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过比起其他府邸的守卫森严,卫国公府门前显得有些凋敝,青石台阶落着枯黄的树叶,在萧瑟的寒风中颤颤风动,一个佝偻的白发老者颤巍巍地站在府门口,缩着脖子双手拢在袖中恍如一只鹌鹑。
白发老者一见苏定方,顿时喜声道:“苏大人,我家老爷已经等候你多时了,快请快请。”说罢殷情推开府门,伸手作请。
“多谢王老爹。”苏定方拱手致谢,对着余长宁微微示意后,跨入了府门。
沿着院内小道绕过正厅,苏定方显然知道李靖所在何处,没有半点犹豫和询问便朝着后园而去。
余长宁紧紧地跟在他的旁边,不停张望府内风景,脚下一色青石条铺地,四周无石无水无竹无草,简单冷清得有些粗犷,竟连许多商贾之家都比不上,一时之间余长宁真不敢相信这竟是大唐绝世名将、卫国公李靖的府邸。
不过到了后园,景色却为之一变,有了一片茂密的竹林,一泓碧波荡漾的池水。
一个身形挺拔的老者正漫步倘佯在池水之畔,他右手拿着一根竹竿,左手却不知是什么事物,低着头一副沉思之色,时而还用竹竿轻轻地一点地面。
苏定方蓦然停下了脚步,对着余长宁低声道:“这,便是卫国公。”
余长宁有些不敢相信地瞪大了眼睛,露出一副不可思议之色。
在他心目中,李靖虽然已经致仕多年,然而也应该是锦衣华服,精神矍铄,断不该会是眼前这般犹如灌园老叟的模样。
愣怔了半响,他低声询问道:“卫国公这是在干甚?培育花草植被?”
苏定方也不回答,只是一笑道:“你过去便知道了,走。”
言罢,两人顺着小道走了过去,刚刚走至池畔,脚步的响动显然惊扰到了李靖,他微微一动已是转过身来。
李靖身着黑麻布衣,高挑瘦削,一根黑铁簪子楔过白雪般的发髻,明亮幽深的目光透出一种清奇矍铄的神韵,看了余长宁一眼后望着苏定方沉声道:“定方,这是?”
未等苏定方介绍,余长宁压下心头的激动上前拱手道:“卫国公,在下乃长乐公主驸马余长宁,今日冒昧前来打扰,还望卫国公恕罪。”
“哦,原来是天子帝婿。”李靖老脸漾出了一丝淡淡的笑意,但又很快地泯灭在了沟壑纵横的皱纹之中,“不知余驸马前来有何见教?”
余长宁愈发恭敬地开口道:“长宁仰慕卫国公风采,刚才得知苏大哥要来卫国公这里,所以便腆着脸皮跟来了。”
苏定方微笑补充道:“老师,余驸马乃是定方的好友,一直想看看老师你长得究竟是何等模样,所以定方今日便请余驸马一道前来。”
李靖捻须微笑,老眼中闪动着深邃的目光:“那,现在余驸马看了老夫,不知是何等感想?”
余长宁知道在这位睿智明锐的大唐名将面前,刻意讨好只会让他看不起,便照着心里所想如实禀告道:“长宁心中的卫国公,虽然已是英雄垂暮,但也应该是雄姿英发,气度不凡,或捧着一卷兵书金戈铁马,或提着一口宝剑舞动长歌,现在见卫国公如同灌园老叟,一时间还有点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
李靖闻言捋须朗声笑道:“老朽致仕多年,昔日之风采早就烟消云散,现在站在你面前的不过是一老兵头,余驸马有所失望也是正常的。”
余长宁笑嘻嘻地摇手道:“卫国公淡泊名利灌园为乐,恍如隐居闹市的太公望,长宁怎会觉得失望呢?”
“灌园?呵呵,老朽可没有如此闲心。”李靖摇着头不置可否地一笑,手中竹杖一扫地面沉声问道:“余驸马你再好好看看这是什么?”
余长宁这才注意到脚下另有一片天地,颇带惊异地细细端详良久,突然呆住了。
原来池畔并不是普通的夯土地,而是而是一片缩小了的九州山川,鹅卵石标注的城池关隘、黄土砌成的平原高山,蓝色丝绸代表的大小河水……当真是一个迷你般的小中国。
余长宁膛目结舌良久,猛然击掌赞叹道:“我起先还以为卫国公在此地灌园,没料到竟是在度量山河,惭愧惭愧。”
一旁的苏定方微笑解释道:“这片沙盘乃是老师的精心杰作,没事的时候便站在这里揣摩地形,最开始爱去‘东土厥’,后来又常去‘西域’一带转悠,现如今,嘿嘿,老师又喜欢上了别的地方。”
余长宁又是细细地端详了一番,突然笑着用手指点道:“我知道了,卫国公现在爱去‘辽东’一带,对否?”
