钱得来喉头微微的紧:“当年,你把我送走以后发生了什么?”
梅兰瞪着一双圆圆的眼睛看他,片刻后,干巴巴的问:“你会讨厌我吗?”
看得出,尽管这位上古邪神的表情在努力的表达“我根本不在乎”,实际上颤抖的声音泄漏出一丝显而易见的忐忑。
不知道为什么,梅兰问出这一句钱得来第一反应是去看这间屋子里毫无存在感的灵蛇长治。
钱得来还记得当年阴阳道未出事之前,灵蛇长治通常都是化作人身服侍在梅兰身侧,还经常插手管梅兰的事儿,十分的……没大没小。但数千年过去,他们主仆经历了种种以后,长治对梅兰的态度似乎有了翻天覆地的变化,尽管依然忠诚但他现在很少很少化成人身,对梅兰的态度也是惧怕疏离多过亲近——为什么?
钱得来伸手握住梅兰的小手,发现她的手又湿又冷像从冰水里浸过,“我不会。”他说。
但梅兰不信,“可长治和久安都很讨厌我……我不顾他们的反对,对昆仑一系的神君言听计从、奴颜婢膝;我还不顾他们的想法,弄死了香香,她死得很惨很惨……我成了整个神界,最臭名昭著的神君。”
简单的几句话,梅兰却说得无比艰难、断断续续。毕竟,不是每个人都有勇气,在喜欢的人面前揭穿自己最丑陋、最不堪回首的过去。
钱得来握紧了梅兰的手,他早就猜到那个小鲛人的下场不会太好。钱得来记忆中的鲛人香香容貌美艳,性格却被初阎君小殿下宠溺得有些任性骄纵,对于初阎君有一种执拗的偏执宛如护小鸡仔的老母鸡,雄赳赳气昂昂的敌视着所有可能想要接近初阎君觊觎初阎君的人。但偏偏也是她,作为帝君郑昊安插在阴阳道的暗钉,挑拨梅兰虐杀夔龙真君自绝于昆仑一系的神界,间接造成了奢比尸全族被灭。
当初钱得来被梅兰半哄半骗的送离阴阳道的时候,就知道当时万念俱灰腹背受敌的梅兰精神状态并不好,也猜到她在这种精神状态下怕是会做出许多出格的事情。但能够让一直追随她的长治和久安与她离心背德,钱得来几乎不敢想她做出了什么事。
奴颜婢膝是为了麻痹敌人的神经,长治和久安或许会心疼但总不至于因此和她翻脸;香香曾经背叛阴阳道,她的死法……只怕挑战了长治和久安的底线。
钱得来还记得,香香很美地位却很低,九天之上有好几个性格放荡手段暴戾的神君觊觎她,但碍于初阎君护犊子——阴阳道鬼王的地位虽然低但好歹也是上古神祇中的一员,拼起命来也是要见血的,所以都暗搓搓的收敛着心思。
而香香是从小被初阎君从无枉海边捡回去养大的,和长治久安算得上青梅竹马,陪伴在初阎君身边多年——
一个大胆却合理的想法在钱得来脑海里慢慢浮现,他抖动了两下嘴唇,最终换了一个委婉的表达:“你……出卖了香香?”
黄眼睛的长治在窗边的小窝里探出头,吐着蛇信子,冷冷睇着这边。
经历了血海深仇之后的初阎君已经不再是当初阴阳道的那个傻白甜小殿下,而是变成一个连基本的礼义廉耻都没有,对曾经的仇敌卑躬屈膝,甚至为了讨好位高权重的神君就把自己身边服侍多年的美貌忠仆送做人情——长治和久安都是赤胆忠心的忠仆,他们在云岫姑姑的教导下,学得是是非黑白礼义廉耻,不是不择手段阴狠血腥。
最重要的是,他们并不知道香香做过什么,但即使知道了大概也是无法相信的。
比之单纯的傻白甜初阎君,香香真的只是缺心眼。就像她在钱得来面前的剖白,她真的不知道自己的所作所为会给初阎君带来什么,也不知道这会给阴阳道带来什么。她是郑昊安插进阴阳道的,她只知道郑昊一直希望能够跟初阎君一起联手对抗昆仑,她妄想要用自己的金鱼脑袋瓜,去牵线搭桥两位本来私交很好政见却不同的神祇。
钱得来看得出,按今天的流行语来说,香香是郑昊和初阎君的cp粉。
香香傻,所以梅兰大概从未防范过她。但是失去一切精神崩溃的初阎君,在面对九天神祇都是血海深仇的仇人无力对抗的时候,面对这个傻里傻气的罪魁,又会产生怎样阴暗的心思?会不顾一切把全部龌龊疯狂的报复手段全都累加到香香的身上,来暂时压制住自己的心头之恨。
但她从来没跟别人说过为什么要如此憎恨香香。
除了在暗处冷眼旁观掌握一切的郑昊,天上地下都以为初阎君品行低劣,灭族分尸以后彻底吓破了胆,竟能将多年的小女仆送出去当个双修的炉鼎,当真是……不可救药。
久安因此叛逃,长治虽然没走,但只愿意做一条称职的工具蛇,而不是初阎君的至交心腹。
