苏安出门后拔腿就冲,满头大汗地找人去救贺长淮。他自己躲在暗处,确保贺长淮被人发现了之后才松了口气。
一路叹声叹气地回了院子,玉琼急急忙忙迎上来,“爷,我有事要和您说。”
苏安带他来到正房,“什么事?”
玉琼将白日里遇见老太监的事说了一遍,“他向我比划了几个手势,我当时脑子空白,想不起是什么意思。等老太监被抓走之后,我才知道他是在向我求救。”
苏安皱眉,“嗯?”
玉琼跪在了地上,“爷,玉琼不敢撒谎,老太监说的是……是他被关在江府,江正荣要杀他。”
江正荣后院里关的原来是个老太监。
苏安不动声色:“你说得可当真?”
玉琼咬着牙,“当真。”
江正荣瞧起来像是个变态,但他的过去没有人知道发生过什么。晋城的人也同样不知道。
他长相阴柔,不喜和外人接触,这又来了个老太监,怎么看怎么像是有一段可悲的过去。
或许是被太监折辱过。
苏安敲着手指,悠悠看向玉琼。
这孩子与江正荣和贺长淮都有纠葛。
买走他的人应当就是江正荣的人,江正荣让他去照顾太监,最后又毒哑了他,让好好的一个富贵人家的孩子成了靠人怜悯的乞丐。
而那个把玉琼卖了的族叔,没准和贺长淮就是族亲。
和上个世界的程苏青多么像呀。
身上都缠绕了好多根细线,好似和谁都没关系,细究起来确是故事的中心。
苏安弯了弯唇,“去你房里看看。”
夜已深,人人都已入了睡。墙外灯笼闪烁,月光一撒,地上白茫茫。
苏安拢了拢衣服,忽地听到了雨滴声,奇怪道:“下雨了?”
他提着灯笼一照,滴答滴答的水滴从房梁上滴落到地上,玉琼“咦”了一声,“爷,好像不是雨。”
“味道有些冲,”苏安笑着挑高灯,“可别是什么东西发臭了。”
暖光从他面颊向上,映出墙面房梁,最后微光打在屋檐上。
一张枯干的脸睁着死人眼愣愣‘看着’他们,鲜血从身下滑落,浸透了脏污的太监服。
玉琼双眼猛地瞪大,四肢失去热气,他不受控制地张开嘴,正要惊叫出声,倏地被一旁的苏安狠狠捂住了嘴。
苏安声音也发颤,厉声,“别叫!”
玉琼打了个激灵,使劲点点头。苏安放开他,深呼吸好几口气,拿着灯笼在死人身上从头到尾照过。
死人脖子上有一道勒痕,身上被扎进了许多瓷片。
像是挣扎之后被人勒死的。
“这就是你今天见到的老太监?”苏安轻声问。
玉琼强忍哭腔,一句话说得呜呜咽咽:“爷,就是他。”
“……”苏安看了玉琼一眼,感觉自己都比他有男子气概,勉强安抚一句,“别怕。”
玉琼眼圈一酸,哗啦哭了出来。
苏安:“……先去你屋里瞧瞧。”
老太监被抛尸的房檐下面就是玉琼的屋子。因为玉琼来得晚,好屋子都被旁人抢完了,这处最为偏僻,如果不是玉琼住在这,怕是都没有人愿意过来。
怕也是因为这原因,尸体被人弄过来时才没有被发现。
苏安回头看了一眼不远处的南段西侧。
那里一排排屋子,正是其他人的住处,春桃长石也在那里住着。
玉琼先进屋点起了灯,苏安却不急着进去。他绕着屋子外头走了一圈,抬头看不到那老太监之后,心里也没了什么感觉。
最后在窗口发现了点东西。
苏安抹了下窗台上落下的一小块残雪,若有所思。
前不久下的那场雪没积多少,因为这几日冷,雪水都化成了冰。院子里有人打扫,凝成一块的雪堆都被扫到了两旁,现在也只有阴凉地里的雪块还有残留了。
“爷?”玉琼怯生生地叫着他,“您快进来吧。”
苏安放下灯笼进了屋,来不及和玉琼说话,就开始翻箱倒柜地找着东西。
“爷,您在找什么?我也帮您找。”
“找不是你东西的东西。”
有点绕,玉琼迷迷糊糊地跟着一块儿找。
还好屋子里东西少,两个人终于在柜子后面翻出了一包东西。苏安拆开一看,好嘛,麻绳、碎瓷片都被粗布完好无损地包着,一样不多一样不少。
果然是有人要陷害玉琼。
这已经不是第一次了。
玉琼整个人都懵了,慌里慌张,“爷,这不是我的东西!我没有杀人!”
苏安颔首:“我知晓。玉琼,你来晋城后可有得罪什么人?”
玉琼想了想,摇了摇头。
苏安也没期待他能说出什么东西。他仔细看着布里的东西,瓷片是普通的茶碗碎片,裂口干脆利落,几乎没有细碎的小块,一看就是力气大的人特意摔成这样的。
这东西被藏得很深,几乎是玉琼从来不会注意到的地方。藏东西的人得和玉琼多熟悉,才能藏得这么巧妙。
“……长石,”玉琼突然道,又赶紧摇了摇头,“不会的,长石同我处得好。”
“为何说长石?”苏安笑着问,“莫非是因为你上次将那条红鱼给扔了,长石就记恨上你了?”
