被人当面骂作大凶,还口口声声要仗义杀之,周兴心情之恶劣可想而知。
但他也自有几分不作七情上面的城府,待到年轻人说完之后,他才徐徐开口说道:“周兴其人其事,我在都邑也有耳闻,只是好奇杨郎何以如此急欲杀之?”
“杨郎道途行义,为一不相干的走仆轻舍名马,在所不惜,可知必是家境优渥,周兴一命或直千金,也难蛊惑杨郎此类徒众。但若为公义,周兴凡案查诸众,俱在上意下情,公义不在刑司,反在草野?则朝廷律令格式,又置何地?”
年轻人听到这话后,不免微微错愕,但片刻后就笑了起来:“察足下言行心迹,怕不止高门走吏吧?朝堂有朝堂的章制,草野有草野的义气,如果能上下相通,一言论之,则海晏河清,大治之世。但如果各有不同的道理,则在朝论仪轨,在野讲伦义。
我与足下相逢野途,不与你论堂皇是非,一人行恶以致群情汹涌,即是道左相逢,无问缘由,一剑杀之!朝堂朱紫者,难免昏聩,草野寒士中,亡命勇出。今日某在江湖,自然只是勇义。”
“呵,原来如此,真是妙论警人。”
周兴听完后,微作咂摸,然后便点点头,不再继续这个话题,转与年轻人讨论起其他,重点放在对方家世出身方面。
年轻人本来就没有什么机心,再加上周兴本身便是一个刑案的高手,不动声色之间,已经用上了各种诱供技巧,很快便将这个杨显宗底细摸个七七八八。
这个年轻人家门在蜀中应该也是一个望族,但本身并不属于蜀中土著,似乎跟弘农杨氏还有那么一点牵连。但这多半应该也只是说说而已,没有什么确凿的门籍可以佐证,因是家门几代以商贾为业,行滇出川,产业应该做的不小,也难怪年轻人能豪迈到价值不菲的骏马说杀就杀。
至于年轻人所言周兴驿途行止路线已经被泄露出去,这一点周兴早在离都之际就已经知道了,也就无需探问更多。
他今次外派是有确凿具体的任务,因是有着具体的路线规定,每天途行几驿、沿途具体入住哪一处馆驿,都是有着一定的规定,要记录在行历中,等到返回神都后交付台省有司查验。
周兴自己也清楚自己有多招人恨,本来是打算推掉这一桩差事,最好能够直接留在神都担任一个洛阳令。可是向武家子求助的时候,却遭到了冷遇,无奈之下只能起行。
御史出行,是有着公使队伍随行。随着行途路线泄露,周兴也清楚若真有人要途中截杀他的话,靠着同行那十几个护卫是很难保护他周全的。
所以他给自己准备了几套出行的备案,明面上的公使队伍自然只是为了吸引耳目,同时沿途投宿馆驿来补充行历。至于他自己则有别的身份掩饰,沿途交叉使用,以躲避仇家以及如年轻人杨显宗这种闻风而动的义士追踪。
驿路虽然因为下雨泥泞,但也总好过荒野漫行。道路两侧草木茂盛,大道中央则车马川流不息。三十里为一驿,路边上还有记载着里程多少的里隔柱,能够推望行程,让行人能够调整赶路的速度,避免错过馆驿而露宿郊野。
不过这一设定在两京之间的驿路上意义并不太大,本身便是繁华的交通要道,行旅众多,即便是露宿野途,遇到野兽扑食和盗匪袭击的几率也并不太高。
而且就算是没有官府设置的馆驿,沿途也有众多的私邸旅舍,给行人们提供饮食住宿。
前行七八里有余,路边便出现一家邸店,杨显宗本来打算直接投宿下来,却被周兴诈言说是伤者伤情严重,最好直行抵达下一处馆驿所在,于乡市村馆中访买一些药材施用一下。
人命为重,年轻人听到这话便也不再拒绝,于是便继续同行一程。
一行人再前行二十多里,便抵达一处相对繁华的馆驿名为桃园驿。这里是一个规模比较大的驿舍,最显眼的建筑便是那一座官设的驿站,以这一处馆驿为中心,左右建筑铺陈,自成曲巷,众多的行旅停靠在这里,场面喧哗、不逊闹市。
“还要再劳烦先生惠赐一张药单,待我家人访买完毕尽快施药。”
杨显宗落车之后查看那车夫伤势,发现其人脸色不是很好,便又连忙请求周兴。
周兴递上一张金疮药方,并颇为殷勤的帮忙安排年轻人他们投宿邸舍,记下邸舍方位,留下一名随员在此盯守,然后才命人驾车直往桃园驿而去。
馆驿大门前有一家食肆正在当街叫卖食物,还有许多行脚走卒聚在那里,一人站在土台上叫嚷:“两京豪客预支食钱,凡有追踪周凶义勇至此,可以拿取胡饼两张。”
听到那叫喊声,周兴心中便冷笑起来,抬手示意随从也上前领取两张胡饼。那胡饼又干又硬,糙面酸苦,烘烤也不足火候,对那些行脚的苦卒而言倒是果腹口粮,周兴啃了两口之后便将之丢弃在道旁。
他坐在车中,取出行历,让人递入驿馆,然后驿馆侧门打开,他便坐在车上直接行入了驿馆的院子里。
“那又是哪方官使?”
