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阳宫观风殿中,皇嗣李旦双眉紧皱,频频望向殿门外,终于忍耐不住,举手唤来一名殿外驻守的南衙将领,低声询问道:“雍王还未入宫?”
将领闻言后便摇了摇头,并请示道:“卑职再派人去请一次?”
李旦下意识要点头同意,但在想了想之后还是摇了摇头,摆手示意将领暂且退下。
关中才是大唐立国的根本,其地发生动荡,严重性绝不是河北胡族与山南土蛮能够相提并论的。所以李旦在得到消息后,即刻便下令召集重臣们前来上阳宫讨论。
这其中,雍王对此事的态度自然是重中之重,甚至可以说一定程度上能够决定朝廷接下来该要如何应对这一桩变故。
所以李旦也是在第一时间派人通知雍王入宫,但现在群臣已经陆陆续续的到来,雍王却迟迟不至,这不免让李旦有一些焦躁。
但同时又觉得,如果再派人前往邀请,无疑会显得他对雍王过于依赖。于是李旦也只能按捺住情绪,耐心听殿中臣子继续汇报关中动乱的细致情况。
“……此番动乱,贼人已入长安县,参乱人数暂时不明,但两大内贼人暂时还未敢侵扰,宣抚使窦怀让暂时下落不明,生死亦不知。万年县令、卢国公权怀恩集结乡户暂守本廨,西京留守府诸众则退守京大内,因为贼情不明,不敢贸然出击。京州诸县也都各自谨守……”
负责汇报情况的乃是宰相、兵部侍郎李道广,一边翻阅着政事堂所接收到的最新情况,一边继续说道:“初步猜测,此番乱民闹事乃宣抚使窦怀让宣抚不利,擅自搜集民户强集西京所致……”
“窦怀让为什么要这么做?”
帝国根本遭受乱民侵扰,李旦也没有了往日的淡定,闻言后便凝声说道。
只是这个问题讲出后,却在殿中造成了一阵短暂且尴尬的沉默,殿中群臣各自对视,俱都没有第一时间回答。
窦怀让这么做的理由也很简单,无非是希望能够尽快修葺西京两大内,以便于朝廷中枢回迁西京。但这件事并不是朝廷所允许的,虽然近来频有相关议题,但都被政事堂卡住,根本就不付于朝议。
说穿了,宰相们并不希望朝廷中枢眼下迁回西京,所以相关议题都被死死按住。
宣抚使窦怀让应该是趁职务之便,擅自作出这样的行动,先将西京两大内修葺一番,然后再通过别的手段呼吁朝廷回迁西京,结果却没想到西京人情局势早已经不同以往,窦怀让也高估了他在关中的影响力,直接玩翻车了。
不让朝廷回迁关中,是眼下宰相们集体的默契,所以当皇嗣问起原因时,群臣也都颇有默契的集体沉默了。
“窦怀让罪大,未经朝廷许可便擅作主张,轻易搅乱西京乡势人情!”
宰相李昭德冷哼一声,语气中也是充满了不满,先作定调,然后再别人还没来得及开口说话的时候便又继续说道:“但眼下并非追究事责的时机,窦怀让终究是朝廷派遣入抚关内的使者,竟为乱民凭私怨挟持,唯今之计,只有从速定乱,决不可让西京局势继续糜烂!”
李昭德的发言算是奠定了一个基调,窦怀让扰乱西京,诚是该死,但眼下追究其人责任,无疑会更加滋长那些西京作乱民众的气焰。只有先打杀那些窃据西京、作乱的民众们,才能再讨论窦怀让的罪责。
先定乱后抚恤,这也是群臣一致的看法。幸在河东道宣抚使任务完成的不错,已经稳定住了代北道大军的局势,倒是让朝廷眼下不患无兵可用。
李昭德表态之后,群臣也都各自发声,大体都在李昭德的框架中。总之就是绝不能容忍西京乱象继续扩大,一定要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的尽快控制住西京局势。
正当群臣还在讨论如何定乱的事宜时,突然殿外又有将官匆匆登殿,禀告道:“雍王殿下已经前往北衙,并遣众接手则天门防务!”
听到这个消息后,殿中突然群声俱寂、针落可闻,而皇嗣李旦的脸色也变得颇为难看。
从小处而言,皇嗣这里还在急切等待雍王,可雍王知事后第一时间便前往北衙拱卫圣皇,在其心目中孰轻孰重,毕露无疑。
从大处而言,西京发生动乱这么大的事情,群臣都在殿中焦急的讨论定乱事宜,结果雍王非但不入朝讨论,却直接前往北衙,也实在是有些居心叵测!
“雍王不识大体!身在高位,遇事不参,只作门户私计,实在是顾小失大!”
