事出有因,林子均独自一人冒险前来无锡,目的就是要在日军驻地寻找到前田正雄,以能当面核实,他是否真的就是当年被遗弃在日本的双胞胎长子,林国雄!
那天,陈香梅在江阴下船之后,被廖副官安排到旅馆里住下,过后不久,林子均就赶来与她见面。
两人先是交谈了阿荣这多年的一些状况。
林子均从陈香梅的欢愉神情和言谈话语之间,很快就感受到了她对阿荣视如己出,愿意为儿子倾注一切所有,满满的慈母之情。
陈香梅对林子均提及到,阿荣现今已经长大成人,是否就该寻找一个合适的机会,告知其身世秘密,也好他们父子尽快相认。
林子均思虑再三,还是决定暂时不宜说出。
第一,不忍阿荣知道了另有生身母亲,说不定就无意间,对陈香梅有了亲疏之分,辜负她多年的养育之恩;第二,日军发动不义战争,大肆侵犯中华民族,阿荣若是晓得身上留有日本人血统,岂不徒增他背负国人的罪恶之感。
陈香梅哪里就能看得透林子均的这般复杂、矛盾心思。
她后来话题一转,就透漏了这次江阴之行的重要来意,把阿荣所讲到过,曾在松江见到了一位叫前田平治的日军旅团长,以及他的外甥前田正雄少尉,也参加日本军队来到中国,此时就驻扎在无锡城里,全说了出来。
陈香梅还替林子均分析,既然阿荣说到与前田正雄之间,这两个孩子完全长得一样,且又是年龄相仿,几乎就可以相信,那前田平治便是前田惠子的哥哥,而前田正雄与阿荣两个,也必然就是一对双胞胎兄弟。
林子均陷入了深思。
首先,前田家族源于日本江户时代的藩王,属于正统公卿华族姓氏,前田平治与人重名绝不可能。
其次,若是推算时间,他当年所见到的前田平治,那时已官至少佐军衔,现经了多年晋升,就任将军级别的旅团长,显然是极有可能。
最后,就是惠子所生下来的两个儿子,林子均按照家族辈分,原本分别起名为林国雄、林国荣,所以雄儿随了他母亲的姓氏,改名为前田正雄,也是顺理成章。
林子均尽管也心里清楚,无锡正被日本军队所占据,若是冒失而徃,实在是吉凶难料。但,如不亲眼去见了前田正雄一面,哪里就会心甘。
于是当天下午,林子均连陈香梅都有瞒着,就雇了一艘快船来到了无锡。进城之后,就找到日军驻地指挥部不远的一家客栈,权且安顿下来。
也就在这晚的深夜,发生了阿荣几个人对日军码头仓库,进行纵火的事件。
坂本少佐犹如惊弓之鸟,命令在无锡实行全城戒严,所有日军官兵一律出动,前往搜索各类行迹可疑人员。
前田正雄虽然只是一名医官,也奉命接受指派,带领一队士兵,对城内所有大小旅馆进行盘查。
住在客栈里的林子均,一眼见到前田正雄出现,当即瞅准了这个年轻俊朗的日军少尉,确信就是自己的亲生儿子。
前田正雄在这家客栈没有发现异常,又带队去往其他旅馆,林子均克制不住,只想着多看了儿子几眼,就在后面跟着前田正雄,一路相随地瞄着他。
这便引起了前田正雄的警觉,命令两个士兵把林子均带到跟前,当场逼他说出真实身份,在后面跟踪良久,到底有何企图?
林子均被前田正雄问住,支吾了半天,难以自圆其说。
他思想斗争激烈,当时就横下了一条心,决不能直接就向前田正雄挑明,自己乃是他的亲生父亲。
一是担心雄儿这日本军官的身份,若是被别人知道,其父亲是一位中国人,势必会被反复审查,连累到孩子将来的前途,二是即便这时说了真相出来,雄儿也未必就能立刻信以为实。
林子均后来被前田正雄问得急了,就随口扯道,自己是外地的商人,顺便打此路过,并非有意跟踪。
前田正雄当然不能轻易相信,见到林子均言语吞吐,一再不肯说出真话,不由得疑窦丛生,当即命令把林子均押徃了看守所……
现在,前田正雄看到林子均在看守所里,受到如此残酷虐待,这实非他的本意。
他当下也上前,对林子均深鞠一躬,负疚道:“对不起林先生,昨天把你送进看守所后,以为会是平常审讯,就没有想到再去过问,不曾料到成了这样结局!”
阿荣对前田正雄冷笑道:“如果这被打得的是你家父亲,全身伤痕累累,也会只说一句对不起,就完事了么!”
还嫌不够,又跟了一句更加刻薄的话:“想必是没有了父爱父教的家伙,才会如此不问皂白,无有对人善待之心。”
他本当然地认为,就因是自己从没有受到过父爱父教,才会变得不受约束,性情顽劣,别人也该就是同他一般的样子。
前田正雄自小不知父亲何人,连照片都没有见到过,经常为此受到同学侮辱嘲笑,最忌讳别人向他提及自己的父亲。
况且他之前,已被阿荣不客气地抢白指责了半天,此时恼羞成怒,忽地从一个日本军官的腰间拔出佩刀,气势汹汹道:“陈专务,本少尉一再容忍,你却不断羞辱,步步进逼,是要存心决斗么?”
