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启崇德三年,八月十三,久居京州郊外行宫的蓝妃病逝。其葬礼在熙宗皇帝的命令下,低调而简单。同年九月,天启穆氏皇室按照与北辽达成的停战条件,迎娶了北辽昭明郡主,熙宗皇帝册封其为贵妃。朝中曾有人以“区区一位郡主,封号如此之高,有待商榷”为由,而提出质疑,但熙宗皇帝谕示,“后宫妃嫔称号,不过名称尔,两国战事初歇,奈何以此微小支末而徒增与北方和谈之艰?况且以此一名,示其天启之诚意,于国有大利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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进尚书房的时候,里面没有人。因为穆容成吩咐过,我可以自由出入这里,所以门口的守卫并没有阻拦我,我知道他去了御林军营阅兵,算算时间,也该差不多回来了,就先到这里等他。
尚书房这个天启政治权利的中心,我已经很久未曾踏足,即使我已经重返穆容成身边。因为考虑到这次自己的身份,毕竟表面上我顶得是和亲的外族,还是谨慎些,多避嫌得好。
尚书房的角落里,四鼎黄铜鹤顶的香炉里,正散发着缥缈的檀香。这里的陈设和过去一样,简单实用,没有任何奢华的装饰。我坐在龙案旁的沉香木雕花长榻上,背后就是支开一半的窗户,阳光正照在我的后背上,暖洋洋的,还能听到院子里不知名的鸟儿的鸣叫,这样静谧的早晨,太容易让人变得庸懒,可他还要天不亮就起来去阅兵。我常想,明知道当皇帝这么辛苦,为什么男人们还要孜孜不倦地进行着权利的追逐?或许那种掌握一切,俯视众生如蝼蚁的感觉,确实超过这世界上的任何事物吧,值得任何
抛开这些乱糟糟的思绪,也不想总是坐着,我便在尚书房里慢慢踱步。走到龙案旁时,我并没有特别注意穆容成批阅的奏折的内容,但手却无意识地抚上了他所写下的朱批,那熟悉的笔体,苍劲有力,又不缺细腻周详,就像他的手一样……想着,脸上慢慢有些发热,赶忙深呼吸了一下,让心情平静下来。正想着“还好殿内此刻没什么人,否则真是尴尬”时,身后突然传来一个带着笑的声音:“站在这里发什么呆?”
我怎么一点也没听见他进来的脚步声?心里一惊,回身时有些匆忙,碰掉了很多桌上的奏折。赶紧弯腰去拣,穆容成却笑道:“别忙了,让何鸿他们收拾就是了。”
“也不麻烦,这不就拿起来了。”说着我已经把奏折收拢放回了到了龙案上。最上面的那份奏章正好是打开的,眼见得里面的朱批密密麻麻,写得比大臣的内容还多,我便随口问:“有什么特别的事情,让你批这份折子批了那么多?”
穆容成已经坐到龙椅上,他看了一眼我手上拿着的那份折子,淡淡道:“今年南方阴雨不断,乾江的水位已经超了三次了,上个月决口了好几处,朝里面为了赈灾堵河,忙得人仰马翻。可这个月,情况还是好转的不多,尤其是下游的几个堤坝,情况岌岌可危。很多事情还要户部、兵部、工部和中书省的官员协同办理,所以为这事情,朕就多批了几行字。”
我听了也没说什么,站在他身旁,挽起袖子,为他磨那一块用了三分之一的朱墨。不一会儿就磨出一砚浓浓的朱墨,鲜红似血,看着异常刺眼。我没抬头,只轻声问:“八月份,你正和北辽交战,这么大的水灾,天启国内很难应付吧?”
一只温暖的大手把我轻轻地拉了过去,他抱着我坐在了他的腿上:“想问什么?这是不是我与郎星翰和谈的原因?”
“是吗?”我平静地反问。回答我的,只是一声似有若无的叹息。他的手放在我的腰侧,透过丝缎,他掌心的温度清晰地传递到我的身上,却依然改变不了我僵硬的坐姿。沉默了一会儿,终于我还是注视着他,缓缓问道;“若是没有这场雨,你会一直打到北方去,对吗?”有些事情,还是一次问清楚的好,因为我是一个非常习惯面对现实的人。
他手上微微有力,使我不得不靠到他的身上。前额碰到了他的下巴,他开口说话时,彼此的皮肤便缓慢地互相摩擦着:“你为什么不这么想,若不是这场水灾,我怎么能有理由把你接回来?所以,这正是上天给我们的机会,不是吗?”
