开元四年的年节前后,由于吐蕃挑起边衅,朝野氛围本就不够平静。而等到新年伊始,圣人于大朝会中宣布将会亲自出征,收复被吐蕃侵占几十年之久的青海,更是将整个长安城的气氛瞬间引爆。
民间各种气氛热烈的反应,久居大内中的圣人尚无切身感受。但是朝堂中的反应之激烈,饶是圣人早有心理准备,也对朝士们各种激昂热切的回应大感惊诧。
就在大朝会结束的同时,诸多奏章便如雪片一般向南省涌来,许多上书者本身并没有上书言事的资格,也都委托所司主官代为呈交。
至于设立在丹凤门外的铜匦,更是在大朝会结束短短一个时辰之内,便被各方投书给塞满。而当监匦使率员前往收集投书的时候,铜匦周围早已经堆满了各类投书。
原本大朝会结束之后,圣人本该前往麟德殿赐飨大酺朝参诸众,但是由于各处涌来的奏书实在太多,急需批阅处理,所以麟德殿大酺便交由太皇太后与岐王李守礼共同主持,而圣人则与几名重臣宰相们匆匆赶往中朝宣政殿处理各方奏书。
当李潼来到麟德殿的时候,中书、门下包括集英馆诸学士早已经入殿忙碌起来。每个人书案上都堆放着大量的奏书,而殿外还源源不断的有箱笼送来。
老实说,李潼在看到这一幕画面后,心情是颇有忐忑的。今日大朝会上,他所宣布的两件事情可以说都有着惊世骇俗的影响,无论是自己御驾亲征、还是太皇太后归朝监国,都能深刻戳中时流的痛点。
尽管他在此之前已经与朝中重臣们达成了共识,可若在朝群众广泛参议、对此都持反对态度,那究竟该不该这么做,也是一件让人头疼的事情。
不独圣人自己,几名宰相这会儿也是神情严肃、不敢怠慢,入殿之后便直扑书案上的那些奏书,完全没有闲话其他的心思。
此时的御案上,也已经摆满了初步整理出来的奏书。这些上书者以五六品朝士为主,多数都是三省六部之下诸司主官,是朝政事务的具体执行者,也是大唐朝廷的中坚力量。他们的态度与意见如何,自然也就极为重要。
李潼入座之后,便开始快速浏览这些奏书,接连看过几篇之后,神情便渐渐发生了变化。而不待他略作总结,宰相刘幽求已经手捧几篇奏书离席而起,行至御案陛前,神情不无振奋的说道:“民情激昂、士气勇健,皇命复威寰宇、雄图大有可恃!”
随着刘幽求开口,其他几名宰相也都陆续起身,神情轻松了许多,一个个都口出赞言。
听到诸宰相所言,李潼也忍不住的笑了起来,两手压在御案,语调也颇有欣慰道:“邦家之所壮大,远非二三子恃勇能成。群声襄此壮举,众志成城,国运复兴有望!”
殿中所收聚的这些奏书,当中虽然也有劝谏圣人不可赴边犯险的论调,但所占比例却并不大。而绝大多数的奏书,都是在讨论此番大唐出兵收复青海的可行性以及各种具体方略。至于太皇太后归朝一事,则就更加的少有提及。
对于这样的舆情状况,李潼自是欣慰有加。他最担心的就是群臣们不顾真正的军政大计,仍然执着于内部的各种纷争。
过往数年,朝廷在休养生息的同时,也一直在规避杜绝这种情况的发生。但是由于没有一个标志性的事件加以检验,具体的成效如何,无论李潼、还是诸宰相们,心里其实都没有一个绝对明确的判断。
可是现在,通过群臣奏书们可以看到,当下舆情的重点并不在于内部的权力分配与立场纠纷,而是每个人都在认真的思考大唐社稷的发展与前程。
大唐帝国体量庞大,当世不作第二之想。如此庞大的一个帝国,其实来自外部的任何挑战与危机都难以决定整个政权的兴亡。而决定国力强弱与否的最大因素,就是内耗的问题。
内部的争斗与损耗,是从古到今任何的大组织都难以避免的问题。谁能将这一问题解决的更好,那么谁就更强大。
为了达成这一局面,过往数年李潼自是做了许多的努力,包括但不限于制度的改革、人员的调整以及从肉体上直接消灭那些冥顽不灵、破坏大局的人。
如今大事在图之际,总算见到了自己理想中的朝情局面,李潼自是心情大好。
同时他也对几代先王所留下的遗泽深怀感激,正因为大唐拥有着辉煌至极的过往,所以才能在时局恢复平稳的短短数年时间内,便走出了过往时局昏暗混乱的阴影。整个朝廷都以复兴往日的辉煌荣光为己任,除此之外其他任何的考量都不再重要。
心中的忧虑不再,李潼便从席中站起身来,吩咐几位宰相继续留此审阅遴选这些奏书,而自己则又返回了麟德殿。
