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龙门别业中,欢宴仍在继续。
随着河东王将手一招,音声、奴婢们次第登堂,顿时又将欢宴的气氛推上了一个新的高度。过去一段时间,河东王府音声歌乐声名鹊起,今登门者,便有不少人是为欣赏歌舞而来。
李潼今夜也是兴致极高,抬手召来一面羯鼓,将要亲自领音。堂中诸众眼见这一幕,喝彩声更加高昂,乐舞尚未开始,便已经有人按捺不住离席蹈舞起来。
一个时代有一个时代的风气,当下而言,音声乐技本就是贵族子弟必修的课程之一。哪怕素以门风严谨著称的山东世族,在这方面也都并不保守。如果没有相当的音乐素养,则会被视作孤僻且乏甚才趣。
河东王已经做了表率,位居中席者诸人也都纷纷起,挑选各自拿手的乐器,准备协奏一曲。甚至就连年纪已经不小的员半千,都挑选了一个乐器方响。
宋之问还在席中迟疑,等他准备起时,已经没有了乐器供他挑选,独坐席中,颇有尴尬。
羯鼓清脆明快的鼓点响起,听到鼓声半通,在座已经不乏人听出将要上演的乃是健舞《柘枝舞》。好的羯鼓鼓手,不独要提领整部乐曲的节奏,更要有控制全场氛围的能力。
河东王鼓技高超,鼓点如雷骤雨,哪怕中人生杂乱、嘈杂异常,但明快急促的鼓点声仍然清晰的传播到每一处角落,不乏人受此感染,已经击案应拍的呼喝起来。
一通鼓响,气氛已经完全被铺垫起来,李潼转肘、手里鼓槌快速擦过鼓面,一连三次,鼓声轻飘如急催。
不旋踵,屏风后已经闪出两道红衫影,如色彩艳丽的云雀,直投场中,两名胡姬姿高挑窈窕,腾空蹈舞,动作健美烈,很快便将满堂诸众视线俱都吸引攫取过来。
如此奔放美丽的画面,以至于将伴奏乐者心神都给迷乱,一名伴奏的贵族子弟肺气一些,管音下滑,也让其他的伴奏乐器无从应和。
正当节奏将要大乱时,羯鼓声陡然大亢,舞姬翻阅跳舞的动作也为之一急,声与色完美的配合,一瞬间便将紊乱的节奏快速拗救过来。
少王臂下的鼓音仿佛有了魔力,两名舞者则化乐章里飞跃的精灵,或展臂腾舞,或蛇腰拧转,各种美态变化万千,又像是两朵疾坠湍流之中的艳红花朵,随着浪花的飞卷起伏而高蹈沉浸,使人目不暇接,临渊追赏,视线随其流转,两耳亦不得闲。
绵密的鼓声骤然响起,鼓乐入破,随其戛然而止,浪花仿佛重重的拍在了临岸的岩礁,凄婉的琴音适时接入,乐章洪流奔势不复,两朵随波逐流的花便也载沉载浮,随着灌入岩缝中的细流悄然没去。
众人心思回转,再定睛望去,两名胡姬已经翩然闪入屏风后,不见了踪迹,顿时又是满心的怅然若失,意犹未尽。更有些轻率的年轻人,忍不住高呼再舞一曲。
领鼓一曲,李潼也是满的细汗,抛下鼓槌对伴奏诸人点头示意,返回席中端起案上的葡萄酒高举起来,堂中各处又响起一连串的应赞。
杯中美酒一饮而尽,李潼心也多有欢畅,提笔疾书一篇诗文,继而大笑道:“且歌且舞,乐在今夕。盼诸位才慷慨,勿留闲时。”
说话间,已经另有伶人上前,拜领少王案上诗稿,并作清唱道:“平铺一合锦筵开,连击三声画鼓催……”
“公子王孙忽忘还,翩然一舞侍嘉宾。不尽兴,不言归!”
清歌方已,李潼微笑着望向神变幻的宋之问,笑语道:“学士才高标此世,小王新辞健舞,雅求一应,开怀畅意,勿作吝态。”
宋之问听到这话,脸色更显局促,特别听到满堂鼓噪催促之声,额头上都细汗直沁。他实在想不到报应来得这么快,也根本没有退避的余地。
如果说他此前自恃才以言语挤兑少王,少王就算不作应和,无非气氛上有些尴尬。可现在他若是不应教的话,众目睽睽之下,那就是真的得罪了少王。
“薄才竟得大王如此厚赏,敢不应教?”
