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回 冉冉红星
叔宝向薛老板作揖的同时也用眼睛打量着眼前这位陌生人。薛老板名叫薛贵仁,圆圆的脸盘、蒜头鼻,八字胡,一副西洋眼镜下面眯缝着一双小眼睛,嘴里叼着烟嘴儿,他冲叔宝一抱拳。“好说好说,最近行内都传这一带出了个当红武生马叔宝,听闻是二奎师傅的徒弟,我就知道差不了,现在梨园缺年轻的小武生,你师父有心栽培你,让我再给你引引路,不知道贤侄你意下如何?”
薛老板的长相实在不敢恭维,所以叔宝对这个薛老板的第一印象可不太好,不过既然是师父的主意,他当然是惟命是从。“徒弟听凭师父安排。”
“嗯,霍老板劳烦您先薛老板安排住下。薛老板咱们回头再聊,我有几句话要跟小徒交代交代。”
霍老板和薛老板从屋里出来,霍老板也顾不得风度了,“明慧,这位是薛老板,今儿晚就住在咱戏班里,你看着给安排个房间。薛老板,我还得到前头去看看,就不陪你了。”霍老板一抱拳就奔前院去了。
屋子里只剩下二奎他们师徒二人了,二奎喝了口茶水,意味深长地说道:“叔宝,我猜你今天一定很意外吧?说实话,我也没想到你进步的怎么快,师父身上的本事你都学会了,为师的也没什么再能教你的了。你是一块好料,师父不能误了你的前程,这个薛老板深谙梨园里的行规,八面玲珑,但为人仗义,与我旧时相识,以后在为人处世方面你要多向他请教。若论单论你的戏,依我看,在这一行里够厚实的,但若论这行里行外的经验,你还差得远呢。这一行的饭不好吃,台上一分钟、台下十年功;有权有钱的戏迷咱都不能得罪,台上唱戏、台下陪笑,要保住咱这饭碗不容易;同行是冤家,当面跟你笑,背后挤兑你,这些以后你都得慢慢学着习惯。听说你两个师兄因为眼红你,私下里撺掇师兄弟们疏远你,别记恨他们,男子汉大丈夫得有度量。”
“是,师父,这些年我们一起摸爬滚打,也有闹别扭的时候,但过去就忘了,我只记得大家对我的好处。只是这一去不知几时才能再见到师父,没您管束着我,我就没了主心骨了。”叔宝言辞恳切。
“学成出徒你就得自己去闯了,这是早晚的事儿,为师也舍不得你走,但不能误了你的前程,有薛老板帮你错不了。明天你就随他去吧,山不转水转,有缘之时定能重逢,你也不要总是记挂我,眼下我这把老骨头还成,以后想见你我就去看你,也许派人去喊你回来,好男儿志在四方,你这条蛟龙是出水的时候了。去,把你那些师兄弟都喊来,我有几句话对他们讲。”叔宝把师兄弟们都叫到师父的屋门口。二奎放下茶碗走了出来,他觉得有一些话必须得跟徒弟们说。
“今儿个,我有几句心里话要跟大家说,平日里对你们管教的严,可一些为人处事道理却说的少,戏里有人生,咱们学的这些戏,都是仁义礼智信的故事,虽说咱们唱戏都是为了混口饭,可也不能不懂礼义廉耻。常言道‘百年修得同船渡’,你们大家在一起学戏,要珍惜这缘分,相互照应,谁要是带头挤兑师兄弟,戏台上‘阴人’(指戏台上临时改词等坑其他演员的行为)让我知道了绝不轻饶。”二奎说完顿了顿,语气缓和了一些,“你们都是我徒弟,我都盼着你们出息,但能红的永远是少数。能不能红不仅要看自身的‘本钱’,看下了多少工夫,还得靠造化。小青龙走的时候,我希望他留下来再唱两年,增加些经验和阅历,可他执意要走,听从天津来的薛老板说,小青龙在天津没闯出名堂来,如今已不知去向了。明儿薛老板就要带叔宝走,这回我就不拦着,因为他火候到了。