此时的麟德殿中,自是一派载歌载舞的热闹画面,许多立朝大臣与胡酋宾使们也并不自矜身份而不苟言笑,争相歌舞献艺以为邀欢。
只是在这热闹的表象之下,众人多多少少还是有些心不在焉,并不能完全的纵情戏乐。毕竟刚才大殿中所听到的讯息实在太过惊人,让人震惊得心神不属,忍不住的杂念丛生。
当圣人再次返回殿中时,众人这才纷纷打起了精神,压下心中那诸多杂念,希望能够接收到更多的讯息。
太皇太后自知圣人刚才离开的原因,所以当圣人登殿时便投过去一个关切询问的眼神。见到圣人眼带喜色、微微颔首,但在片刻之后,心里却又忍不住生出了几分酸楚。
太皇太后自知往年掌权时的所作所为,违背了太多人的意愿,所以在答应了皇帝重新归朝监国的请求后,心里便也做好了会遭到时流强烈反对的准备。
可是现在看圣人的意思,时流对此并没有太强烈的抵触,起码不足影响事情的正常进行。
武则天自不会自信到觉得自己归朝是众望所归,时流乐见如此,所以才不作反对。发生这样的情况,只能说明在广大时流看来,无论太皇太后归朝与否,都已经不会再给当下的时局秩序带来太大的冲击与改变,自然也就没有了再大作讨论的必要。
换言之,当下这个时代已经不再属于她,而她也不再是那个君临天下、一举一动都能让世道震荡不止的女皇,仅仅只是一个托庇于当今圣人羽翼之下的宗家亲长。
对于一个曾经站立在权力最顶峰的政治人物而言,这样被世道所冷落的处境的确是让人有些难以接受,可当见到圣人登殿落座、诸胡宾使群起恭敬作拜的时候,武则天眼神中的落寞逐渐淡去,转而流露出知足的欣慰。
任何曾经手握权力的人,都不会甘心将手中的权力推让出去,更不要说权欲较之普通人还要强烈炽热得多的太皇太后。
但在经历过几次宫变的动荡、几个儿子无一善终之后,武则天也不得不承认,当下这种局面对她来说是最体面的退场,对社稷而言也是最好的安排。
国中舆情不失控制,接下来需要注意的,自然就是周边诸胡对于大唐此次军事行动的态度与立场。
李潼登殿后刚刚坐定,奚酋李大酺便急不可耐的出班叩告道:“今圣人将欲亲掌天兵、惩杀贼恶,臣虽出身卑鄙东夷,但也厚享君恩、深怀忠义,恳请圣人能允臣尽发部卒、列阵助势!”
此时距离圣人公布这一惊人消息已经过去了几个时辰,诸胡酋宾使们也都各自做出了初步的决定,随着李大酺出班表态,顿时又有多人一边懊恼着没能抢先一步、一边忙不迭起身争先恐后的表态。
而有了最初这一批人的表态,接下来殿中诸胡酋们也都纷纷起身发言,表示拥护圣人这一决定。
其实无论这些胡酋们作何表态,都不足影响大唐朝廷的决定,同时也避免不了征调部伍人马参战的义务。但各自的具体态度如何,也能说明许多的问题。
诸羁縻势力接受大唐的征召参与各种战争,虽然对他们而言也是一个极为沉重的负担,但同时也是一个极大的机遇。许多胡部就是因为抓住了类似的机遇、表现优异,从而受到了大唐的重点扶植,成为一方的豪强霸主。
诸如那个表现得最为热切的奚酋李大酺,当然不是因为其人所言满怀忠义所以才急不可耐,而是看到了东北方面势力空白、大唐仍然没有选定一个新的代理人,所以才要踊跃的表现。
拥有此类想法的并不只李大酺一人,诸如刚才因扰乱朝仪而被逐出朝堂的突骑施使者,这会儿甚至在麟德殿外割面请罪、两颊血流如注、长跪不起,只是恳求大唐天可汗能够给予突骑施人一个机会,让他们也能加入到此次对青海用兵中来。
这当然不是犯贱,而是跟所付出的代价相比,当中蕴藏着更大的利益。一旦获得大唐朝廷的扶植与认可,那么他们各自发展壮大起来无疑会更加的事半功倍。
当然这一切逻辑成立的前提自然还是大唐本身足够强大,能够维持一整套羁縻秩序的正常运行。单就眼下的青海局势而言,吐蕃也实在不具备与大唐争胜的条件与实力。
“诸方能忠勤王命、嫉恶如仇,朕亦大感欣慰。军机行止、征调细则,朝廷大计议定之后,自有军令下达。至于今日,寰宇贺此佳节,不作杂论、扰乱兴致。”
看着群胡如此踊跃的态度,李潼也笑眯眯的说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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