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内西隔城,位于九洲池河洲中央的瑶光,自早间开始,便频有宫人出入打扫装饰。
时近仲夏,正是九洲池风光最为绮丽壮美的时节,浩大的九洲池碧波微漾、仿佛一块硕大的玉璧,水波下有浮藻、游鱼,彼此纠缠调戏,水面上荷叶铺开、菡萏盛放,绿得清新,粉得美。
池边围栏垂柳,花树成丛,与水中倒影同作漾,戏弄微风。河洲上则雕梁画栋,阁华美,锦织的步帐,五彩的罗纱。青石铺就的宫道两侧,宫装的美婢扑蝶逐蜂,勤劳的宦者修剪花木。
午后时分,陆续有姿态雍容、悠闲的妇人并华服彩裙的少年男女们,在宫人的导引下,或乘舫船、或通过栈桥登上河洲。这些便是昨被接入宫中的诸宗王家眷们,得到通知圣皇陛下将在瑶光赐宴而陆续赶来等待迎驾。
代王与嗣雍王两家人入宫后被安排在了隔城内仁智院旧居,这会儿也准备着出门登迎驾。
当代王妃郑氏与嗣雍王妃独孤氏登堂请行时,房太妃神有几分不自然,只是摆手道:“旧景感怀,夜不能寐,难免疲乏,今宴会我就不去了,你们两新妇代我向陛下告罪。”
听到房太妃这么说,两名新妇又连忙表态要留下来陪伴房太妃,却被房太妃拒绝,只道陛下施眷设席、却之不恭,让她们尽快前往。
旁人或许不知,但被分配来侍奉一家的宫官徐氏却清楚,在别人看来,瑶光景致或是美不胜收,但对房太妃而言,那里却藏着一段最为辛苦艰难的记忆。
徐氏旧是房太妃被监押于瑶光时候的看守女官,待到两位王妃并宫人们退出后,才入前小心翼翼道:“旧在闲苑之际,太妃辛苦养教子女。如今几位大王都势位显在,县主也有良缘待聘,太妃命格福禄绵长,我等旧人于中每闻声讯,也都由衷的欢喜自豪。”
房太妃听到这话,脸色也有好转,示意徐氏入前来,闲聊故事。回想往事,她对徐氏印象自然不算好,但如今处境从容,心境也变得豁达,也没有什么穷追旧过的念头。
徐氏在这里陪伴房太妃一会儿,便又前往中尚寝局支取一些席张设。来到尚寝局这里时,却见门前聚集了许多宫人,俱都向院舍门口张望着。
徐氏见状,连忙拉过一名相熟宫人询问道:“怎么回事?”
“有外官入宫拿取宫人,听说院里周司设与外朝案事有涉。”
宫人凑近徐氏,低声回答道。
话音方落,院中便响起一阵喧哗声,一名衣裙凌乱、髻发散开的妇人被几名贲士提取出来,正是宫人所言的女官周司设。
那周司设挣扎哀号着,但却只是徒劳,有一名武士上前挥杖重重砸在其人颈后,那周司设口吐鲜血,躯骤然一,旋即便没了声息,不知是昏厥过去,还是已经气绝亡。
眼见到这一幕,周遭围观的宫人们眼中已经生出满满的同,但也不敢发声,只是各自敛息退后,徐氏也不例外。
与外间官兵同来的还有一名尚宫局司正,见状后上前一步,戟指那名动手的兵卒,厉声道:“周司设或涉刑案,但自由有司查问论断,你等刑卒再敢私刑加之,我必明奏圣皇陛下!”
一名青袍官员见状上前呵斥兵卒几句,但谁都看得出是在敷衍,之后几人叉起仍然不省人事的周司设,便沿宫道向外行去。
几人行过徐氏附近时,徐氏见那青袍官员一脸的狞笑,依稀听到其人低语:“妇还敢厉声,下次便来擒你……”
这一行人很快离开,但聚在此处的宫人们却迟迟不散,徐氏也加入到私语讨论中,才知那周司设所牵涉的案件竟是近内外侧目的皇嗣谋反一事。
得知这些讯息,徐氏心内也是一凛,想不到这把火这么快就蔓延到了宫中,同时也不免暗暗庆幸,她虽然在宫中任事多年,但与皇嗣一家却没有什么牵连。而她所傍住的代王下,如今正在势位之上,倒是不怎么担心会遭受牵连。
不过在场其他人却没有徐氏那么乐观从容,皇嗣一家常年生活在中,如果真有什么反迹,那肯定要在中大肆搜查求证。
大内皇宫虽然规模宏大,但说到底不过一个大一些的池塘而已,狂力搅动之下,鱼虾惊走,谁又能保证完全不受波及?