我知道,战岳和三泰你们对叔宝有些不服气,有这股不服输的劲儿是好事儿,那以后就多下苦功,等火候到了,我也让你们出去闯,但现在你们还真就得好好琢磨琢磨,为啥戏迷都喜欢捧叔宝?‘冰冻三尺非一日之寒’,打小儿,叔宝下得功夫比你们深,用的心思比你们多,希望你们知耻而后勇。我知道又有几个人也急着登台了。手心手背都是肉,师父都给机会,但上了台就靠你们自己了,在这台上能留多久不是师父说了算,是戏迷说的算,但只要你们把精气神都放到戏上来,受戏迷们喜欢那也是水到渠成的事儿”。二奎觉得自己说的也不少了,就让大家都散了。
知道叔宝要走,师兄弟们纷纷来来探望,往昔的间隙烟消云散,毕竟这么多年一起长大,叔宝也真舍不得大家。晚上叔宝在床上辗转反侧,前途未卜让他夜不能寐。
晚上二奎陪薛老板喝了几盅,俩人多年没见话题甚多。
“我说二奎啊,我看你是打算在这小戏班子里养老了。”薛老板为二奎屈身在此而感到惋惜。
“我也一把年纪了,还能蹦蹬到哪儿去,我知道你是咋想的,说实话,当年我也后悔过,我这个人啊脾气臭,但后来我也想开啦,我一个花脸就是在大戏台上也是多赚几个有数的钱,还得看人家脸色,在这儿,我赚的不多,但心里舒坦。而且这些年带出不少徒弟,我这点儿本事有了传人,挺欣慰的。”
“好啊,我真挺羡慕你,我小的时候不肯下功夫,我要是唱戏,连饭都吃不上。我现在看着风光,实则劳碌,都是为了这张嘴活着呀。”说着薛老板跟二奎喝了一杯。
“老薛,叔宝我就拜托给你了,这孩子戏是没的说,其他方面可全凭你的帮衬了。”
“二奎,你就把心放肚子里吧,活不好,天王老子也没办法,我在台下没少看叔宝的戏,这孩子的把式没的说,难的是一个武生还有这么一副嗓子,你**的真不赖,我看这孩子起码是‘两门抱’(指一个演员能演两个行当的角色),他的唱腔有自己的独特的味道,我管保让他红透天津卫。要是没有金刚钻儿,我也不敢揽这瓷器活儿,我那500个大洋可不是海水潮来的。你就瞧好吧,来喝酒。”
“老薛,你要在天津看到小青龙,有机会也扶他一把,这孩子是没脸回来了,虽然当初他没听我的话,毕竟师徒一场,我也不忍心看他就这么完了。”平日里二奎对徒弟们难有个好脸色,但内心中他还是非常关心大家的。
“个人有个人的造化,你这当师父的也尽到义务了,别老放不下了,这么些个徒弟你操的起心吗?好好好,我要有机会碰到他,一准儿不会看热闹。”薛老板本来不想敷衍二奎,但怕他不放心,就只好先答应下来。他们俩又聊了一会儿,因为明天还要赶路,所以不到一更天就休息了。
早上,叔宝向师父辞行,二奎压制住内心的不舍,严肃地说:“叔宝,你作为我徒弟,别坏了为师的名声,临走我有几句话叮嘱你:无论到什么时候都要谦虚谨慎,特别是有了点儿名气之后;别学我的臭脾气,凡事退一步海阔天空,出去唱戏赚钱不能由自己的性子,这方面多听薛老板的意见;对权贵要掌握好度,远了,没人捧咱不成,近了,荒废了功夫也不成。还有你当初来戏班子的时候记恨爹娘,以为他们不要你了,如今你长大成人了,也该明白,当时若不把你送到来,恐怕早饿死了,要体会父母的心啊。一日为师,终身为父,我还想跟你说别跟行内的女子有瓜葛,不是说唱戏的女子都不好,但这行当里的女人想洁身自好难啊。嗨,我又啰嗦了一堆,该说的为师的都说了,望你好自为之吧。时候不早了,你去吧。”二奎不喜欢离别的场面,他不打算送叔宝出门了。
