窗外的雨停了，月亮从乌云密布里泄出一线光亮。光影轮转，透过医院在梅兰嫩生生的小脸上映出斑驳的影子。梅兰盯着钱得来，突然说，“钱得来，我有个问题，希望你也能如实回答我。”
她咬了下嘴唇，组织了一下语言，“以你的能力，破八二八案不是难事，这个手段恶劣的案子在这么短的时间破了，不但对你将来的仕途大有毗益，甚至可以跟光达集团搞好关系。但若是深挖十堰山火灾的案子，你不但可能会得罪光达集团蒋氏，也会彻底得罪很多上层官员，甚至可能你的下属你的领导也没一个人会理解你，还会抱怨你憎恨你排挤你——”
“一无所有、众叛亲离——”
“即使是这样，你还愿意去挖掘十堰山火灾的真相，为那六十几个孩子伸冤吗？”
钱得来去看梅兰的脸。
小姑娘半仰着头，清亮的眼神在夜色下熠熠生辉，仿佛最清澈的湖泊。钱得来此时此刻不合时宜的想，有这样眼神的姑娘，哪怕再不简单，也不会是坏人。
那么他自己呢？
他肯定也不是坏人，但是他也会怯懦、会自私，他也怕死、怕疼。他不过是个小警察，每个月拿着无论是忙碌还是清闲都不会有太大变动的几千块工资。但在这个问题上，对他而言似乎从来就没有第二个选项。
如果他从来不知道十堰山火灾，他不会追查；既然他知道了，职责范围内，他不会放过真相。
钱得来，当初师傅取这个名字，是希望他将来财源滚滚来，富贵一生。谁知道这辈子和富贵无缘，注定要和不仁不义的权贵为敌。
颇有点风萧萧易水寒的意思。
早知道让师傅给他取名萧易寒得了，反正他这辈子遗憾也不少。
钱得来笑笑说：“你看不管结果如何，我不是一直在查真理社。第二刑侦队不会放过一个好人，亦不会放过一个坏人。我怀疑一切，但我要证据，铁一样能够把真理社钉死的证据！”
钱得来伸出一只手，那只手骨骼分明，白皙修长，指甲修剪整齐干净，指头上覆着一层老茧。他说：“来自公安的卧底梅局长，你愿意和我坦诚相待，一起除魔卫道、铲除真理社吗？”
梅兰弯了唇角，她的手慢慢的握住钱得来的手。两只手握在一起，一只宽厚温热血气充沛，另一只娇小柔软汗湿微凉。
“合作愉快！”
“合作愉快……”
钱得来一颗心微动，他突然想起，刚才给老胡打电话的场景——
电话拨过去后，半晌老胡才接起电话。电话那头背景音十分嘈杂，是推杯换盏的声音。
钱得来知道老胡应酬多。虽然中央三令五申八项规定，但是有时候旧俗难却，若是没有老胡左右逢源，协调各方面的关系，第二刑侦支队也不可能如此便利的开展各方面的工作。
对面说：“正忙着呢，有事快说！”一点也不见外的样子，跟呵斥自家不争气的小子一个态度。
钱得来想了想，低声说：“老胡，事情比较急，找个方便说话的地方呗！”
那边没说话，过了片刻才说：“长话短说。”
钱得来：“您了解梅兰的底细吗？”
对面沉默了一会儿，才说：“发觉不对劲了？”
钱得来“嗯”了一声。
老胡说：“她是上面空降的人，身份保密、任务保密。上面给我的指示是在必要时配合对方的一切行动，这也是我给你的指令。”
钱得来说：“可我觉得她很不简单。”
老胡笑了，一针见血的反问：“要求副省级建制的刑侦支队配合其一切行动的人，还是个二十出头的姑娘，你觉得这人能简单吗？”
钱得来当然不会觉得掉了马甲之后的梅兰是什么善男信女。
他觉得她“不简单”，是因为以前他以为她“很简单”。
但谁没有故事呢？
第二刑侦队每个人的故事都可以写成一篇都市猎奇小说。
她苦心孤诣，在第二刑侦支队潜伏，钱得来知道以她的年纪这并不容易——不不，甚至跟年龄无关，对于任何人而言都是不容易的。
是卧底啊，需要勇气、智慧甚至是必要时甘愿赴死的牺牲精神。
他可以原谅她之前的欺骗，因为那是她的过去；但他绝不允许她继续虚以委蛇，因为那是她的现在。
“那个人，可能真的是初阎君。”梅兰突然说。
“五千多年前，初阎君为上古正神，虽然地位低微，但与诸神相处倒也相安无事。大概到了春秋战国，诸神黄昏到来，神族彻底退出人界。而三界的交叉口就是阴阳道，无论是神族想要涉足人界，还是人死之后转世投胎……都需要通过阴阳道，初阎君一族镇守阴阳道一时间举足轻重。后来初阎君一族尽皆被杀，寄生尸而活，为奢比尸神——也因此和上古诸神结下来大梁子。”
“灭族，这一段《蛮荒实录》里可没有。”钱得来说，“所以《蛮荒实录》说初阎君嗜杀上古神祇，就是为了报灭族的大仇？”
