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天一早,李潼出榻落地,自觉脚步有几分虚浮,但还是强打起精神,与王妃一同入舍拜见娘娘房氏。
这一次神都风波,朝廷与行台倒也了断的干净,不独潞王李守礼外遣,雍王家眷一并使西。潞王太妃房氏本应与李守礼一同生活,但李潼自知接下来的陕州绝对不称安全,行台军旅虽盛,但也不可明目张胆的驻扎在陕州,自然不放心娘娘房氏留居陕州,索性接入长安定居。
久别重逢,房氏望着少子的眼神也满是关切并欣慰,似有千言倾诉,又不知从何说起。倒是随行而来的小妹李幼娘可怜巴巴说道:“三兄,我往后可真要傍你生活,你要待我好!”
李潼听到这话,忍不住便笑起来,屈指敲在这小娘子脑门儿上,笑斥道:“这话说得,仿佛阿兄此前待你多么刻薄!你们小夫妻安在西京生活,门外的喧扰不必挂念太多,诸事都有兄长们关照。但也不要使权任性,谨慎约束家人。”
他是见李幼娘随从之众不少,足有几百家丁仆佣跟随,所以才有此说。
日前神都朝廷将薛绍追授汾国公、光禄卿,其子薛崇训得袭此爵。薛崇训仍在行台就职,今次李幼娘随家人西来寻夫,太平公主虽未阻止,但也配给了大量的家人仪仗。
“我是阿兄教养长大,什么样的秉性,阿兄还不清楚?庭门给我已经足够享用,更懒于外求。如果真有家奴仗势横行,违触了阿兄的律法,该是怎么惩罚,就是怎么惩罚。一家人骨肉情深,相扶捱过苦难,全仗着阿兄奋斗才有今日的生活。难道还能因为家奴的狂妄,伤害至亲之人的情义?”
李幼娘听到这话,顿时板正俏脸说道:“兄长们爱我,不忍把我独弃神都。不能昼夜侍问阿姑,已经有薄妇行,阿姑给我张罗的行仗,实在不好推却。但既然已经来到这里,诸事当然还要依照我家规矩。”
“我家阿妹,真是性情长成!”
听到李幼娘这一番话,李潼半是欣慰,半是怜爱,拍拍这小娘子肩膀,很是高兴:“旁的不必多说,安在生活,来年添丁有喜,阿兄赠你一份豪业!”
房氏听这兄妹对话,也是一脸笑容,只是视线一转又指着李潼说道:“生人大事,你也懂得教导妹子,自家还是要重视起来。往年或说夫妻久别,但如今已经是亲近同居,操劳外事之余,门庭也该要充实起来!”
听到娘娘催生,李潼尴尬一笑,王妃郑氏虽也一脸的娇羞,但还是连忙说道:“妾一定份内勤奋,不负娘娘所望。”
李潼听到这话,心中不免又是一荡,大觉得王妃言行如一,是个纯人。
接下来房氏又问起西京有关家事,问起汉王孺人待产如何,并不无感触道:“汉王身世凄楚,较你们两个少弟更受情义的刁难,难得是能初心不违,今次入京,珠娘送来我处,孩儿并此生养,绝不让他忍受什么世道的非议。”
人的心境如何,总是随处境改变。旧年一家人困居于神都大内,房氏怨恨李光顺的母亲薄情,继而对这个庶长子也不怎么待见。处境好转起来,心境也随之豁达,念及前事,不免便存一份愧疚。
一家人于此闲话,享受着重逢的喜悦,到了午前时分,风尘仆仆的李光顺并薛崇训便抵达了潼关。李守礼也打着哈欠匆匆而来,及见三弟已经精神奕奕坐在席中,忍不住凑过去嬉笑道:“佩服、佩服!”
旧年西京服阕回到神都,不久后李光顺便远事蜀中,一直到现在家人们才再得团聚,自然又太多的话要说。偶或言及前尘,自是不胜唏嘘。
李潼也抽出两天的时间,专心于此陪伴家人,也算是数年以来难得的放松。
不过眼下终究还有行台演武的大事,随着诸州团练陆续抵达,李潼也不好一味贪享与家人团聚的温馨时光,两天后便着长兄李光顺护送家人继续西行前往长安。
他与二兄李守礼自然留了下来,让李守礼也随同观看一下行台演武状况,熟悉一下行台的军事运作,之后前往陕州,遇事也能不失配合。
潼关西侧的陂塬上,战旗猎猎,诸州团练于此划分营伍。关中民风尚武,尽管这些团练壮卒只是新募,但气象已经颇为可观。
“都内禁军,近来也颇有整顿。诸军府籍簿细察,番上之卒也可称精锐,典兵者王孝杰等俱知兵大将,都下演武我也列席观看,但总是觉得气象有差。当时场景仔细想来,竟还不如眼前,这真是诸州新募团练之军?”