满堂炽眼神,宋之问只能硬着头皮答应下来,可是他心里却是一点谱都没有。
少王这一首《柘枝歌》,他在听完后都大觉惊艳,无论格律还是诗都无可挑剔,堪称大家之作,哪怕是寻常意有所感、专注雕琢,他也根本没有信心胜过,更不要说眼下心境紊乱,全无诗兴。眼下答应下来,无非是想着强凑拙韵,且将眼前应付过去。
且不说宋之问心里想法如何,李潼本就不打算这么轻易放过他,随其一招手,杨思勖又捧上一株高及两尺、通体珠玉垂挂的珊瑚玉树。
堂中诸众眼见这一幕,也都纷纷倒抽一口凉气,视线落在那缤纷绚丽的宝器光辉中根本挪动不开。
“小王敬好雅才,不吝奇珍。宋学士诗场骁勇,岂有过府不赠的道理。此前在堂诸众各有所得,唯学士一物不取,若是就此空手而去,则此夜风流将大失颜色,传扬于外,小王或难免名虚实吝的恶评。”
李潼一副“我很看好你”的表,凑近宋之问席案笑道:“此株南域奇珍,只待学士逞才拣取!”
你虽然来找我茬,但我气量大得很,不跟你一般见识。你要是空手而归,那也不是我吝啬,只怪你自己不争气。就算空手而归,也别怨我招待不周,让你没有诗兴激发,别人都有所得,就你曲高和寡?
至于宋之问会不会小宇宙爆发,憋出一篇惊艳四席的名作,李潼也根本不担心:你要今天能在我家里拿走一样东西,老子跟你姓!
听到少王这番话,且不说其他人有没有感受到当中隐藏的火药味,宋之问心更加恶劣。而堂中那些本就因为前诗《独不见》受宋之问作梗而错失珍宝的那些人,这会儿更是幸灾乐祸的拍掌鼓噪,已经等不及要看宋之问出丑。
李潼也没有刻意为了刁难宋之问而停止宴乐,继续传召音声,并与席中众人欢乐唱和。只是不时看一眼一头细汗仍在苦心构思的宋之问,心里则有暗笑,有能耐你再弄首“年年岁岁花相似,岁岁年年人不同”啊。
宴行夜中,人多尽兴,宋之问《应教柘枝歌》也终于写了出来。其人诗才得称当时,绝不是什么不学无术之人,应教为题、事成一首并不困难,成辞虽然可称庄雅,但是较之白居易的《柘枝ji)》自然不可同而语。
宋之问自己也很有自知之明,尾联更是直言“微臣意消瘦,终乏豫章才”,惹不起、惹不起,我认输了。
李潼看过这篇诗作,只是笑着看了一眼宋之问,倒也没有再说什么,当然也不会再提赏赐之类。
一夜宴会,到此结束,或许还有精力旺盛的人仍然留在堂中作乐,但李潼也不再居席作陪,只留几名府员,同时吩咐家众收拾一批客舍,以供那些精力不济的宾客留宿别业,并约定趁着距离典礼还有一天的时间,明同游龙门。
宾客们或继续作乐,或留宿此中,但也有人起告辞,宋之问便在其中,他是真的没有脸再继续留下来了。
沈佺期等人将宋之问送到别业门外,看着宋之问登上马车,忍不住叹息道:“宋学士这又是何苦?大王趣意高雅,才厚积,乃是宗中琼实,人所共见。更难得不易矜贵远俗,客席广设,礼待才流。一时意气,谤伤于……”
听到几个文友这么说,宋之问神也是黯淡,默然片刻才拱手道:“之问挑衅在先,与人无尤。请诸位回告大王,此心绝无丝毫不敬之念,只是人事纠纷、失于从容。今受教感怀,绝不敢再复前迹!”
说完后,他又向众人致礼,然后才让随从驾车缓缓驶离河东王龙门别业。
此时已经到了夜中,深秋之际、天地之间满是幽寒。这个时候,神都城门早已经关闭,宋之问当然回不了城。
他今出城,本来是寄居在夏官尚书武三思城外别业中,此时奴仆自然驾车往武三思别业行去。宋之问于车上察觉到路线方向后,举手说道:“不必再扰武尚书,就近寻一村舍短居半夜。”
此夜他颜面大损,自觉得不能胜任武家托付的后事,心里已经决定推辞掉此事,以免后面对河东王再遭更严重的羞辱。
其实就算宋之问此夜赶去武三思别业,也并没有主人接待。早在王府夜宴行至半途的时候,武三思探知宴会细节,便已经兴冲冲返回了神都城中。
“少王自作邪调,蛊惑畿内豪侠浪少,又作满席重货堆陈,利世道才流。非无异图,岂有妄行!行迹种种若不严,人心怕要仍系唐家!”
武三思趁夜疾行,跨过天津桥直入中,找到他们武家在中居事众人,一脸严肃的说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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