玉琼低声:“我不知道。”
上次落水,玉琼的确没看到是谁推自己下水,但他被长石救起来时,却感到中途有两次长石按着他的脑袋想把他埋在水里。
玉琼先前只以为是错觉,这会却莫名将这件事想了起来。他咬咬牙,大着胆子告诉了苏安。
苏安思索片刻,“白日里你见到老太监的那一幕,真的没有旁人看见吗?”
玉琼赶紧摇摇头。
“但我想,即便是没人看见,明日里也会有许多人跳出来说看见你与这老太监有交情了,”苏安缓缓道,“他们会说你认识这老太监,与老太监有仇,于是才痛下杀手。等警署的人一来,在你屋里找出这么多的东西,我怕你是百口莫辩。”
“即便是证明了不是你杀的人,”苏安幽幽叹了口气,“怕是也会有人跳出来和我说,‘叶老板,您瞧瞧,自从玉琼来了后玉生死了,这又死了一个人。玉琼明摆着命犯煞星,您为了我们为了戏园子着想,也应该把他赶出去!’。”
玉琼吓得连打了两个冷颤,又无声哭了起来。
苏安喃喃:“是谁对你有这么大的恶意呢。”
又开玩笑地道:“瞧瞧你这一波三折的命,都像是戏文里的苦命人了。”
长石是前些年江正荣给苏安的人,素来老实听话,苏安用他却也防着他,粗活累活交给长石,自己身边跟着的是丫头春桃。
玉琼三番四次的遇害,每次都死里逃生。若说是江正荣真想要他的命,但结果却还是长石把玉琼给救了上来。
虽然救得心不甘情不愿。
苏安起身坐在桌旁,闭着眼睛,烛光打在他瓷白脸庞上。
上个世界中,他曾经问过楚特助一个问题。
“——你知道自己做过多少伤害我姐姐的事情吗?”
楚特助回道:“我知道。”
“我做过很多错事,”楚特助悔意深深,“那段日子现在回想起来好像雾里看花,每一次伤害你姐姐的缘由我怎么也想不起来。甚至是我的父母……我是老家唯一一个考上大学的学生。他们那会是怎么知道我和苏青的事的?我想不明白,他们怎么就闹过来了呢?”
楚特助的父母在偏僻的农村,他们却得到了程苏青怀孕的消息,并用非一般的行动力和效率直接追到了楚特助的学校里。
裂缝就此插在两人之间。
苏安想到了程苏青曾经说过的一句话。
“——他就像是言情小说中的男主角。”
火苗“啪嚓”一声亮起,连接了上个世界与这个世界的思绪。
苏安缓缓睁开眼睛,认真看向玉琼。
玉琼长着一副美人胚子,他应当出身不凡,却中途被拐,嗓子被毒,命运凄苦。
程苏青也是这样,或许本该幸福,但命运却走了歪路。
如果,苏安心里想,如果。
——如果把这一个个世界当做一本书看,把程苏青和玉琼当做主角看。
——楚鹤的任务,是不是就是破坏他们原本的命运线,让属于世界之子的他们陷入深渊。
寒意窜上头皮,苏安撩起手臂衣袖,鸡皮疙瘩已经起了一身。他静默良久,缓缓露出个笑。
愉悦地起身,朝着玉琼柔声道:“玉琼,收拾东西,今夜和我离开晋城。”
苏安带着玉琼连夜赶到了港口。
他们到的时候天还未亮,微光罩在头顶,河水还是波光粼粼的模样。
于公,叶苏安捅了贺长淮一刀,叶苏安不相信贺长淮当真不会追究他,玉琼这会儿就是叶苏安手里的王牌。若是玉琼真的出身非凡,那么他对玉琼可有着救命之恩,不怕没有东山再起的机会,更不用怕贺长淮了。
叶老板向来是个果断的人,说走就走,没什么可留恋。
于私,苏安想做个小实验,试一试楚鹤是什么反应。
寒风骤起,叶苏安最后看了一眼笼罩在薄雾下的晋城,义无反顾踏上了船。
青石板上水雾成了露珠,大船靠港起航,一车车货物往上面垒着。苏安和玉琼分别上了两艘船,一艘往北去,一艘往南去。
玉琼和北方有渊源,回到北方没准能找到自己的机遇。苏安想看看在这种情况下,楚鹤打算怎么办。
他是打算去追苏安,还是打算去追玉琼阻止其北上?
船只缓缓远离,苏安站在湿漉漉的甲板上闻着鱼腥味,幽幽看着岸边。
贺长淮现在应该躺在医院了吧?
不知道他怎么样。
应该没有捅到肾吧?
岸边突然嘈杂起来,黑色的别克轿车穿过人群疾行到岸边,如一道尖头利剑一样劈开千军万马。
苏安心跳倏地加快。
轿车停下,副驾驶下来一个人恭敬地打开后车门,苏安的眼睛紧紧盯着,秒钟如海浪翻滚了两下,贺长淮走了下来。
他披着厚厚的大衣,脸色苍白,眉眼之间阴郁深沉。
贺长淮腰腹处的衣裳微微透着血色,伤势瞧着很重,应该重新崩开了,但那双眼睛却比以往还要来得骇人。他缓慢地在港口岸边和船上移动着视线,苏安下意识要往后一退,好像察觉到了什么,贺长淮在下一秒直直朝他看来。
两人对上了视线。
苏安呼吸一窒,贺长淮的目光如同四面来袭的牢笼,逼仄压迫,没有给他可逃跑的空间。
但他们明明中间已经隔着几十米的海陆距离。
贺长淮皮鞋上前一步,脸色更为苍白,他朝着苏安张了张嘴。
苏安好像听到了他在说什么。
——跑吧,叶苏安。
——你最好永远别被我找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