待到群臣参拜完毕之后,殿中御史朗声禀告道:“今日有新晋官员一人,外官两人前来朝参,新晋者乃鸿胪卿、襄国郡公余长宁;外官乃庆州刺史李大同,光州刺史苏航长。”
李世民点了点头,身旁侍立的老内侍一甩拂尘,昂昂上前一步尖锐喧呼道:“议政开始,群臣有本启奏。”
话音刚落,房玄龄右跨一步出了朝班,向李世民禀告各地春耕播种情况,也对敬忠职守的刺史县令们进行了表扬,随后兵部尚书李勋向李世民禀告了漠南战事后续情况。
一听到提及漠南,余长宁立即竖起了耳朵,原本道听途说的消息也在李勋口中得到了证实。
平夷道行军大总管李绩率领十万唐军击溃真珠可汗后,漠南又重新纳入了大唐版图,对于前来表示效忠的突厥头人,李绩也进行了安抚接纳,对于昔日的种种表示既往不咎,虽是如此,但漠南的情况并不稳定,究其原因,乃是突厥汗王甄云在漠北的蠢蠢欲动,今年提兵南下的熊熊野心已是昭然若揭。
去岁冬月,甄云以风卷残云之势席卷了漠南,整个薛延陀领土正式归入了突厥汗国。
诺鲁兹节来临之时,漠北各族头人前来位于郁督军山的王帐觐见甄云,甄云豪气干云地宣布,今岁将引兵南下劫掠大唐,瓜分中原锦绣山河,得到了头人们一片轰然允诺,争相喝彩叫好。
及至禀告完毕,李勋颇为忧虑地开口道:“启禀陛下,从目前局势来看,突厥汗国已经成势,加之汗王甄云胸怀大志,智谋过人,其祸恐怕会远盛于昔日的***厥以及薛延陀,我们须得提早防范才是。
“小猫变虎,实所未料啊!”李世民拍案一声喟叹,双目一闪突然问道:“若现在发兵远征漠北,有几成把握能够取胜?”
李勋沉吟片刻,估算道:”启禀陛下,根据臣推测,不会超过五成。”
闻言,李世民一双剑眉皱得更深了,捋须沉吟半响缓缓开口道:“昔日大汉经过文景之治,到武帝之时这才仓廪丰实,钱粮满库,从而出动大军北征匈奴,最后虽然获得了胜利,然而却耗费举国钱粮,大汉也因此由盛而衰,可见,远征漠北对国力实在消耗甚大。”
房玄龄出言禀告道:“陛下说得不错,常言道千里不运粮,漠北离我大唐数千里之遥,若发兵征之,光是军需民耗就开销巨大,姑且不论是否能够取胜,光是花费就会让国库难以支撑,当此之时,还是要以上兵伐谋为主。”
李世民轻轻地点点头,问道:“哪位爱卿有上兵伐谋之计啊?”
群臣正在沉吟,突然朝班后面闪出一人郎朗拱手道:“臣监察御史李义府有奏。”
尚在沉吟中的余长宁闻言浑身一震,不能置信地偷偷转头,瞄得正在殿中站着的那名年轻绿袍官员一眼,无声呐喊道:“擦,李义府?这人竟是人称李猫的李义府?”
余长宁虽然不熟悉唐史,但对于武则天的亲信大臣李义府还是知道。
这位仁兄凭借替武则天打压长孙无忌***从而得到升迁,与许敬宗、王德俭、崔义玄、袁公瑜、侯善业等人相互援引,狼狈为奸,贬杀忠臣,使得武则天最终得以窃取皇后权柄,他在任相期间,广结朋党,卖官鬻爵,权势熏天,多有不法之行,被列为古之奸臣之一。
而且李义府表面上随和有礼,与人说话总是和言悦色,但内心褊狭嫉妒、阴狠残忍。在他位居要职后,凡是对他稍有触犯者,都会遭到陷害,当时人都说他笑中有刀,称他为“李猫”。
后世诗人白居易在其作品《天可度》中更是写道:君不见李义府之辈笑欣欣,笑中有刀潜杀人。阴阳神变皆可测,不测人间笑是瞋。
由此可见,李义府就是一只可怖的笑面虎,可惜现在这只笑面虎还没遇到自己的主人,尚在低谷之中。
没想到这个名不见经传的年轻监察御史竟有妙计,李世民微微露出了惊讶之色,笑道:“不知李御史有何妙计?”
