田家少闲月,五月人倍忙!
夜里南风去,小麦覆陇黄!
转眼之间,春去夏至,风吹麦浪,蝉鸣夏时忙。
永乐十二年五月,芒种时节,大江南北,金黄满地。
一片片田野之上,老百姓手拿镰刀在那收着希望。
淮北平原,四团村麦田里,杨兴一家九口人笑的合不拢嘴。
看着面前那饱满,似一串串金珠子的麦穗,喜极而泣,泪如雨下。
民以食为天,粮食就是根本!
手中有粮,心里不慌!
一眼望去,二三亩麦田都是这般饱满的麦穗,如何不让人动容?
如今这个年代,没有杂交小麦,一亩地能产个三五百斤,那得是上上等良田,还得要精耕细作才有所收获。
淮北平原地处黄淮海区域,大明全国数一数二优质产粮地,能亩产二百斤的麦田,也少之甚少,就算放眼整个华北平原,也多不到哪里去!
看着面前估算能有亩产二百斤的田,杨家能克制住只流出热泪,已实属不易。
像周围乡亲们看着各自的地,都已激动的嚎啕大哭,忘乎所以。
有的汉子一脱汗衣,就跑向麦地吼了起来,要不是还有妇人在,说不准都要和大地来个亲密接触。
“割麦子咯!”
“割麦子咯!”
随着一声声呼喊,男女老少纷纷走向前方,弯下腰,弓着身子,一手抓麦一手持镰刀,用力一拉,只听得呲啦一声,多活一天的希望又握在了手心里!
“乐乐,你在这看好三弟,哥去帮忙。”
“我......我...”
“你俩在这待好就行,别乱跑,哥去帮忙。”杨兴没等杨乐回答,拍了拍他的肩膀,便拿起一把镰刀,跑去地里干起活来。
杨欢扯了扯杨乐衣服,面露期盼之色,诚恳地恳求道:“二哥,我也想割麦子,要不咱偷偷去。”
“算了,听大哥的,待着吧!顺便背背书。”
“好吧!”
面对杨欢撅起的小嘴和明显的不满神情,杨乐微微一笑,没有多说什么,而是拿起手中的书,开始教其识字。
反观地里的杨兴,此时干得热火朝天,顶着烈日,汗流雨下。
有模有样学着旁边高氏收割的动作,时不时来请教两句,逗的一家人乐了起来,忘却了疲惫。
芒种芒种,连收带种!
芒种不种,再种无用!
来到芒种时节,是老百姓,甚至是整个国家最忙碌的一个时候。
抢着收粮,抢着种粮,不错过万物生长的旺季。
这个年代收粮种粮,都是靠人力,多一个干活,就能快点种上下一季粮食。
所以基本上大明农村孩子读的社学、私塾都会放假,让学生回家帮忙。
也只有实现机械化耕种,农村的孩子才可以悠闲享受假期。
在田野里来回穿梭了三天,驴车运了一趟又一趟,杨家才把二十五亩地收割完。
看着院子里的粮食,一家人都再也克制不住喜悦,放纵自我。
兴奋过后,老爷子等人都看向了杨兴,这可让杨兴不好意思了起来,摸不着头脑。
“兴儿啊,你这脑子咋长的,为啥懂的这么多。不仅知道猪粪是好肥料,还能制芒硝,真不得了。”
“老弟啊,你也不看看这是谁生的儿子,哈哈哈。”杨父眉飞色舞,得意的打趣二叔。
“看你俩这熊样,真他娘丢脸,以后咱家还是得靠兴儿。”老爷子瞪了一眼二人,好气道。
“哈哈哈!”
“爷爷,以后咱家养猪,多多益善。吃肉、卖钱、种地、制硝,一把抓。”
“有句古话说的好,猪多肥多,肥多粮多,粮多猪多,这一循环下来,咱家不就富了起来,人口多了起来!”看着乐开花的家人,杨兴趁热打铁,连忙鼓动着。
“好一个猪多肥多,肥多粮多,粮多猪多。”
“说的好,以后就听兴儿的安排。”老爷子摸着胡须,笑着赞许道。
接着又道:“来,大郎二郎搭把手,整理下,今天张里长又来催了,今年夏税要抓紧交,官府要的挺急。”
“好勒!”杨父二人回道。
杨兴好像想起了啥,连忙恳请道:“爷爷,交税的时候带上我呗,我也想去看看,长长见识。”
“行,去看看也好,也就交税,都没啥大事。”老爷子没多想,随口回道。
............
