合宫县主簿率领衙役十几人,擅闯洛北积德坊左金吾卫大将军别业园邸,并被洛阳令捕获,投入洛阳县狱中。
这件事在整个神都城都引起了极大的轰动,坊间多有热议。虽然表面上的事情脉络就是这个样子,但由此衍生出来的各种解读却是层出不穷。
特别在坊间闾里,简直就是众说纷纭,人人对此都有着一套自己的看法,并深信这件事绝不简单,几乎是达到了全民参与的程度。
之所以会如此,那是因为涉事有关的洛阳、合宫两县与金吾卫,都是直接面对普罗大众的官署机构,民众对他们的熟悉与好奇程度远远超过了台省其余诸司,自然也就热衷于讨论。
接下来的几天时间里,李潼虽然深居家中、并不出门,但与此有关的讯息却不断传入府邸中。听到那些各式各样、各种角度的解读与猜测,他作为少数确知详情者,真的是很有一种作为幕后黑手的快感。
比如有人说这个合宫县主簿所以去洛北搞事情,就是因为洛阳、合宫两县长久积攒的矛盾,特别是在不久前又划分出永昌县之后,合宫县管理的神都城内坊区比洛阳县少了许多,所以整个合宫县上下都憋着一口气要找洛阳县的麻烦。
对于此一类说辞,合宫县内诸官员也颇感欲哭无泪,两县共在一城,摩擦自然难免,但若说他们憋着一股气要去找洛阳县的麻烦,这想法不能说没有,可问题是他们也不知道傅游艺这位老爷子为什么这么刚烈,说干就干,还好死不死连金吾卫一起惹到了!
发生这件事的第二天,合宫县廨所在的绥福坊便被金吾卫街徒给堵了。这操作起来倒也不费力,因为绥福坊就在三王府邸所在的履信坊北面,中间只隔了一个会节坊。
且仅仅一夜的工夫,所有合宫县治下坊区之间被抓捕的盗贼、犯禁者诸类便有百数名之多。甚至就连合宫县令家的仆役数人,都因犯夜禁被金吾卫街徒抓捕。
合宫县作为畿内赤县,地位虽然胜于下州,但毕竟不是纯粹的军事组织,在人势方面自然远远比不上左金吾卫。
当然也不意味着他们就没有反击的手段,短短几个时辰内、有关金吾卫街徒横行街使、欺压坊众的讼案就投入县廨百数起。不过整个县廨都被金吾卫给堵了,即便入讼,也根本没有衙役出来抓捕传唤。
场面虽然很混乱,但这还仅仅只是底层的摩擦与对抗。合宫县虽然吃了一个大亏,但在想办法反击前,自然首先还得搞清楚傅游艺为什么这么做。
可傅游艺在县廨中留下的线索实在不多,而此前其人拜访履信坊王府并跟随少王前往魏国寺的事情,自然也就被人所关注。
为了快速搞清楚事情缘由,县丞萧至忠亲自登门来问。
其实排除道德方面的评价,李潼倒觉得傅游艺这样的人还算识趣,当然是在他无害的情况下。他们三王入坊定居也已经过去了两个多月,但合宫县廨只有主簿傅游艺并几名县尉来拜访,更上层的县令、县丞则统统不见。
现在有事了才知道登门来见,李潼自然也没有理由见他,只是安排府员接待,随口敷衍几句。当然除了摆谱之外,他也担心自己会忍不住笑出声来。
合宫县想要搞清楚傅游艺这激情作死的缘由,老实说就连李潼这个幕后黑手都有点发懵、想不明白。只是看到整个合宫县都被左金吾卫恶意针对,他心里也难免恶趣盎然,总算不是自己一家人在倒霉了。
没能从王府打听到什么有用的讯息,而事情越拖下去就越被动,合宫县令亲自前往洛北洛阳县廨想要看一眼被监押在洛阳县狱中的属下们,顺便也询问一下案情究竟如何,结果却被直接拒之门外。
事情发展到这一步就有点严重了,两县同在畿内,虽然摩擦难免,但毕竟也是低头不见抬头见。这一次虽然是合宫县有错在先,但你连内情都不透露些许,是准备搞死我?
能够担任畿内赤县县令的,自然也不是什么寻常人。
合宫县县令李敬一,出身赵郡李氏,长兄李敬玄旧为天皇宠臣,曾官居中书令即就是如今的凤阁内史,爵封赵国公,次兄李元素如今则任文昌左丞。论及朝野声望与出身清贵,远不是洛阳令弓嗣明可比。
今次因为主簿傅游艺先挑事端,李敬一不想把事情闹大,这才放下身段、主动上门寻求和解,结果却吃了一个结结实实的闭门羹。
如此羞辱,李敬一又怎么能咽下这口气。凭其家族声势与故谊,动起真格的来,连左金吾卫大将军丘神勣都可不放在眼中,怎么甘心被洛阳令弓嗣明借此事欺压摆布!
回到合宫县廨,李敬一便也开始布置反击。首先是将在监主簿傅游艺原本的职事尽数交付给县尉弓嗣举,由其检校主簿事。
这当然不是为了提拔对方,只是警告洛阳令弓嗣明,老子手里有人质!不管傅游艺犯了什么样的大罪,最好是能就事论事、适可而止,不要妄想牵连整个合宫县廨,否则你弓家也绝对干净不了!