梅兰抬眼，眼神儿意味深长，“有句话说得好，历史是胜利者的历史，而不是历史的历史。不管是复仇也好，是争权夺利也好，灭族是真的，嗜神也是真的，我们后世的人无法评论对错。但这个初阎君你可不要同情他，上古典籍说此人阴诡狠辣、尤擅伪装，这样的上古邪神——轻信是要吃大亏的！”
钱得来问：“那么初阎君为什么会被灭族？”
梅兰摇摇头表示不知道，“我也是辗转才打听到了一些事，我知道有神族想要得到阴阳道的管治权以此来控制三界，奢比尸一族的存在挡了不少神族的路。但我也听说，当时奢比尸被灭族也跟初阎君杀害一位神君有关，灭族实为惩罚。但谁知道呢？”
“但初阎君毕竟是与天地灵根同生的上古神祇，虽然她被灭族被分尸，但却并没有死，有人把她的尸体拼凑了起来……”
“什么！？”钱得来打断梅兰的叙述，震惊到愤怒，“你是说初阎君不仅仅只是灭族，连本人都被分尸了？就算是十恶不赦的大罪一颗枪子儿就够了，到底是什么样的罪过至于分尸！”说到这里钱得来突然停顿了，他忘了那不是现代法治社会，没有人道主义这个说法。权利倾轧、政治争斗，都是可以抄家灭、死后鞭尸，没有人会讲合适不合适
“嗯……”梅兰显然不想就这个话题多说，然后继续叙述，“此后过了将近四百年，初阎君可以说是安分守己，整个神族都觉得初阎君终于被收拾服了。”
“再后来，初阎君在云梦泽颂神大典上设伏杀上古三十六位神君，据说当年一战流血漂杵鬼哭神嚎，初阎君因而有邪煞之名，成为邪神。在从此以后的近千年间可谓风头无两，直到南宋末年初阎君被苍天神庙于崖山封印。不想沉寂了千年之后，初阎君重现人间，第一件事就是搞了个邪。教蛊惑人心。”
“所以我说——”梅兰直直的盯着钱得来的眼睛，“你要小心她，她这个人非常非常的……坏！”
蛰伏四百年，只为复仇——怪不得《上古蛮荒实录》会给了初阎君“阴诡”的评价——钱得来想了想，便问：“那你怎么能确定今天见到的人就是初阎君呢？”
“龙战于野。”梅兰抓着钱得来的手从衣底伸进去，放在自己光裸的腹上，“他伤我的术法是摩崖幻术里的龙战于野，这是摩崖幻术里最高阶的法术，只有族长初阎君才有资格修炼。呵，幸亏他的修为已经被苍天神庙拔走了大半，再加上今天来的只是他的灵魂出窍的幻影，实力跟本尊比还有些差距，否则我就要凉了。”
梅兰还在感慨，钱得来早就浑身不自在起来，他的爪子还摁在人姑娘的肚子上，手感……嗯，温温热热的，细腻的，光滑的，还想……再捏捏……www.)
可钱得来僵着身子，有贼心没贼胆儿。
梅兰“嘶”了一声，大概是觉得受伤的地方又疼了，就放开了钱得来的手。
钱得来若无其事，面色正常的收回了爪子。须臾后才感慨：“公安部确实有本事，掌握这么多情报！”
他想了想，又问：“你今天……在真理社又是怎么回事？”
梅兰神色恹恹，“我闯进他们的地下神殿了……差点折了！我怕是已经打草惊蛇，以后的调查也许会更难。”
公安卧底支起上半身，瞪着圆圆的眼睛，对钱得来说：“钱得来你答应我，你要对付真理社一定要小心小心再小心。你只是个凡人，就算是个有些本事的凡人，终归还是□□凡胎，对上他们怕是要吃亏。”
钱得来安抚似的摸摸梅兰的头发，“好，太晚了，睡吧！”
雪白的病房笼罩在薄薄的月光之下，梅兰那边已经睡了。钱得来还了无睡意，这一天发生太多的事，信息量太大塞满了脑子——
无论是梅兰还是冯健都明言t市有真理社的内线，除了已经初露端倪的省公安厅二号还有没有别人？还有冯健为什么会突然被袭击，是为了灭口？
——还有，最让人在意的是初阎君的性别——梦里见到的明明是个女人，而且这个女人还是十年前南宋古墓里的少女。现在突然有人跳出来说初阎君是个男的，连梅兰也证实对方用的是摩崖幻术中只有初阎君才能修习的秘术……初阎君到底是男是女？
钱得来瞄了一眼已经歪在另一侧入睡的姑娘。
至于梅兰——
小姑娘嫌弃病房被褥有一股消毒水的味道，委委屈屈的从他那辆大奔里拽出一条小毯子围上。她半仰着头蜷缩在靠窗的病床上睡的昏天黑地，微微张着嫣红的小嘴，嘴边疑似有亮晶晶的口水——钱得来顿时觉得这姑娘可爱得不要不要的。
公安部特别派遣人员，俗称的卧底，装傻卖乖实则绝顶聪明、修为不俗……
一会儿傻里傻气，一会儿老谋深算——
这人是怎么把这两种截然不同的状态无缝衔接的呢？
要么是演技精湛，要么就是……算了，就当是演技精湛吧！
“晚安，狡猾的姑娘！”钱得来关上病房的灯，低声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