端午过后,在积善坊代王邸中,李潼特意摆设一场宴席,以祝贺长史王方庆荣迁为文昌左丞,同时也是借由这场宴会送别王方庆。
国朝至今,作为尚书台长官的尚书令便基本不授臣子,一则太宗李世民曾经担任过尚书令,二则尚书令这个职位本身就有浓厚霸府权臣的味道,以左右仆射代掌台省事务。
永昌年间,由左右仆射改成的文昌左右相也抬秩为二品,一般只授资望超班的大臣。前任的文昌右相岑长倩在天授年间被杀,旧任的文昌左相、魏王武承嗣被罢相之后,这两个职位便一直没有授予新人。
所以,眼下秩在四品的文昌左右丞便成了文昌台实际的长官。王方庆从原本清闲的麟台少监递迁为文昌左丞,虽然还没有正式拜相,但讲到实际的职权,其实也已经与宰相相差无几,能够统管南省六部曹务。
如此一来,王方庆自然不适合再继续担任代王府长史。否则,代王借由王方庆对朝廷政务能够进行的渗透可就无从估量了,这是无论哪一方都不愿意见到的。
宴会中,李潼首先端杯起祝,对王方庆笑语道:“自此之后,长史由闲司步入都省,可以尽显长才,襄助国计。立府以来久承关照,浊酒薄席,未足表意。彼此或不能私邸常见,但也盼左丞能不忘故义,于事中长作提教!”
王方庆避席而起,先作揖礼,然后才举杯应道:“江南陋士,幸能容身名邸,伴随殿下左右,才为君王并朝中诸相公赏识,察授新用。美席虽不便留居,但情义自是长味。殿下驰誉天下,客席无患无嘉士在居,馨香浸染,可谓修身补益之良在……”
彼此之间的默契,倒是不再需要这番虚情的表达。两人这一番做作,主要还是做给在场其他宾客来看。王方庆并未以新获美职而倨傲避嫌,仍以曾为代王门下为荣,这态度自然引人遐想。
今日入府宾客,除了原本王府官佐之外,也有许多在朝供职的朝士。听到两人这一番对答,相熟者彼此之间便互相递了一个眼神,各自心会。
王方庆从代王府长史得补为都高官官,这也使得代王府的府职在时流眼中变得更加具有吸引力。
代王对朝局政事的干涉与影响,如果不是到达一定位置、或者说对当下朝廷事务有着一个比较全面的了解,难免所知不够深刻。而王方庆此番高升,便把这一层隐在事下的联系给加以挑明,让更多人都能认清楚代王如今在时局中所拥有的影响力。
如今朝廷内氛围紧张,酷吏来俊臣在逼杀原冬官尚书苏干之后,非但没有遭到惩戒,反而被高授为宪台侍御史,这也表明了圣皇陛下的态度,是要再次于朝堂中掀起新一轮的清洗。
也正因此,在朝群臣不免人人自危,甚至许多人都生出弃官归乡、以避开残酷权斗的念头。但势位中人,又怎么舍得放弃眼前所拥有一切。在这样的情况下,不乏人是想依傍大枝,给自身的仕途安全增加一份保障。
今日代王邸中宾客满堂,许多人都是心存这样的想法。而除了代王之外,尚善坊的梁王邸近日也访客剧增。
毕竟如今在朝诸王,唯此二王最贵,相比起来,梁王势位更高,乃是政事堂宰相,但代王事迹更显,名声较之梁王也更好。
对于这一现象,李潼也不得不感慨,世道人心之复杂,绝不是一人私念能够算尽。
他奶奶所作一切,都是为了巩固自己的皇权、增加自己的威望,不愿意分权给别人,但却因为太过用力,使得朝臣们都自感承受不了这庞大压力,反而将时流给逼到了诸王派系中去。
武三思那里情形如何,李潼不甚清楚,至于他这里,拜见者络绎不绝,事态甚至都有些夸张。
单说王方庆所空出来的这个长史位置,王方庆获得任命是在端午前一天,而在端午节这一天,诸多闻腥而动、自觉有资格争上一争的时流便纷纷不同程度的表达愿意与代王加深一下情谊。
单单一个王府长史的位置,便吸引了朝中四品通贵六七人之多!不重朝职重府职,这也是在初唐玄武门事变之后便再也没有发生过的情况。
发生这样的现象,一则自然是说明在时流眼中,代王殿下这个山头是真的立起来了,成为了一个值得认真考虑的选择。
另一个原因,那就是武则天给朝臣们施加的压力实在是太大了,已经大到让人自觉独力难支的地步。