稍作沉默后,观国公杨嘉本率先开口道,语气极为的不满,关中是他们这些关陇门户共同的老窝,发生这种乱事,当然是希望能够朝野一心、尽快定乱,结果却没想到雍王别有怀抱,根本就不搭理他们。
然而杨嘉本话音刚落,宰相欧阳通已经忍不住拍案而起,怒声道:“观国公所言悖矣!遇事方鸣,岂为智者!遣使窦怀让之前,雍王难道没有发声劝告?当时雍王切言,窦氏旧年曾受乡情逼迫,彼此结成私怨。
如今朝廷方经革新,唯以方正之选,示以博大之义,才可从容抚定关内群情。若强使窦怀让,则必上下离心、私怨搅事,诸公当时又持何论?如今果然事发,何以独怨雍王?”
听到欧阳通这么说,殿中众人脸上也都各自流露出几分不自然,特别是出身关陇的杨嘉本、韦巨源等几人。
此前派遣各道宣抚使,有关关内道人选,朝廷上也的确经过一番争论。雍王当时虽然没有参议,但也的确通过别人表达了自己的意见,认为窦怀让不是良选。
但最终还是出身关陇这些人力撑窦怀让,其他宰相们也出于平衡朝局的想法,从而同意了这个决定。
在他们看来,关中毕竟是唐家基业所在,如今又是弃周归唐的革新之际,关中群众想必也是欢呼雀跃,不会有什么乱子发生。
更何况,雍王所陈述的理由也有些不准确。窦家旧年在关中的确是经历过一番动荡,但主要还是来自神都朝局的迫害,再加上窦家对雍王做了一些不好的事情,却并非什么乡情私怨。
再说当时动荡的主要还是窦氏三祖房的窦善一脉,而窦怀让则是窦岳的后人,彼此之间的亲戚关系甚至还要追溯到一百多年前,在朝士们看来,早已经是不同的两个门户。
雍王因为与另一个窦家的私怨,阻止窦怀让出使关内道,也实在是没有道理。但不成想雍王这嘴巴跟开了光一样,最恶劣的情况果然发生了。
此时欧阳通旧事重提,顿时也让众人脸上都有一丝火辣辣的感觉。当然凭他们久立朝局所养成的涵养,倒也不至于因此羞惭不已,但关键还是要看打脸者是谁。
雍王提醒在前,但他们却不听,结果果然事发了,如果再控诉纠缠雍王配合度不够,那么再迎来的可未必就是言语刺挠了。
“西京毕竟国朝根本之地,皇陵祖业所在,骤然发生这种恶事,让人愁眉不展。我也是一时慌乱才有失言,还请诸公见谅,且专注眼前定乱事宜,事后一定登门向雍王殿下请恕失言之罪。”
杨嘉本被欧阳通一通挤兑,虽然有些下不来台,但还是赶紧低头认错,不再坚持。
皇嗣李旦见状后便也开口道:“西京陡然暴乱,必然也令神都人心不定。雍王入拱恩亲,诚是纯孝之行。诸公还请尽快拟定一个定乱的章程,事后再着人询问雍王。”
听到皇嗣这么说,众人也都各自收拾心情,继续讨论该要如何定乱。
其实关于如何定乱,也没有什么可讨论的,无非派遣大将、统率大军开赴关中,直接将那些乱民镇压就是了。但问题的关键就在于,派谁去定乱,又该调拨哪一路的人马?
这又关系到一个朝局平衡的问题,派遣的大将资格和能力够不够,这也是一个关键的问题。讲到这一点,众人也隐隐意识到,雍王之所以不来参议,大概率是不想被选派前往关中定乱。
这也是明摆着的事情,如今雍王在朝中乃是军方第一人,身为都畿道大总管,任谁都不敢小觑。
若是贸然前往关中,势必不能在朝中再保留原本的影响力,而且眼下西京动乱的规模与强度、诸多细节都不清楚,雍王与关陇人家的关系也谈不上和睦,还要考虑一个会被会遭受掣肘的问题。
一边是在朝中尊贵势大,一边是前往关中这泥潭的前途未卜,想也可知雍王会有什么样的选择。
宰相李昭德倒是本着谁污染谁治理的原则,率先提议由观国公杨嘉本作为大军总管,率领刚刚抚定的代北道大军前往关中定乱。
但杨嘉本却不愿接这个烫手山芋,此前雍王阻止窦怀让出使的理由倒成了他逃避责任的借口,只道窦怀让激发民变,如果朝廷再派遣一个关中名族的人出面定乱,或许会更加激发乱民顽抗之心,不利于剿抚。
倒是也有些人提议以豫王李成器遥领雍州牧,同时选派良将干员前往平叛。但这一提议刚讲出来,便被皇嗣李旦摆手拒绝了,如今复杂的朝情局势就连他都多感有心无力,更不愿让儿子贸然介入这一乱局中来。
所以,最终朝廷形成的初步意见还是让雍王李慎之率军前往关中。毕竟关中的动乱还是其次,其政治意义才是让朝情震荡的根本原因,也必须要有身份足够尊贵之人,才能彰显朝廷对关中的重视。
“还是先派人通知一下雍王……请示一下圣皇陛下的意见。”
李旦想了想之后又说道,他倒是比较倾向让雍王前往,但也自觉这想法有点不地道,颇有一种过墙抽梯的嫌疑,担心雍王可能会拒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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