李靖微微一愣,有些惊奇地询问道:“何以见得?”
“沙盘的其他地方土质松软,而唯有‘辽东高句丽’一带夯土结实,显然卫国公经常在上面转悠。”
“哈哈,余驸马果然是心思细密,不错,老朽现在的确较为关注高句丽的地理地形。”
“卫国公,请恕长宁多嘴一问,眼下我大唐东部安稳并无狼烟,唯虑者应是西域一带,那里百国林立,疆域广大,若是我朝能够平定西域打通商路,便可以与极西的波斯、大食、大秦等建立商业关系,重现大汉时西域的繁华,卫国公乃不世名将,为何却将视线投到这辽东不毛之地?长宁着实不解。”
李靖赞许地看了他一眼,沉声询问道:“余驸马可了解高句丽?”
余长宁摇头道:“我只知道它是位于大唐东北的一个小国,其余就不清楚了。”
李靖含笑点头,电一般锐利的目光落在了辽东山川之上,声音依旧是一如既往地平稳:“高句丽始建于西汉末年,从西汉一直到我朝,都是与之龌蹉不断,时有征战,其中三国时期魏国曾攻破其国都丸都城,迫使高句丽东川王向南逃窜,不过令人意想不到的是仅仅过了七十年,高句丽就重建了都丸城,并开始侵犯辽东。其时中原正是晋朝时期,晋朝国力虚弱应付胡人尚且不暇,辽东战局自然是以忍让退避为主,直到高句丽攻破原汉朝四郡的最后一郡乐浪郡后,高句丽便控制了辽东大部分地区,北侵扶余、靺鞨、契丹,北压百济、新罗,其国已成气候,成为中原王朝的心腹大患。“
话音落点,李靖又接着说道:“后来隋朝建立,有一次隋朝使者在突厥始毕可汗那里见到高句丽的使臣,禀报朝廷后引起了隋炀帝杨广的重视,若高句丽与突厥联合成功,隋朝便会面临两面夹击,所以这才有后面的三征高丽。”
说到这里,苏定方插言道:“杨广三征高丽很大程度上是为了炫耀武功,败多胜少耗资巨大,先后有数十万将士魂断辽东,造成了国库空虚,民不聊生,所以各地起义军才会风云突起。”
余长宁慢慢地点点头,忍不住说出了心中的疑惑:“卫国公关注辽东,莫非认为我大唐与高句丽不久后会有一战么?”
闻言,李靖脸膛陡然正色,一双白眉皱得隐隐抽动:“我朝建立之初,原本与高句丽也算相安无事,不过高句丽王高建武竟敢向我大唐炫耀兵威,以阵亡隋军之尸骨建造京观,虽然后来摄于我朝而拆除,不过这个仇恨,想必陛下须臾不会忘怀,所以才说了想为隋朝将士报仇雪恨之话。”
余长宁恍然点头道:“如此说来,待到我朝安定西域,便是征战高句丽的时候了?”
李靖微微一笑也没回答这个问题,喟然叹息道:“听闻最近吐蕃再次遣使求取和亲,若能以和亲换得西疆十年安稳,高句丽可定也!陛下乃绝世英主,此中厉害他应该会权衡。”
余长宁默然片刻,在心内暗暗思忖:听慕容前辈说,瑶瑶可是高句丽的公主,若大唐与高句丽大战,想必她一定会非常伤心,而且那狗屁国王不允许她嫁给汉族男子,这以后可要如何是好?”
心念及此,他不由怅然一叹,心里也满是感叹,为什么国与国之间不能以和平为主?反倒要彼此仇视狼烟不断,究竟是因为高句丽的嚣张跋扈,欺我太甚?还因为李世民要建立显赫武功,挽回隋朝在高句丽丢失的颜面呢?
……
李靖与苏定方要讨论兵法,余长宁自然不便久留,没多久便告辞出府而去。
马车轻快地行驶在朱雀大道上,余长宁的心情却有些沉重,喃喃低语道:“瑶瑶,你究竟身在何方?为何要如此狠下心来离开我?”
难耐的酸楚怅然在心底久久弥漫,他的眼前也出现了一层淡淡的水雾模糊了视线,伊人莞尔轻笑的俏脸似乎就在眼前,他颤巍巍地伸出手来想要触碰,却是遥不可及,如同泡沫般瞬间幻灭。到得东市来到宾满楼门前,余长宁业已平复了心情,下车昂然地进入了酒肆之中。这大半年来宾满楼的生意蒸蒸日上,眼下还未到晚饭时间,里面却是宾客满座,喧嚣不断,随意瞄了一张桌子,上面放着的正是宾满楼的招牌名菜黄金鸭、叫化鸡等等,显然这些菜式颇受欢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