白马寺被抄之后,朝臣群起围攻薛怀义,君臣矛盾不免尖锐到一个极点。恰巧这时候发生苏干自杀于刑狱的事情,武则天很快就抓住这个机会,大肆发挥,向朝臣进行施压。
她采纳了来俊臣的说法,直接将苏干定性为畏罪自杀,非但没有就此罢休,反而下令继续深挖苏干所隐藏的罪孽。
短短两天时间里,苏干亲友故交入刑者便有几十人之多,大有将这整个传承悠久的关陇门户都连根拔起的架势。
关于这一点,谁也不怀疑武则天究竟有没有这样的气魄,只看李唐宗室被屠戮成什么样子,区区一个苏家在圣皇看来也实在算不了什么。
王府中堂里,酒过三巡之后,李潼留下府员招待其他宾客们,自与几个重要的府员退入内堂议事。
“长史高升入省,之后府事也不便勤走频议,于此也无须过分牵挂。只要专心漕运诸事,让一众才寄于此者都能安身为用,积功养望。”
王方庆因为心情畅快多喝了几杯,这会儿脸色泛红,闻言后便也点头郑重道:“殿下请放心,既然事付于我,必勤劳尽力,不负所托。”
讲到这里,他又望着坐在对席的李敬一说道:“李司马与殿下相知长情,尤甚于我。我也就不再自卖情资,入府之后如果有什么杂情难决,使人来告即可。”
李敬一闻言后便点点头,并向王方庆道谢。
虽然争求王府长史位置的时流不少,但李潼在权衡一番之后,还是选择了出身赵郡李氏,并且很早之前就已经认识的李敬一。
李敬一虽然出身赵郡李氏,但却并不是土生土长的河北人,其家所在的赵氏南祖房很早便迁居豫南的谯郡,即就是如今的亳州。
也因为这一点,其家人脉网络可谓南北通透,与河北人、江南人都有着不错的互动交情。而且李敬一的两个兄长李敬玄与李元素都先后担任过宰相,也使得其家世更加显赫。
李元素年前与魏元忠等一同遭贬,眼下虽然还没有回朝,但也已经量移到怀州担任刺史。怀州位于河北,即就是旧称的河内,同样也算是近畿的大州,与汴州隔河相望。
如果再加上时任汴州刺史的前宰相姚璹,神都洛阳东出的大河水道,已经可以说尽被代王一系所掌握,这已经具有了一定的形胜之效,可以让漕运主动权更加牢靠的掌握在他们这一系手中。
其实对于李敬一出任王府长史,李潼一开始也有些不确定。毕竟这样的大家族底蕴深厚,所拥有的政治潜力可以让他们不必急于表态,毕竟谁要上位,这样的人家都是需要拉拢的对象。
在整个门户政治前程的路线选择上,李潼与李敬一的私谊虽然能发挥一定作用,但也绝不会太大。
所以当李潼通过担任洛州长史的郑杲向时任洛州司马的李敬一传达意思时,主要还是试一试,倒是没想到李敬一在听完这个提议后,当即便点头同意。
其实生人忧苦,各自心知,或许在外人看来,赵郡李氏仍是姿态极高。
但李敬一兄弟们也是自有苦衷,圣皇陛下警惕名族,旧年遭贬诸宰相如魏元忠、狄仁杰之流已经俱得复起召回,甚至魏元忠拜相之后前几日又被罢相,被一撸到底外放担任阳城县尉,但其兄李元素仍然徘徊于外州不得入都。
这意味着,尽管朝事动荡不定,但李元素并不在圣皇陛下所考虑平衡时局的第一序列选择中。
这个问题可大可小,往小了说,李元素再想归朝入参机要希望不大,往大了说,当此动荡之世,不进则退。
他们一家徒具虚名而却没有相匹配的权势,就很大可能会被人踩着上位,诸如来俊臣这样的酷吏,是最喜欢选择这样的名族作为目标。
眼下代王一系在朝堂上已经颇具声势基础,但有一个短板那就是找不出一个能够挑大梁的角色。此前还有宰相姚璹,可是随着姚璹外放,政事堂已经无具一席。甚至在这样比较优势的情况下,都只能将王方庆拱到文昌左丞而不能直接拜相。
也是综合各种考虑,当代王再次抛来橄榄枝,李敬一便直接应了下来。与代王联合起来,才能彼此相得益彰。
总之李敬一加入进来,接替王方庆担任长史,这大大扩充了李潼对时流的接纳面,再也不会被时流讥作只用南人的吴儿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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