李守礼策马于诸营盘之间,忍不住开口问道,心中多多少少是有些疑惑。
听到李守礼这一番评价,李潼也忍不住笑起来。他们兄弟情深,李守礼自然没有必要踩一捧一的奉承。更何况旧年他也曾历事南北两衙,对于两衙禁军是个什么状态,自然也有一番了解。
“周世以来,军簿创设,诸府长为武备,甲员养于乡野,番期轮役,积勋授田,且耕且战。此法不可谓不善,但近时以来,征伐渐糜,番期岁时有逾,农节长久不守,籍田泰半撂荒,勋功难有授给。时久成弊,更言何气象啊!”
近来都畿之内南衙禁军的整顿方略,李潼也有所了解。诸军府籍簿严查,番期军令重新审定,的确也收到了一定的成效,使得南衙诸卫番上兵员有了一个相当程度的增长。
但这一系列的整顿,都没有触及到一个根本性的问题,那就是府兵的经济地位。往年之所以能维持下来,是因为有均田制这一基础,但随着均田制被破坏,府兵的经济地位便再也无从谈及。不排除有的人胸怀大志,唯以建功立业、豹尾封侯为己任,但这毕竟只是少数。
古来练兵称善,历代名将各有各的技巧,各有各的法门,但讲到最根本,无非钱粮给够、令行禁止。
今次参与潼关演武的,的确是诸州新募团练,若说气象较之朝廷禁军还要雄壮有加,这其实也并不准确。就李潼一路行来所见,许多士卒连基本的营伍阵列、旗令辨识都还有问题,诸处场面不乏混乱。
但之所以给人这样的错觉,应该是具体到每一个士卒身上,他们各自的精神面貌不失积极与乐观,从而整体上给人一种气势雄壮的感觉。
行台募军同样新行未久,但围绕于此所做的准备却是非常充足。诸州募取多寡,基本上是遵循一个有田则必有甲的原则。无论宽乡窄乡,不分军户、民户,在籍有多少土地,则就按照比例征募多少甲兵。
诸州长史审定籍地,然后交由司马拣核兵员,呈送行台团练使,然后汇总行台兵部,按照这一兵力配比,给予诸州一定的财政回款。
这一部分款项并不直接用于发放兵员俸料,而是设立一个甲田仓,诸州各自划出一批田产,使用官奴、徒役进行耕作,所收物料直入仓储,由行台兵部度支调度,以支付军资。
这一系列的章令安排,看起来是周转复杂,有些繁琐。最开始如此制定,主要是为了回避朝廷的贡赋征取,一旦朝廷就此追究,行台也不是截留贡赋养兵自重,贡赋该是多少就是多少,至于行台养兵所用,则在行台自身度支内。
但在真正实施起来的时候,才发现这样的周回处理无形中就解决了几个相当重要的困难。
关内诸州,宽乡窄乡差异明显,有的州多达数万民户,兵员倒是充足,但却患无田可授,大量失地民众已经严重威胁到社会治安。有的州地广人稀,劳动力本就不足,一旦再出一丁,直接就影响到一户人家的生计问题。
行台募兵,不限军户、民户,不限土籍、客籍,诸州因田募甲,兵员选择的自由度更高。在确保本州民生不受影响的前提下,可以通过优抚亡户、客籍等来满足行台派给的征兵要求。
诸州甲田仓的设立,可以确保行台军费用计有一个相对独立的构架系统,但又不失于整体的统筹,可以极大程度的避免权专一州的情况,同时大军又不失所养。
甲田独立运作,这又极大的省简了行台对于诸州武备的审计、督查等工作量。诸州也完全不必以养军为患,毕竟养军的支出是按照籍田多寡来划分规定,籍田就是一州租调财政之根本。
至于这些招募的甲兵们,也无患功无所给,又或因兵役沉重而荒废耕事,竟年无收。在诸州甲田创设、仓廪充实的情况下,行台大可以钱粮厚给,恒有所得。
如今关内亡户过半,宽乡、窄乡参差不齐,无论招抚亡客,还是编户给田,想见成效都需要极大的工作量。究竟是行台使员专事,还是大权授给州县,这又需要深刻的讨论。
但是行台的军事创建却不容拖延,无论对内还是对外,快速扩充甲伍都是当务之急。究竟要把民力使用多少,也需要一个具体的衡量标准,如果放及州县讨论,怕是又少不了蛮长时间的扯皮。
所以直接审计籍田数量,从而确定甲伍规模,是一个快速、有效得方法。
而这也给接下来继续打击关陇勋贵那些大地主们埋下一个引子,等到行台武装有所规模并储备,接下来自然而然就是检扩籍田,抄没荫庇。
你们各自庄园隐匿多少客户佃农,我是很难逐一追查,但是这么大块田明晃晃摆在当面、产究竟有没有入籍,那就值得说道说道。
你们各自耕织为生、兴家置业那没得说,可老子因田募甲那也是丹心为国,你们大肆的圈田瞒报,究竟是不是为吐蕃之崛起而努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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