我看见阳光照在我们的衣袍下摆,他的明黄色和我的粉白色,在阳光里都有些看不清,仿佛是一个颜色。他身上特有的龙涎香充满我的鼻翼,钻进我的四肢百穴,让我绷紧的身体慢慢松弛了下来。轻轻动了一下,给自己换了一个更舒服的姿势,自然也更紧地靠在了他身上,这样秋高气爽的日子里,我却恹恹欲睡地被他抱在膝上,即使是在本该是严肃质问他的时刻,说出的话也变得没有了底气。心里恍惚地想着,早就决定,只要达忽尔他们的事情能解决,不管他与蓝子轩之间是否存在过任何秘密,我都会放弃深究下去,又何必在意这点小事呢?其实,他讲得,也算是有些道理,虽然用“强词夺理”来形容,可能更准确一些……
“还没问你,今天怎么主动跑到这里来了?有什么事吗?”真地快要睡着地时候,忽然听见他低沉的声音,我勉力睁眼道:“二毛那丫头闹得不行,读不下去书,非要学功夫。她说已经跟你提了一次,你没答应,现在就缠着我来求你。”
他笑了,在我的位置听来,声音闷闷的,胸口有些震动,与他有力的心跳声混合在一起。“朕是怕她年纪太小,容易伤到。”
“干脆就伤她一次,她也就记住了,以后说不定就能老实点儿。”我嘟囔着。
他刮了一下我的鼻子:“当妈的居然这么狠心?”
“就你宠得厉害,小心长大以后再也管不住!”我不客气地回了一句。
他只是笑:“朕已经派了御林军的副都统做她的老师,等明年过了生日,就让她去学吧。”
我撇撇嘴,就知道最后他还是会答应,那小丫头真是要什么有什么,连我都有些嫉妒了。
“昨天属国进贡了些翡翠和玛瑙,朕看着成色不错,不如给你打两副镯子?你也换换花样,别总带着这一个。”他说着,用手指扒拉了一下我手腕上的那块西铁城手表,现在那表我已经可以如常地带在手腕上了。我甩了一下手腕:“不用麻烦,你也知道我不喜欢那些首饰。这算是家里留给我唯一的东西,戴着也是个念想。”那表到现在再没走过,我早就放弃了利用它回去的的想法,这么戴在手上,真成了纪念品了。
“那就随你高兴好了。”他轻声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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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启,十月末
蓝子轩今日来见穆容成,是为了乾江下游被淹的几个州县发生民乱的事情。公事公办,两人在尚书房谈了两个多时辰,这其间,中书令,户部、工部的侍郎来来往往,总算是敲定了解决的办法。之后,穆容成让其他人都退了下去,让何鸿上了新进的碧螺春,两个人一个上首,一个下首,默默对着喝茶。这次与北辽的和谈,因为子轩曾在其中斡旋,朝中大臣都知道他是立了很大的功劳的。但他自回来以后,一直依足了礼数,循规蹈矩,勤恳办事,没有任何可以挑剔的地方,穆容成给了他应有的赏赐,依旧是尚书房行走,参与国事,重用如常,却没有和他谈过任何公事以外的话题。此时,看着茶盏中飘起的雾气,子轩想,他可能要打破沉默了。
“为什么最后决定回来?”放下青釉鱼纹的官窑茶碗,穆容成开口了,与刚才讨论户部该拨多少银两出来时的腔调相比,没什么变化。
这次子轩没有站起身回话,依旧定定地坐着,又喝了一口茶,这才说:“她要回来。”只是陈述事实,听不出来有任何情绪的波动。
沉寂穆容成又道:“斯澜她的儿子。”
子轩终于抬头看了他一眼:“太子?”
穆容成面无表情:“地位保证不了任何事,你明白的。”说着,他用手指夹着茶盖,划开茶水里的茶叶沫,瓷器相碰发出的声音虽不恼人,却也并不动听。“他很聪明,若是师傅交得严,定有些成就,只是这魄力,还要等长大了再看。”过了一会儿,穆容成加了一句。
子轩默默听着,等穆容成的话音落下后,他接了一句:“我会帮他。”
穆容成半晌没说话,似乎在权衡利弊,最后他清淡的声音终于送了过来:“可以。那么其他的事情……”
子轩彬彬有礼地笑道:“你放心,在下必定为天启鞠躬尽瘁,死而后已。”
穆容成挑了挑了眉,忽然问:“听说令堂大人当初是早产?”
这个问题,让子轩无懈可击的笑容上,裂开一道细缝。但他还是不动声色地说:“看来,皇上知道的事情很多。”
“其实,你也不确定吧。”穆容成沉稳如常,说地却是肯定句,而非疑问。
子轩收起笑容,直视穆容成的双眼,坦荡而坚定:“她是我妹妹。”
两人对视了片刻,穆容成忽又笑了:“她很喜欢你送的那个镯子,朕记得是她生日时,你送给她的,那时候她年纪还小,没想到直到现在还戴着。”
子轩没料到他会提到此事,有些突兀。他仔细地看了一眼那身着龙袍的男人,随后也笑道:“小东西,不过是个念想罢了。”
“是啊,她也这么说。”穆容成腔调很淡,子轩却微低了头,掩饰起自己唇边的笑,真正的笑。他知道她一直戴着那镯子。算是个念想,原来,她也这么想。
而此刻的御花园里,他们所谈论的中心人物,正因为看到女儿把一团泥巴扔到了儿子脸上,而大笑不已,然后,一大两小三个身影,便打闹到了一起,声音传得很远,即使是身处在略显阴森地尚书房里的人,也隐约听见了一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