虽然是第一次在这般朝会上提出自己的建议,但李义府心知此乃自己崭露头角的机会,当下也不迟疑,亢声开口道:“昔日突厥汗国纵横漠北漠南,地域广大,控弦数十万,然而隋朝名将长孙大人经天纬地,运筹帷幄,以一招离间计致使突厥汗国分为东西两部,兵不血刃分裂敌国,从此东西突厥各自为战祸害渐小,实乃上兵伐谋的典范,臣请陛下施以同样之计,分裂突厥汗国。”
话音落点,大殿一阵默然,没有人叫好,也没有人反对,因为这不是一条计策,而是一阵马屁。
李义府口中的隋朝名将长孙大人是何许人也?正是长孙皇后和长孙无忌的老爹长孙晟,也是李世民的岳父,群臣即便不认可,也不敢提出什么反对的意见。
李世民不置可否地一笑,视线环顾一周突然问道:“鸿胪卿余长宁何在?”
听到陛下叫自己的名字,余长宁立即快步走出拱手道:“臣余长宁在此。”
李世民笑道:“余卿为大唐忍辱负重潜伏突厥多年,不仅担任突厥国师,而且还与甄云关系匪浅,一定非常了解突厥汗国的情形,不知你认为李御史此计如何?”
余长宁断然摇头道:“此计虽妙,但用在如今的突厥汗国却是不行,甄云何许人也?怎会轻易上当受骗?”
李义府听到有人竟反驳自己的提议,不由反诘道:“余大人此言差矣!若甄云不会轻易上当受骗,怎会被大人你骗得团团转,甚至还傻到与你结为了夫妻?”
李义府此言乃是无心,但听在余长宁耳朵里却变了味道,甄云已经成为了他不可触碰的伤心往事以及逆鳞,怎容他人如此揶揄嘲笑?
于是乎,一股恶气从心底陡然窜起,余长宁大笑开口道:“李大人说得不错,甄云她的确笨,但是就这么一个笨女人,却使得漠南为之天翻地覆,使得十五万王师灰飞烟灭,使得强盛的薛延陀成为过去,使得整个漠北都臣服在她的脚下,拜托李御史说别人笨的时候,先掂量掂量自己的脑袋,看里面装了多少,为何甄云这种笨女人都能够称王,你堂堂的李大人却还是一名小小的监察御史呢?!”
一番嬉笑怒骂,顿使殿内的群臣们全都面颊紧绷,努力不让自己笑出声来,李义府落了一个大红脸,神情好不尴尬,身躯也是气愤得瑟瑟抖动,颤声道:“余……余大人,下官好言好语,为何你却口出如此诛心之言!实在视朝堂礼仪为无物。”
出了一番恶气,余长宁对着面无表情的李世民,以及群臣拱了拱手道:“陛下,诸位同僚,下官或许在突厥呆久了,言语恐怕有所失态,还请诸位见谅。”
话音刚落,突然朝班中走出一人,绯色官服须发皆白,正是御史中丞宇文节,绷着一张老脸亢声道:“陛下,老臣听闻余鸿胪离开突厥之后,曾用书信对突厥汗王甄云言明一切,致使甄云伤心欲绝从而摒弃了与大唐的结盟,所以才酿成了今日漠北剑拔弩张的形势,老臣在这里想问余鸿胪一句,可有此事?”
在御史大夫不常置的大唐,御史中丞已是成为御史台长官,就如同以后的纪委书记一般,而且御史还有一项让官员们闻之色变的权利,那就是可以弹劾百官,即便是有小小的问题,被御史们盯上,那也会惹来不小的麻烦,如曾经在数次战斗危险中保护过李世民性命的左卫将军丘行恭就因“与兄争葬母”被御史弹劾受到除名处分;唐初名臣房玄龄、魏征、温彦博、李靖也因“军令无法”被御史弹劾;由此可见御史们惊人的权利,今日大臣们见御史中丞亲自向新晋鸿胪卿余长宁发难,无疑不是噤若寒蝉。
余长宁淡淡笑道:“确有此事。”
宇文节白眉一抖,冷冷开口道:“身为大唐重臣,竟泄漏重要消息给突厥汗国,余鸿胪如此行径实乃难以说得过去,老臣今日当殿弹劾鸿胪卿余长宁,请陛下派人彻查余长宁通敌之罪。”
一席话犹如秋风过林,大殿中顿见肃杀,话题也从商讨应对突厥汗国,变为了弹劾鸿胪卿余长宁。
李世民点点头,望向余长宁沉声问道:“余卿,此事你要如何解释?”
按照弹劾规矩,此刻被弹劾者应该当殿摘下自己的官帽,详细向陛下以及群臣讲明具体原因,余长宁虽然为官不久,但这些基本的规矩还是知道。闻言,他又是一笑,伸手将自己的幞头取下,淡淡道:“启禀陛下,微臣离开漠南之时,却有一封书信留给突厥汗王,而且也是在这封书信中,微臣对突厥汗王言明了事情的一切经过。”几句轻描淡写的话语落点,群臣全都惊讶地瞪大了眼睛,如此一来,余长宁岂不是坐实了自己的通敌叛国之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