次日一大早,杨家大门口外,便热闹了起来,十几户人家扛着粮袋站在两辆牛车前,嬉皮笑脸的闲谈着。
待杨父与二叔将家中的牛车与驴车牵出,细心地将众人的粮袋按序放置于车上,并将剩余的粮袋扛上肩头,一行人随即整装待发,向着目的地启程。
“哎,安老哥,你家这今年就安稳啦!”一位黝黑脸庞,斑白双鬓的老头子叹息着。
“老平,你家也不差啊,今年老天爷开恩,不也比去年多了收成。”老爷子听到身旁老友忧伤,笑了笑安慰着。
“老安,俺们这哪能和你家比啊,也就勉强吃饱肚子。”
“也不知道王刘甲去运粮草现在咋样了,这一次打鞑子也不知道还要多久。”
“老平、老荣、老四,你仨有啥好愁的,今天交粮别弄的咱杨谢甲哭哭啼啼的。”老爷子看着身旁走着路还唉声叹气的三位老友,没好气瞪了一眼道。
杨平老爷子摇着头无奈道:“安老哥,俺也不想啊!这今年皇上又北征,这粮税多半是又要多交咯!”
“本来想着今年丰收,俺家也能凑钱弄辆牛车,可这现在弄的,哎,愁死人啊!”杨老四抹了一把脸,愁眉苦脸看着老爷子。
“谁家不是呢!今年又多了一口人,让人愁啊!”
“这日子难过啊!”
“啥时候不打仗啊!”
“唉!”
老爷子被身旁杨平等人的一番话说得一脸无奈,指着众人,略带责备地骂道:“你们这一个个弄的,俺这个甲长还能白看你们死活不管嘛!”
“还是俺安老哥这甲长好,顶呱呱!”
杨平老爷子原本眉头紧锁,满面愁容,但一听到老爷子的话语,脸上瞬间绽放出了笑容,对着老爷子竖起大拇指,赞道。
“谁说不是呢,让老安当甲长就是对的!”
“是啊!”
“是啊!”十几个老头跟着附和道。
“我说你们啊,就没安好心,也不怕让晚辈笑话。”老爷子顿时被气乐了,轻轻摇了摇手,略带调侃地吐槽道。
一行人不禁哄堂大笑,那欢快的笑声瞬间驱散了今日的阴霾,脚下的步伐也随之变得轻快起来。
片刻的宁静后,大家又自然而然地聊开了,你一言我一语,兴奋地分享着各自所知的乡村趣闻与八卦。
坐在驴车上的杨兴,时不时被众人的话语给勾起,抬头听了一会,又低头拿起鹅毛笔书写起来。
关于众人交谈的内容,杨兴多少还是知道些。
今年是永乐大帝第二次北征,正月末,朝廷就下令让山东、山西、河南及凤阳等地下属各州县征徭役,民十五万运粮到宣府。
四团村,王刘甲十几户人,就是被征徭役去了,除了留下收粮的男丁,每家每户都要把多余男丁派出去,真他n的苦!
没有轮到徭役年的,也好不到哪里去!
几十万大军吃的粮,多少还是要从下面苦哈哈的老百姓这里“抢”。
不然怎么讨好永乐大帝?
怎么升官发财?
杨兴为何突然想到要跟着去交粮税,就是想看看这大明朝狗官们是如何压榨老百姓的,见见世面,说不定以后有用呢!