先一步抵达驿馆的刘幽求等人已经在驿馆入住,并安排人在门前观察,将周兴的行历小作询问,得知仅仅只是一户国爵人家的国官入住,便不再过多关注。
入秋之后,各地租庸调都要准备押运入都,各家有食邑的国爵门户便要派遣国官家众前往封邑所在办理相关事宜,刘幽求此行出都便是以前往河东蒲州作为名义,验收封租之外,便是查探周兴具体行至。
桃园驿是一个大路驿,能够同时接待十几路官使入住,周兴作为御史出都公干,是有资格入住大的驿厅。
可他现在所持只是一户国官行历,所以便被安排在了侧边相对偏僻的居舍中,当他入住的时候,左右官舍都已经住下了人,只给他留下两间低矮闷潮的陋室。
可是当他派人通知之后,很快便有他在公使队伍中的仆人匆匆赶来相见,观此陋室不免叹息:“真是委屈郎主。”
“但能活命,辛苦几分又算什么?行历注实没有?”
周兴问了一句,然后又说道:“我先去驿厅洗漱用餐,你持我手令招引卒员并馆吏,速往馆外巷左抓捕几人……”
吩咐完这些后,周兴才在随员们遮掩下,趁人不注意、神不知鬼不觉的潜入到一座分配给他御史身份的驿厅中,自有温汤沐浴、美酒佳肴。
酒足饭饱之后,随员才来通知几人已经抓捕入馆,并被押入了馆内囚室中。
馆中囚室只是几间茅舍,换了一身衣袍后,周兴才缓步踱入囚室中,从外面便听到年轻人杨显宗的叫嚷声,入内后抬眼望去并笑语道:“杨郎,咱们又见面了。”
杨显宗衣袍已经不复光鲜,蓬头垢面,见到周兴走进来便愣了一愣:“你、你……”
“不必惊讶,不才正是你苦寻不见的周兴。”
周兴微笑着坦陈身份,见到年轻人由惊讶转为愤怒,更是满脸恶趣得逞:“唉,馆舍简陋,待客不周。若在都内刑狱,我自有大礼奉赠,但眼下也只能彼此委屈。来见你一面,只是让你不要心存侥幸,该交待什么才能活命,你有一整夜穷思,明早再来问候。”
“狗贼,狗贼……”
年轻人破口大骂,却早被几个力卒扑上来挥鞭抽打。
周兴走出这个临时的刑室,站在外面听了一听,并吩咐仆人道:“这种小事,你们自己料理,如果能挖出什么大的隐恶,自然是好。若是不能,暂留他一条性命,明日带上同行,待到西京,我再来推查他门户恶迹。唉,此番出行,耗费实多,正愁无处找补,门库亏空,就落在这小子身上了。”
第二天天还不亮,周兴便唤起仆从们,再以国官的身份离开驿馆。这时候驿馆周围诸邸舍也多有早起贪行的客旅正在忙碌盘点,准备上路。
仆从引领周兴穿过一条曲巷,这里已经有两架货车并一驾行车组成的一个小商队也在准备出行,周兴登上其中一驾货车,便看到埋在货堆里神情委顿的年轻人。
年轻人遍体鳞伤,模样较之他昨日救下的车夫还要更加凄惨,至于昨日的意气风发则完全没有了。周兴检查了一下年轻人伤势已经被处理一番、暂无性命之忧,于是便摆手吩咐起行上路。
这样一支小商队,半点都不引人注意,一行人黎明赶路,等到太阳渐渐升高的时候,已经离开桃园驿一驿的距离。
上午时分,一行人停在道旁树荫下进食,周遭也都是进餐的客旅行卒,周兴自在车中用餐,自有车帷垂下阻人耳目,浑然不知另有一群走卒已经注意到了他们。
短褐走卒打扮的田大生坐在一株树丫上,听着同行者汇报:“就是那一辆青帷车的车夫,他一个奴仆蹬靴已经出奇,那一对皮靴正是昨日杀马义士所有,靴前有白斑,我记得很清楚。昨夜桃园驿有人报、言是周兴派人抓捕那人……”
“这时节也不必惜力,紧跟着瞧一瞧。途中逢见刘先生后,速报此事。”
田大生等人虽然信誓旦旦要杀周兴,但老实说真不清楚其人长得相貌如何,毕竟彼此之间身份地位相差悬殊,即便是有图画默记或在神都街上作远远观望,但周兴一番乔装改扮之后,也很难做到一眼便能辨出。
如此行至傍晚,周兴落车小解,仆从持杖随从,并用棍杖抽打着周边草丛,防备浓密的草丛中或会潜伏野兽,突然后方传来一个突兀喊叫声:“可是周侍郎在此?”
被人叫破身份,周兴心中一惊,下意识转头望去,迎面所见一道刀光骤然劈砍下来,眼前一花,已觉头晕目眩,再作转念,原来已经是头颅飞起!
“侠士取货,只此一车!余者速走,不准留观!”
十数名勇卒强人突然亮出凶械,顿时惊得行人飞奔走避,率先亮刀劈飞周兴首级的苏三友冲上前去,趁着周兴随从还在惊愕之际,顺势劈倒几人,并弯腰从草丛里抓起周兴那死不瞑目的首级。
与此同时,田大生等人也上前夺过周兴这一行几车,用刀背抽打驮马马臀,车驾陡然加速起来,沿驿路向前飞奔,并由道左林木稀疏的平缓处冲下了驿路,很快便遁入了草野之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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