下一步,李敬一便联系朝内故谊,请他们帮忙,尽快将这件事情捅进台省里去。
眼下傅游艺并一众合宫县衙役都被扣押在洛阳县中,其动机、目的以及案情究竟如何,李敬一统统不清楚,自然也就不能根据情况作出什么安排和补救。
只有案情公开化了,李敬一才能根据情况作出选择,是要力保傅游艺,还是撇清自己。案情封锁的时间越久,留给洛阳令与左金吾卫暗箱操作的时间自然也就越多。
而且这件事当中,也的确存在着操作不当的问题。傅游艺等人冲进积德坊丘氏园邸搞事情,第一时间赶到将他们围堵在其中的,乃是北边教业坊武侯铺的武侯们,武侯们将人堵住之后,洛阳县衙役们才又闻讯赶来。
诸坊武侯铺,是金吾卫的下设机构,属于左金吾卫的武装力量。而按照朝廷章令,金吾卫抓捕的贼徒是需要押送到大理寺即就是司刑寺,不应该留在洛阳县狱中。洛阳令弓嗣明不肯放人,是属于越俎代庖。
李敬一的兄长李敬玄曾经长期执掌吏部典选,并曾官居宰相,门生故吏无数。如今其人虽然已经不在,但留下的人脉势力仍然匪浅,这一股力量被调用起来,实在不容小觑。
因此之后几日,二台御史并司刑寺官员们也都纷纷向政事堂言奏此事,使得事件影响往更高一层次蔓延。
与此同时,表面看来掌握主动权的洛阳县令弓嗣明,此刻却颇有几分有苦难言。
“二郎,你仔细回想,要想得清楚一些,园中往日究竟有没有什么奇异征兆能够涉及瑞应?”
在洛北自家私邸中,弓嗣明派人将丘神勣次子丘嗣诚请入家中,一脸严肃的询问道。
丘嗣诚神情多有烦躁,但在弓嗣明面前也不敢太过放肆,只是拍膝说道:“世叔难道还不信我?就算我言有误,你总该信得过你家六郎吧?去年秋里,六郎将此园邸质我,我是深感情谊,也爱极这所园业,数月翻整,耗费实多,当中种种不作细表,六郎都亲眼见证……”
另一侧弓嗣明的儿子弓六也点头附和道:“是啊,阿耶!丘二郎为这园墅真是用了心,不独自己亲力翻整,我们这些友人也都帮助许多,到如今整修出一些气象,集会都邑友人,前日才将之名为长乐园,不想转天就被贼徒如此糟蹋……”
弓嗣明转头横了插嘴的儿子一眼,转又对丘嗣诚苦笑道:“我哪里是信不过儿郎们,但那傅某并合宫县众口口声声诚是园中生有瑞应,他们不独采风闾里,还亲眼见证,这才入园搜寻……”
“这些贼徒胆大妄为,分明就是欺我园宅空虚才擅闯谋货,眼下作此妖言,不过是为了脱罪避偿罢了,怎么能信!”
丘嗣诚闻言后恨恨说道:“世叔久在州县,这种贼徒种种奸诈姿态,怎么能相信?我也不是爱生事端之人,所以才只求索偿。若还是往年浪游都邑的样子,这几个贼徒都不会有命!”
听丘嗣诚说的凶狠,弓嗣明又忍不住叹息:“若这只是几个普通贼徒,何须再问二郎,我自为你将事情处理妥当。可这些都是合宫县官人,所言又非世道俗事。眼下还是只在县中,一旦入了刑司议论起来,那事情影响可真就不好控制了。你们儿辈所见人事凶险还是太少,你还是归家请问一下丘大将军。大理寺索求案犯甚急,我这里也实在拖不了几天。”
丘嗣诚一脸忿忿的走了,弓嗣明却拍额叹息道:“真是多事之年,这样的诡异纠纷都横生门庭,也不知是福是祸。”
那个傅游艺咬死了园邸中有祥瑞感应,这是让弓嗣明最感到为难的地方。
之前拒见李敬一,也不是心存倨傲,想要借此打压对方,实在是他自己心里也拿不准,究竟是那个傅游艺自己发癫,还是背后有什么力量在驱使。
祥瑞感应这种事情实在是水太深,能让人骤显,也能直接将人淹死。如果大家都凑趣,献上一两个求个无功无过也没什么。
可他现在却献也不是,不献也不是。如果献了就会被人追问早干啥去了?如果不献,牢里那个傅游艺还瞪眼跺脚、信誓旦旦的说就是有!
这样的人,弓嗣明不是没见过,妄想一步登天,邪途求进。可这个傅游艺却又不是一般的小民,而且所指的还是他们弓氏旧园。
近来弓嗣明本就心绪不宁,甚至起居出入都有一种被人窥视的感觉,因此对于眼下发生的这种妖异事情,便难免想得更多。现在真是不怕有坏事,就怕有坏人。
不过好在这件事与丘神勣还有瓜葛,可以稍借其势,他们两方合力先把这件事大事化小给抹过去,之后再论其他。
想到这里,弓嗣明便伏案疾书,写完一封信件便吩咐家人道:“速速送往内史张相公家邸,出入小心,不要引人注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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