再后来,久安发现竹山君比初阎君更不是东西,最起码初阎君不管用什么手段还会筹谋为奢比尸全族报仇,而竹山君明知道苍天神庙是个什么东西却仍然愿意以身侍贼,他这才在最近回到了梅兰身边。
钱得来沉重的闭了闭眼,他不知道该说什么。当年长治和久安并不知道香香都做过什么,但即使时过境迁他们已然知晓了香香的所作所为,千年来的隔膜也使得他们之间再也回不到当初。
梅兰,就这样寂寞了几千年。
或许看到全族被屠杀,自己被分尸抛尸在荒山上,看到几十只秃鹫抖着翅膀蹲在枯树的树梢上,探着头睁着一双阴森森的眼睛等着分食她的尸骸的时候,梅兰就已经疯了。
在钱得来走神的这片刻的沉默中,梅兰静静的观察着他的表情,然后垂下头,自暴自弃一般苦笑了一声。
钱得来有些心疼,他抱紧了梅兰,用自己的体温去蕴藉那具冰冷的身体——
“都过去了……”钱得来说。
数千年的岁月过去,斗转星移沧海桑田,那些血腥的、阴谋的、悲惨的、无法原谅的过去早就被掩埋在时间的尘埃里。她经历了千年的封印,在逼仄黑暗散发腐朽死亡气息的古墓中,年复一年日复一日,寒冷饥饿的熬过无间地狱的悠长岁月,恩怨情仇早已尘归尘、土归土。不管怎样,人总是要朝前看的。
梅兰抓紧了钱得来的手,低声说:“你信不信,其实我很快就后悔了,我不该那样对她。”
钱得来安抚她,“我信,否则你绝不会跟郑昊联合。”
“是啊……”梅兰叹息一声,把脸埋在钱得来的颈窝,“我和郑昊联合一起扳倒昆仑的神祇。然后,他又扳倒了我。”
“钱得来,三界的争斗永无休止,即使我跟郑昊说过去的一切都可以一笔勾销,你猜他敢不敢信?……当年,阴阳道灭族,郑昊也在其中插了一手。”
钱得来倒吸了一口凉气。
“——我跟帝君郑昊,不死不休。”
两个人彼此盯着对方,瞳孔中映射出彼此的容颜。一向自信的花孔雀钱得来忽然有些羞于启齿,他其实很想在此刻问梅兰一句极其不合时宜的话:那他呢,她是怎么看待他的,又是怎么打算的,钱某人到底有没有……或者曾经有没有短暂的列入过初阎君对于未来的计划中?
钱得来翕动了两下嘴唇,却聪明的闭上了嘴。
在情感上简单如梅兰,自鸿蒙初开的上古到如今,似乎并没有太多时间和机会去探索情爱之事。最亲近的关系,也不过是数千年前虐杀夔龙真君自请流放海外的那段时间,和钱得来短暂而朦胧的暧昧过。然而对于初阎君而言,那种专属于初恋的甜蜜,尚未回甘品读便猝不及防的遭遇了国仇家恨,然后断章在无尽的谋算和诡计中。
她虽然百般筹谋进入第二刑侦支队,又费尽心思去接近他,但不代表她所做的一切跟情爱有关。钱得来知道,如果自己非要像个恋爱中的傻子一样去刨根问底,那他得到的真实答案大概会气得他心梗。
——资深阴谋家梅兰,着实是没有时间和精力谈恋爱。
但钱得来很看得开也很有信心,只要她还活着,只要他也活着,他们的故事就不算完。
他并不是不明白梅兰对他说这番话的意思,无外乎就是瞧不起钱得来是个凡人,不想他掺合进上古神祇之间你死我活的恶斗之中,而且大概自我感动得厉害,还得埋怨钱得来不通情理不懂初阎君殿下的这番苦心。
钱得来冷笑,在心里琢磨,你说不让我掺合我就不掺合了,想得美!
……
梅兰不知道钱得来想到了什么。
只知道这货的表情从沉痛到阴沉再到悲怆,不一会儿就雨过天晴,就像小孩子赌气一样抓过梅兰的手,紧紧的握在掌心里。
男人的手温暖而干燥,但很好的中和了她手上潮湿凉薄的汗湿。梅兰看着钱得来温柔的盯着她,忽然觉得自己在此刻脆弱得不像话。
梅兰迟疑的说:“你……”
“……我会听你的安排。”钱得来嘴巴上安抚着事事精心步步小心的初阎君殿下。
两个人都沉浸在各自的世界里,突然手机的默认电话铃声响了。
钱得来从外套口袋里翻出手机,那头楚怀悯喘着气,断断续续的说:“吴慰那小/王/八/蛋……跑了!”
吴慰关押在天罗地网一般看守严密的看守所里,光驱邪避难、屏蔽法咒的符纸都贴了三层,怎么会突然跑了?钱得来不可置信,又问了一遍:“谁跑了?”
想了想,又说:“你先把气喘匀了,把事情说清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