且不说宫人们因此扰动而惊悸有加,时近傍晚,外朝诸王簇拥圣皇陛下仪驾抵达九洲池,瑶光内外乐声大作,气氛更加闹喜庆。
武则天似乎心不错,起码表面上看来是如此,入后便示意各家分席入座,不乏感慨道:“天家人,一如民家。只是各自领任事务,分居坊间,倒没有太多闲暇齐聚一堂。诸王各自才器不能虚置,你等在庭妇流就要懂得和睦勤访,不要让人疏远。此番各家召集中,存的正是这样的义。”
席中各家女眷闻言后,纷纷起敛裙作礼,恭声应是。
武则天环视中一周,继而举手指了指代王妃郑氏,又说道:“门中诸妇流,虽然各自妇德勤修,朕所知不多,唯代王妃事迹几桩深合朕意。今诸家在堂,细认各家妇长,夫主勤于外事之际,你也不要秀慧自珍、深居不出,各家之间多作问候,有什么家居的困顿,及时扶助解忧。就算新妇力弱不能,大可入告祖母。”
听到这话,堂中诸王并女眷们脸色俱都有些不自然,圣皇言语中,俨然将这方入门的新妇当做了宗枝各家的女管家,自然让人不爽。
李潼在席中倒乐起来,示意自家娘子安坐圣皇侧席,并起道:“诸宗长当面,本不宜自夸家事。但门中所以添得闺秀大妇,在于君恩垂问。王妃名门秀姝,端庄温婉,入门以来,内外和睦,家事井井有条,使臣后顾无忧,能够更加从容于事。琴瑟和谐,家事称美,臣夫妇铭感君恩,自不敢狭计自珍,但得恩亲指令,当然也愿宗家诸庭都能从容和睦,凡诸亲家事所问,绝不敢辞。”
王妃郑氏听到这话,俏脸上自有几分羞赧浮现,先向圣皇作礼,然后才又说道:“妾本闺中拙幼,蒙恩入侍天家,不敢擅夸妇功。能语人者,唯恭、唯勤,衔恩于内,谨慎于事。天家富贵,本无养生之患、荣辱之困,恬静自养,不浪使、不辜负夫主命格之贵、才器之功。”
听到这夫妻俩一唱一和,武则天眉眼之间更有舒展,示意这一对小夫妻入座,然后又望着她的侄子并媳妇们说道:“只是这么简单的道理,许多人半生虚度,却咂摸不透。前所以严惩梁王妃,不在于厉,只是恨此拙妇德行无修!
天家自有富贵、势位的推享,能够借用民妇几分?荣养之余,闲来应该深思自己配不配得上这一享用?窃用非分,则祸不远矣!天家有、亦有威,门中妇流,既沐于恩之内,也要伏于威令之下!如何能够长守不失?便在于代王妃所言,唯恭、唯勤!”
讲到这里,她又扫了一眼梁王武三思:“这么说,梁王知前事何以如此处置了吧?”
武三思本来还沉浸在拜相的喜悦中,听到这话后躯顿时一激灵,忙不迭避席而出,拜倒在地颤声道:“臣惭愧,成家年久,却家事草草、无善可夸。拙妇曝丑于外,使人误以为天家门风不谨,获罪应当!门中婢不寿而夭,想是命格本,难承天家恩威之重,未足可惜。”
李潼听到武三思他闺女已经死了,心里暗叹一声,倒是替裴光庭感到欣慰,这顶小绿帽算是彻底甩脱了。但他突然觉得袍角异动,低头一看,是小娘子唐灵舒在抬手暗扯。
“方才下等未至,梁王家中几儿郎还在私议长姊憔悴,准备请求陛下原谅。”
唐灵舒端坐不动,口中则低声的快速说道。
李潼听到这话,心中不免一凛,再望向一脸恭敬、跪拜于中的武三思,更有另一番滋味涌上心头。武三思既然这么说,那他那闺女即便眼下还没死,大概率也活不过此夜了。算你狠,这宰相之位也该你来做。
梁王家席中,几个少男少女并侧室们听到这话,脸色也都纷纷一变,自有年长警觉者暗拍家人,低头掩饰那一脸的惊容。
武则天在席中也是愣了一愣,片刻后才说道:“那女子虽是骄恶劣,但也总算享有一份出天家的缘分,归籍入葬罢。”
“臣谢陛下恩典!”
武三思又连忙叩拜道,脸上没有多少戚容,倒有一种明显的松了一口气的感觉。
表献忠心,并不只有阿谀跪一种,还有一种是自我摧残的效忠,通过伤害自或者伤害亲人来获得君王的信任。从这一点而言,武三思倒是深得古之易牙余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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