阿荣岂能示弱,也就近从麻宫中尉的胯间,出其不意地拔出了他的指挥刀,指向前田正雄的鼻尖道:“决斗就决斗,怕了你不成!”
他想这前田正雄不过是手下败将,只恨当初在剑道大赛上手下留情,没能一剑断其性命。
所有的人眼见他们两个手握利刀,杀机敛重,惊得目瞪口呆,面面相觑,却又不好上前阻挡。
因为按照日本武士道精神,若有两个人之间发生决斗之时,他人不得从中作梗,否则便是对双方的等同侮辱,除非决斗双方的其中一人,主动弃刀服输,当场自愿放弃决斗。
前田正雄自持自己深谙剑术,阿荣定然不是对手,就口气傲慢道:“我先主动让你三刀,绝不还击,请动手吧!”
阿荣嗤之以鼻:“休要看不起人,谁会要你相让,立马还招就是,免得刀下丧命!”
说话之间,他当即就有出手。但见刀光烁闪,呼呼生风,直逼前田正雄腰肋之间。
前田正雄见此刀来势凶猛,猛地意识到阿荣并非搏击生手,但因是礼让三刀,已有当众出口,只好拖刀在地,不予立即还手,而是撤身急躲,连退数步,险些被伤。
阿荣见到前田正雄未曾还击,知他是在遵守承诺,反倒迟疑该不该使出第二刀。
就在此时,忽地听到林子均在背后急喊了一声:“荣儿!”
阿荣闻声赶忙回头,当即见得林子均狂吐了一大口鲜血,面如土色。他骇然大惊,慌得扔了刀去,扑到了林子均跟前。
林子均抓紧了阿荣肩膀,泪流满面地颤声道:“你们两个……焉能相互残杀。快答应了林叔叔,握手言和吧!”
一双亲生儿子在了自己跟前,横刀诛杀,怎不让他痛心欲绝,胸血吐口。
阿荣扫了前田正雄一眼,低下头去,暗想林叔叔遭此大罪,此账就记在了与自己长相相同的这个日本人身上,恨仇已结,何来与他握手言和的道理。
同时也在心里责怪自己太过莽撞,幸好罢手及时,没有与前田正雄再打,不然哑巴小道士的身份难保不会露馅。
前田正雄也把刀还给了那个日本军官,束手无语。
他被林子均这一口鲜血震动,心中不住后悔,毕竟是因为自己的过失,让这年近四十岁的人白受了一场屈冤,饱尝皇军摧残,即便对方是个支那人,也不该这般粗暴对待。
至于对这个来自上海大道市府的陈专务,见其刚才用刀之功甚是娴熟,原是深藏不漏。只可惜,他虽然与自己长相一样。但现今两人误会已深,以后必定此怨难消,势不两立,否则若能有机会交流刀剑之术,也是一桩美事。
一场突如其来的决斗就此平息,旁观众人虚惊过后,全都跟着松了口气。
麻宫中尉提醒阿荣道:“陈专务,想必桑蚕丝货物,该是差不多全装了船,你不是还要急着动身回上海么!”
阿荣闻言,突然记起之前听到麻宫中尉说过,皇军很快就要对江阴发起扫荡进攻,此等紧要大事竟被丢在了脑后。
就起了身对麻宫中尉道:“请皇军借给一辆马车,我现在就得带了林叔叔出发。”
麻宫中尉立刻命令身边的军曹,派了一辆马车过来。
前田正雄走来,对林子均又作深鞠一躬,万分惭愧道:“林先生,再次恳请您原谅!”
林子均重重叹了口气,怅然若失道:“孩子,你要多加保重,务必要对你母亲多多写信,向她常报平安,顺顺当当挨过这场战争之劫!”
前田正雄意外林子均无辜受难,不仅没有任何怨恨之意,还能流露真情关爱自己,且是竟然提到了他的母亲,心下彷徨,大惑难解。
林子均直到马车去到门口,依然是对前田正雄目光不舍。
刚出了日军驻地指挥部的大门,见到一辆军车开来停在路上。箱门打开,有六七个俘虏被驱赶下来。
阿荣心中一冷,猜想这些个俘虏,说不定就是奉命在大茅山牵制日军进攻,所留下小股武装力量的太湖支队战士。
他挨个看去,不由得猛地吃惊起来,因为这六七个俘虏里,其中一个体型拔高的人,正是阿荣所熟悉的政工部长姚展吉。
这姚展吉表情沮丧,半垂着脑袋,远不如那其他被俘的战士昂首挺胸,毫无畏惧之色。
阿荣为免得被姚展吉看到自己,急忙在马车上,把身子避向旁边吴天金的背后。心中暗自寻思,这姚部长即便是身为首长,但因作战被俘,自己可是无计营救,只好由他自求多福。
忽地又不免略有轻松,姚展吉既已从大茅山被俘,那陆青霜与阿英两个正副老婆寻他不得,也定然就该死心,经往宜兴地下联络站投奔何司令与梅政委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