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荣是在结识了大道市府财政局局长唐开智之后,才晓得这所谓协理专务的配置由来。
协理,自然是协助办理,带有些兼职之责的味道;而那“专务”一词,原是被特用于日本株式会社这样的机构,类似董事之职,阿荣当年在日语学校里,自是没有学过此类专业性术语。
毕业于日本早稻田大学的苏市长,从前做过广东大元帅府的财政署长、民政司长等高管,如今独树一帜,把了很多的日人商业模式,带进到大道市府的施政管理,美其名曰改良除弊。
苏市长之所以别出心裁设置了协理专务,目的是笼络培植一批社会贤达,在其治下效力。尽管一般中国人听这协理专务,非驴非马,不知何物,却是得到把他扶植上市长职位的日本指导班,极为重视欣赏。
唐开智深得苏市长真传,被视为重要亲信之一,最为精通搜刮民财的之道。阿荣的权责,主要是协助唐开智间接处理辖区地产交易。水过地皮湿,他将近两个月下来,跟着这唐局长多多少少也捞了些油水。
阿荣除了在愚园路帮着傅夫人管理赌场,每周还要有半天时间的去往浦东,在位于东昌路上的大道市府,要么汇报工作领取任务,要么是例行听会,有时也被日本指导班集中训话。他因此获准,领有一张日军宪兵司令部签发的特别通行证,上面贴了相片,以方便来往出行。
唯有这张特别通行证,让阿荣觉得来之不易,是占了个特大的便宜,租界内外畅通无阻,连那些站岗的日兵验看之后,随后对他都要敬个军礼,其之重要自不待言,远非那些捞取的小油水可比。
近朱者赤近墨者黑,阿荣与唐局长交往的久了,也开始在处理公务当口,仿效着唐开智的手段,借用手中权力之便,谋取到想要获得的好处。
他瞄上了乍浦路上的一幢三层旅馆,决计从中有所渔图。
这幢旅馆的老板因为贩运私盐、逃避征税,遭人揭发后查证属实,两宗重罪并身,大道市府杀一儆百,判令执行枪毙,由财政局派人封存了他的旅馆,作为无主资产待作处理。
阿荣说服傅天坤贿赂唐开智,把这家旅馆的一、二层,以活跃市场丰富民众娱乐的名义,从财政局的手里盘了下来,作为御锦堂又一新辟的赌场和烟花馆。傅天坤大为满意,赞赏阿荣这协理专务有声有色,为御锦堂立下了奇功一件。
旅馆的三层,唐开智按照阿荣的提议,请示了苏市长,打算无偿提供给日本海军慰安所使用,将原先占据在大新亚舞厅那五六十人的女子挺身队,悉数迁搬进来。这便是阿荣开动脑筋,有心对此家旅馆做起手脚的根本起因。
阿荣之前去看望姆妈陈香梅时,得知有两名女子挺身队的成员,不堪凌辱压迫的生活,结伴从了四楼顶上双双跳下丧命,其他日本女人谈之色变,笼罩在一片阴云之中。
当唐局长与阿荣两人,主动前往翔殷路杨家宅慰安所联系,愿意以大道市府的名义向海军捐供几十间的客房,彼此一拍即合。
苏市长、唐局长、阿荣三个人,被日本人宣传为东亚共荣之模范典型,获得了派遣军司令部的嘉奖,各颁有一枚不知是何等级的勋章,消息登载在报上的显著位置,一时众人皆知。
阿荣也正是跟着唐局长这次去过杨家宅之后,才弄清楚了慰安所是个什么地处,在那里上班的所谓女子挺身队,工作期间不许穿内裤,一律只准下着内裙,每天遭受着数次的兽性折磨,其悲苦命运无不被人同情。
眼见到了年底,天气骤然转冷。阿荣这天中午带了阿英去街上,先是鼓蹿她做了新式头发,再要给她置办一件棉袍。在永安百货商场转了许久,阿英不是嫌颜色太过亮丽显眼,就是对那上百元的价钱感到太贵,受用不起。
后来,两人转去旁边的小店,阿英左挑右选,总算相中了一件又厚实、又朴素,带有条纹的女袍,也才花费了五块钱。她在试衣间穿了这新装,旧衣服包好捧在怀里。新式头发再加上一身新棉袍,阿英俨然一个青春少妇的姿容。
回头再次路过永安百货,阿英与一个从商场走出的女人撞个满身,旧衣服也掉在地上。
这女人与阿英年龄相仿,也不过十六七岁的样子,但穿着时髦,围戴了一条裘皮毛领。身后跟着一位年轻的日本军官,从其着装上看出是名海军少尉。
阿英鞠躬道歉:“小姐,对不起”弯腰去捡地上的衣服。