四辆牛、驴车并驾齐驱,伴随着三十几位汉子的欢声笑语,一路畅谈。
经过一个多时辰的行程,终于抵达了由五星村与四团村共同形成的倪谷集。
此时,集市上的道路两旁已被清理得空旷无物,上百位老百姓或肩扛、或怀抱粮袋,井然有序地排起了长队。
杨谢甲一行人抵达后,迅速与四团村其他甲的村民们汇合,随后在张里长的带领下,一同排队等候交纳粮食。
闲来无事的杨兴,在与杨父简短交流后,寻得一个视野开阔的位置,开始仔细观察起前方交粮的热闹场景。
凑巧刚好有一位壮汉子扛了两包粮袋,带着身后合抱一粮袋的两个少年,跟着其里长走上粮场。
一个衙役和起他们说了两句后,领着走向前方一个竖着,方形,底大口小的容器,开始倒粮。
“滴答滴答”,汗水一滴滴沿着脸颊滑落,时间也在这一声声水滴声中悄然流逝。
没过多久,装粮的容器便被满满当当的粮食填满。
按照既定的流程,接下来应当是记录下这满满一容器的粮食重量。
突然,“喝”地一声,杨兴就看到从人群中跑出一人,以百米冲刺的速度冲向粮场,周围众人淡定的让出一条路就这样看着。
随着一声“好”,杨兴一下子傻了。
粮场上的容器,原本应当被装得满满当当,露出似圆锥尖状。
可一下子整个尖都没了,容器晃了半天,洒出一大堆小麦出来。
这tm也太贱了吧!
眼前出现的这一幕,杨兴不敢相信,连忙揉了揉眼,才确认是真的。
看了看周围之人,包括交粮的汉子三人,也只是皱了下眉头,没有说啥。
这让杨兴真的傻眼了,没想到这大明官员这么会玩。
未等反应过来,就看到那犯贱之人上前和汉子说了两句,汉子笑呵呵点头哈腰后,把粮袋剩下的粮,继续往容器里倒。
到这,杨兴已经懵了,对眼睛、对大明已经产生了怀疑。
太不可思议了!
此时此刻,杨兴心中五味杂陈,竟一时不知如何开口,匆匆跑向杨父身边,一脸茫然地问道:“爹,这交粮还能踢一脚?”
“怎么!这淋尖踢斛你看到了?”
“咋样?好看不?”杨父挑了挑眉,打趣道。
好看个鬼啊!
“爹,这淋尖踢斛,一脚下去,粮食不都浪费了?“杨兴没好气的吐槽了一句,继续追问道。
“浪费啥啊!这一脚下去,撒的多,人家官老爷才赚的多。”
“你以后好好读书,多练练腿法,爹也能跟着享福咯!”杨父笑了笑,拍了拍杨兴肩膀打趣着。
会玩,真会玩!
听了杨父的讲解后,杨兴大致上明白了“淋尖踢斛”这一说法的含义。
原来这大明官员靠这一脚来赚外快,还不容易被扣上贪污的帽子,太舒服了。
真对了那句话——活人不会让尿憋死,办法总比困难多!
只要思想不滑坡,没有解决不了的事!
这为了让生活舒服,明官们,脑筋比谁都转的快!
为让腰包鼓起来,还真会想方法,就是不知道这折色火耗是咋样。
难怪,人们常说,虽然看似老朱为农民设定的田税不高。
但到头来,老百姓真正能拿到手的粮食却少得可怜。
也就这些官吏讲风度,踹着踹不着,只踹一次,不带补脚,不然真要人命!
但运气不好,碰上脚法厉害的,一脚下去,就给你把装的粮都踢出来。
再高产的田地,也经不起这般踢!
想明白这些,杨兴对接下来的交粮场景失去了兴趣,不愿再看下去,以免徒增烦恼,心生怒气。
找个地方写字,无疑是最为有益的选择。
自己如今这泥腿子身份,什么都改变不了,还是好好读书吧!
万般皆下品,惟有读书高,恒久不变的道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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注1:十二年春正月庚寅.........发山东、山西、河南及凤阳、淮安、徐、邳民十五万,运粮赴宣府.........朱荣为前锋——《明史·本纪·卷七》
注2:洪武十四年诏、天下府州县编赋役黄册。以一百一十户为里。推丁多者、十人为长。余百户为十甲。甲凡十人。岁役里长一人、管摄一里之事.........则带管于百一十户之——《大明会典·卷二十》
注3:淋尖踢斛:“要知道,这一踹是很有讲究的,官吏们为了这一踹苦练了很久,体方式是有可能是先在自己家附近找棵树,从踹树开始,以树干不动,落叶纷纷为最高境界。当然也有某些人选择踹门练习,一定要做到一脚踹开,如超过两脚为不合格,需要继续修炼.........明朝的很多名臣如三杨、李贤、徐阶、张居正等人都是靠这两招的收益养活自己的。而后来的皇帝也认可这些作为合法收入。”——《明朝那些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