叔宝跪下来给师父磕了三个响头,说了句“师父保重,叔宝永远忘不了你的恩情和教诲,等叔宝成了,一定回来报答你”。说完他就走出屋来,眼眶内的泪水直打转儿。二奎为了止住眼泪也是咬紧牙关。
师兄弟们依依不舍地送到了门口,霍老板也送了出来,“叔宝,赶明儿火了,别忘了咱们这小戏班子。”
“哎,我永远也忘不了大伙,大家都回吧。”叔宝和薛老板上了马车,送行的人一直跟他招手,直到马车消失在视野之中,有的人情不自禁地潸然泪下。
马车直奔天津,叔宝对薛老板还没有信任感,薛老板也看得出来。“叔宝,你师父把你托付给我,我就会对你负责,不过咱丑话儿得说在前头,在你没独立门户之前你都得听我的,我带你出来给了霍老板500个大洋,这头三年你唱戏的收入咱们六四分账,我肯定不会昧良心贪了你的钱,戏迷们私下里给你的好处我一分也不要,至于三年之后,到时候咱们再合计。”
一路上叔宝也没话儿,整夜没睡,精神不振,满脑子里各种想法来回奔走,虽说他不喜欢薛老板,但表面上还是蛮客气的。晚上他们在客栈休息了一晚上,叔宝因为疲倦,睡得很沉,梦里时而出现和师父练功的场景,时而出现自己在大戏台上演出的场面。第二天一进天津,街上各种新鲜事物就让叔宝眼花缭乱,应接不暇。
“薛老板,这是啥?那是啥?”有太多东西是叔宝以前不曾见过的,他对天津顿时充满了好奇。
“这个叫汽车,也是洋玩意,这东西可比马车快多了。”薛老板耐着性子给他介绍,他看着叔宝想起了自己当年刚到天津的时候。“叔宝,你只要好好唱戏,这些新鲜玩意将来你都能有。”
叔宝对汽车最心动,暗下决心,有朝一日一定也得坐坐这小怪物。薛老板安顿叔宝住下之后,就马上去忙了,陌生的环境和陌生的人群,让叔宝很不自在,没有熟人儿,他只能自己静静地呆着。
薛老板是个大忙人儿,不过第二天他还是带着叔宝上街了。他们来到茶馆听戏,这茶馆热闹,来的客人穿戴考究,吃着点心,喝着茶水。台上唱得是《秦琼卖马》,叔宝看的高兴。回来的路上,薛老板对叔宝说:“打明儿个起,我让小翟带你到各个茶园去多听听戏,你熟悉熟悉环境,以后你就得在茶园里唱戏,多看看人家是怎么唱的,多留意留意戏迷们。”
这一看就是半个多月,头几天,叔宝还挺新鲜,后来可把他可急坏了,找了薛老板几回都没找到,原来薛老板去了北京。薛老板从北京回来,气儿还没喘匀呢,叔宝就找来了。“薛老板,您啥时候让我唱啊?这戏我都看了半个多月了。”
“急不得的,咱先得去北京唱,然后才能回来演。相信这几日你也看到喝倒彩的戏迷了吧,天津卫的戏迷矫情。现在是‘北京学戏、天津唱红、上海赚钱’,这天津的戏迷不光看你的功夫,还要看你的名头,咱要想一炮走红,先得去北京贴贴金。这些日子我到北京就是去给你联系演出去了,咱们去广和楼唱几出《长坂坡》,咱一个子儿也不要,唱张飞、曹操和刘备的都是刚过气的角儿,冲着钱的面子给你‘跨刀’,你可得好好把握机会,这几天好好练练戏。”
薛老板为了能让叔宝在天津一鸣惊人可是绞尽脑汁,他确实人如其名是叔宝的贵人。北京广和楼一周的演出,让叔宝受到了北京戏迷的认可,当然这与众多名角儿的配戏大有关系,正当北京的戏迷们对叔宝津津乐道的时候,薛老板已经带着他重返天津,并大张旗鼓地宣传起来,名头自然是“北京当红武生马叔宝来津门演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