机镜头前,“咔”地一声打了场记牌。
但见,程菲菲斜靠在一张床上,一脸懒倦,田叶蹑手蹑脚入场,椅子上坐下。片刻,阿荣手执一盏燃亮的油灯,跟着入场,尖起嗓音道:“张公子与蔢惜好生歇着吧,老身去了!”程菲菲嫣然回道:“妈妈走好!”相当地柔弱动听。
阿荣被程菲菲声音缠心,忍不住转脸看她一眼,只见得程菲菲在摄影灯的聚光之下,脖颈皙白似玉,眼波如秋水荡漾,吸人魂魄。阿荣呆了又呆,手里的油灯忘记放于桌上。
程菲菲心中着慌道:“坏啦,只怕是格里陈这小贼厮的毛病,又要犯作起来了!”但面对摄影机,却是不能在脸上起出任何变化,只好临场发挥,比了剧本多说一句,盈声再道:“妈妈莫要误事,快些下楼去吧!”
田叶却是不如程菲菲那般耐心,早对一脸垂涎的阿荣看得火起,当下轻推了阿荣一把,道:“妈妈下楼,小心些才好!”看似出手随意,其实掌里暗中使下十足的气力。
阿荣是穿了一双小脚婆子的戏鞋,原本就挤得脚痛,上下别扭,此时被了田叶暗中使力一推,立时身子不稳,灯盏失手翻转,滚烫的灯油全泼浇在了田叶的头上。
田叶大声痛叫,抬手一拳就挥到了阿荣的脸上,立时打得阿荣的鼻子,窜出血来。但这田叶扔不罢休,跟着又是一番拳打脚踢。阿荣被打得急了,一眼看见木箱上的那把匕首,顺手抓了过来,对着田叶的脸上划去。
这一刀下去,丝毫不见手软,竟把了田叶的右眼珠子,也挖了出来,血流如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