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料到此事不会容易,可没想到会这么复杂。
一边是太子要查,一边是陛下不让查。
若是陛下执意隐瞒事实,可想而知,他在查案过程中会遭受多少刁难,偏偏又只给了一个月的期限!
也就是说,倘若这真的是一桩冤案,但若是在一个月内找不到足够的证据查不出真相,那君门的冤屈岂不是永远都洗不清了?!
想到这儿,裴济顿时怒从心起,
“陛下太胡闹了!”裴济咬着牙说道:“他怎能让一门忠烈蒙冤?”
听到忠烈两个字,周世仁心底微微泛起扯疼感,他默然了片刻,眨眼间收拾好了情绪,慢慢道:“裴大人放心,陛下的意思是,他不会再插手此事,至于能不能查出什么,就看天意了。”
裴济:“……”
满腔翻腾的情绪忽然被当头浇下一盆冷水,裴济理智瞬间回笼。
君门有可能是有冤,但也有可能是有罪。
如今先行主观臆断这一切,未免也太过不负责任。
裴济深吸一口气,例行公事般的继续问询下去,周世仁极为配合,问什么他便回什么。
约莫半个时辰后,确定再无遗漏后,裴济朝着周世仁深深的做了一个揖,承诺道:“既然我是此案主审,那我便会尽力查出真相,给天下人一个交代。”
周世仁回了一礼:“有劳裴大人了。”
说完以后,谢绝周世仁的相送,裴济立即马不停蹄的赶往刑部。
他一走,周世仁嘴角的弧度便垮了下去,对着身旁的人叹息道:“你看,我说了,你在与不在并无区别。”
温麒玉揉了揉眉心,深以为然。
从头到尾,裴济就未曾问过他是谁,看来,这位裴大人当真只是来例行询问的,任何人的站位都不能影响他心底的判断。
……
裴济回京的第二天,皇室内庭正式颁布晋安皇旨意,命裴济为主审,刑部尚书叶泉、御史大夫秦仲、大理寺卿易湛督审,前帝师农周从旁协助,重查十年前临城因君门主帅判断失误覆灭十万大军一案。
裴济的动作很快,再加上三司鼎力相助,很快便找到了线索,并且随之继续查下去。
这桩案子的重查,无论对是陪同戚氏打下江山的君家,亦或者是对从大晋立国以来便存在的君门而言,都是一桩极其震撼的大案。
当晋安皇松口立案重查后,在冤情的引导之下,十年前被强权压下的异声卷土重来,甚至较十年前更甚。
十万大军,就有十万冤情。
一时间,上京哀呼声四起,连花街柳巷都关门自断生意,只为能尽快查清事实。
随着案件的推进,知情人的举露,所有被掩盖的事实都被一一揭露了出来,包括当初粮草押运只迟九天却被硬说成一月的事。
就连高高在上的晋安皇也被拖下水,民间流传着的都是晋安皇为包庇幼弟而陷害忠良的流言蜚语。
一时间,群情激奋下,戚氏皇族的威望大降。
戚氏皇族也因此留下了第一个,也是唯一一个极其显眼的污点。
流言传进了皇宫,皇族的威势在群情下岌岌可危,戚长容几夜未曾好眠。
这一日,元夷奉命来到东宫,传了晋安皇的一句话。
“太子殿下,陛下让奴来问您,事情发展到如今这个地步,您后悔吗?”
元夷眼下一片青黑,随着民间传言越演越烈,晋安皇脾气也越发暴躁,身边伺候的人也惶惶不可终日,人人自危。
就算元夷极善趋吉避凶,也难面被波及。
这一句话,是晋安皇想问的,也是元夷想问的。
但元夷更想问的是,为了君门开罪一国之帝真的值得吗?元夷知道这位晋国帝王心眼比针还小,今日他承受多大的压力,来日……太子的压力只会更大。
戚长容想了很久。
自入冬来,她便大病了一场,如今拖着病躯端坐在正殿中央,听着元夷带来的锥心之语。
可无论想多少次,在她这儿都是同样的结果。
戚长容抬头,静静的看着元夷,眼神清澈明亮,淡棕色瞳孔荡开些许旖旎。
看起来乖巧精致,如一个瓷娃娃般,光坐在那儿什么都不做,便让人心生慈爱。
元夷从小看着她长大,对于这个比自己小了好几轮,且从小身负重任的孩子,他私底下甚至一直将她当成自己的儿孙一般包容。
无论她做了什么。
可如今,元夷只希望她能在晋安皇面前服个软。
如今君门翻案已是不可更改的事,无论戚长容说什么都不会影响查案结果。
此刻,只要她说些晋安皇想听的话,说不定就能将此事揭过,至少不会使晋安皇将满腔怒气全部发泄在她身上。
良久,戚长容轻轻扯开苍白的唇,吐露出的,却是元夷最不想听的话。
“公公,请你帮孤转告父皇,哪怕再重来一次,孤也会做出相同的选择。”
“孤,不后悔。”
她的声音虽小,还带着这个年龄段特有的稚嫩,可落在元夷耳中,却是异常的坚定。
哪怕到了如今,作为一手将整个皇室推到风口浪尖上的罪魁祸首,她也不曾后悔过之前的选择。
若有一日黑暗笼罩大地,她愿奉献己身,发散微弱光芒,驱散罪恶污秽,以明亮一方天地。
这样的回答听在元夷耳中,让他极为难受,他知道,一旦自己将这样的答案带给晋安皇,那么当君门翻案落定之后的第一件事,就是太子失势。
从今以后,皇上不会再在前方为太子铺路,所有的一切都要依靠她孤身一人。
这样的一条路,未免太过孤寂。
元夷哑着声音,再问了一次:“殿下不重新想一想吗?”