那小姐看见了阿英旁边的阿荣,暗自发愣了一下,立即回头对那日本军官道:“中村少尉,那个新款手包,我突然还想再回去看一看!”转身就要又要进去商场。但那日本军官却拉住了她,为难道:“瑞丽,我只请了几个小时的假,午饭前就得赶回参谋部去,已经来不及再陪你了。”
阿英听了日本军官喊出这小姐的名字,吃惊地与阿荣悄悄对视一眼。
那小姐对日官莞尔一笑道:“军务要紧,中村少尉先回去好了,我一个人去看看就行。”说着就匆忙进去了。
日本军官又从后面喊:“沈瑞丽,我过几天会再去医院找你。”然后对阿荣和阿英望都没望,就急着上了一辆洋包车走了。
阿荣刚才一眼就看清了沈瑞丽,而这日本军官是因为被沈瑞丽叫出姓氏,也才确认出他竟是中村恒泰。
看到中村恒泰远去,阿英对阿荣小声道:“认出来了吗,那小姐怎会是沈瑞丽?她竟能……勾搭上了日本人!”见阿荣发呆,面色极是难看,又道:“你要想这时就进去找她,我不会介意。”
阿荣依然闭口不言,也没有动身的意思。阿英明白了,他是要守在这里等着沈瑞丽自己走出来。
果然,等了不到半个小时,那沈瑞丽真就出了永安百货,身上多了个手包。
她意外看到阿荣和阿英还等在门口,迅速地周围寻看一眼,便迎了上去,兴高采烈地晃悠着手包道:“让先生……二太太久等,这手包我还就是买下来啦。咱们找地方吃饭去吧!”到了近前,压低声音:“跟我走,此处不是说话的地方。”
然后带着一脸欢笑,旁若无人地左右挎起他们两人的胳臂,就奔了九江路而去。沈瑞丽前后反差如此之大,让阿荣感觉到她的举止神秘难解。
九江路又称为二马路,到了一个叫“洞天春”的小饭店,沈瑞丽松开两人,喊道:“冯老板在么?”有一个四十来岁的人应声道:“沈小姐来啦,里面请!”沈瑞丽道:“我带了两个朋友过来吃饭,请冯老板给安排个清静的包厢。”冯老板叫了一个人道:“小吴,快领了沈小姐上二楼!”
进到包厢,等到小吴走开,沈瑞丽立即收了笑脸,对阿荣酸道:“陈司事,陈专务,一向可好!”她在报上已经看到过阿荣得到日本人嘉奖的消息,对他现在的身份状况有所知晓。
阿荣冷脸反问道:“我想知道,你和那个日军中村少尉结交来往,不是一回两回了吧?”沈瑞丽看了一眼阿英,讥讽道:“你都失踪了六七年,如今突然有了老婆在跟前,难道还有权力,干涉我与别的男人交往么!”阿荣道:“总之,我不许你与日本人来往,尤其这个什么中村少尉。”沈瑞丽道:“陈国荣,我已经对你说得明白,与什么人交往,是沈瑞丽的自由!”
阿英不想他们两个人吵下去,鼓了勇气对沈瑞丽道:“沈小姐,你别怪阿荣。我知道你和阿荣身份般配,他是心里有你,才看不得你与别的男人来往。再说,阿英在你们跟前……只不过算是个小的罢了,是伺候人的命,不能耽误阿荣娶了沈小姐,以后也更不敢与你争宠。沈小姐刚才……不就肯喊阿英……是二太太了吗。”
她语气甚是谦恭,卑微可怜。
沈瑞丽对阿英摇了摇头道:“对不起阿英,我并没有存心要为难你的意思,只恼陈国荣这些年寡情薄意,音讯全无,也恨他投靠日伪大道市府,自己做了汉奸,反而不问青红皂白,指责我与那日本人多有来往。”
阿荣听出沈瑞丽话中有话,似有委屈,就换了口气道:“瑞丽,莫非你也有着什么苦衷吗。说出来我肯定能帮你。”又诚心诚意道:“要知道,瑞丽你骂我是汉奸,其实是冤枉了好人,我哪里会是死心塌地在为日本人做事,只是身不由己而已。”
沈瑞丽勉强一笑,道:“就算是有苦衷也是我自找,阿荣你帮不了,也不该要你来帮!。”
这看似随意的一句话,又再次让阿荣看出了她的神秘难测。
阿荣猜道:“瑞丽,要是我想的没错,那个所谓的中村少尉,是通过冈野理枝介绍你们认识的吧。”问:“你最近有见过理枝么,她的情况如何?”
沈瑞丽挖苦道:“就知道你会变着法子要问冈野理枝的下落,该不是也早打了她的主意吧。不过,我劝你死了心,理枝前几天已经离开上海,回了日本相亲去啦!”
阿荣忙道:“瑞丽不要瞎说,我与冈野理枝又不是很熟,随便问问而已!”
心虚地望了阿英一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