戚长容摇了摇头,无需再想。
她知道,其实自己可以再寻一个更漂亮的回答让元夷带给父皇,可她偏偏不想那样做。
她也想,偶尔口对心一次。
百般无奈之下,元夷将戚长容的回答带给了晋安皇。
听完戚长容的回答后,连日来未曾好生休息过的晋安皇精神紧绷到极致,在御书房发了一通极大的火,随后立马命人召杨一殊与蒋伯文进宫,削减了东宫的半数权势,再移交到两位权臣的手上。
如此一来,原本的三足鼎立,便变成了杨家与蒋家的分庭抗礼。
十一月十五,君门一案复审结果迎着数万人的期待而出,在万众瞩目之下,裴济带领三司之人,亲自将复审结果呈入皇宫送晋安皇过目。
这一入宫,便是直至夜色将近,第二日初阳升起时,众人才方出。
令人所震惊的是,与裴济一同出宫的,还有皇室内庭颁布的三道旨意。
第一道旨意:宣布君家众人平反,免其因判断失误而葬送十万大军的罪名,并将此事传达各地,为祭奠主帅及十万大军的冤情,特设立每年的十一月十五为‘冥日’,各地按期主祭奠祭祀超度。
第二道旨意:所涉案之人判诬陷之罪,处以腰斩之行,因参与者蒲亭已死,停究,贬其亲眷家属,流放千里之外。且将荣葬的成王迁出皇家玉蝶,并择日迁出皇陵,与成王有关的一应人员皆夺其皇姓,贬为庶民。
至于第三道旨意,便是晋安皇泣血而成的——罪己诏。
若说前两道旨意在众人的意料之中,那么最后一道旨意就令所有人惊讶了。
所谓帝王的罪己诏,足以推翻他过往的所有德行,对于一个帝王而言无异于是极大的羞辱。
可偏偏在这样的档口,所有人都在为君门欢呼的时候,一道情真意切的罪己诏便随着前两道旨意被颁布下来。
瞧起来如此的仓促,令人震惊的同时,又再一次将皇室推向了风口浪尖。
不过这一次,百姓的声音却比前一次温和了许多,不再像之前那般针尖对麦芒,极致激愤。
在雪冤的当天,君琛自刑部大牢而出,当他站在刑部厚重大门之外的时候,外面早已候着无数得知真相的百姓。
其中还有许多因伤从战场上退下的将士。
当看见君琛出现时,他们不约而同的张嘴,七嘴八舌地告知了君琛君门雪冤的好消息。
那一瞬间,无数种声音在耳旁炸开,杂乱无章,吵闹不已。
这种程度的噪音对于一向喜好安静的君琛而言,无异于一种折磨。
可是,此刻他却觉得,这一生,从未听过比今天更悦耳的声音。
因为这些人,都是在为君门发声。
从今天开始,君门再也不用顶着主帅因一人之过葬送十万大军的罪名。
他们的君家祠堂的祖宗,也终于可以光明正大的得人世供奉,没有什么比这更令人高兴的事情了。
在百姓的簇拥下,君琛眼眶微微酸涩,却是毫不犹豫的上了自家前来迎接的马车。
周世仁坐在马车里,微红的眼眶中带着血丝,在得到消息之后,立马在君家祠堂大哭了一场。
这一刻,他不是君门满腹谋算的谋士,而是受冤者的后人。
马车里,周世仁笑着道:“我今日终于可以毫无顾忌的为列祖列宗上一炷香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