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黄沙城地处偏僻,外面就是无边无际的沙漠,就算我们将三天的口粮拿走又如何?总归是死路一条,不如拼上一拼!”
“是啊,拼了,一条命而已,丢就丢了吧。”
“就算要怪也只能怪这贼赖老天不给我们留一条活路。”
纷乱的议论声再次响起,与之前不同的是,这一次无人在怨天尤人,更没有人将所有重担全部堆到戚长容身上。
他们互相安慰着,时而哈哈大笑,时而满脸泪水。
那一双双浑浊无神眼睛,一具具干瘦蜡黄的身体,俱都表现着,现在的他们真的已经走到绝境。
拿走三天粮食,在沙漠里游走,他们或许还能有一线生机。
可到了真正的生死关头,他们仍愿意相信不远千里而来的戚长容。
望着这一幕,戚长容只觉得喉头一梗,忽然失声,什么话也说不出来。
她好像又回到了上辈子,看见那些皇都中宁死不降的百姓。
裴济眼眶微湿,心中极为安慰。
是欣慰戚长容的敢于承担,也是欣慰百姓们的转变。
等围堵在府衙门口的百姓们自觉散去,一直躲避在角落不敢出声的韩愈忽然开口了:“殿下此时是打算书信一封,让太傅的学生出手相助吗……”
在戚长容通透清亮的注视下,他的声音越来越小,乃至于最后彻底消音。
“这就是杨太傅想要的结果吗?”戚长容目光幽深,想到身处千里之外的皇都的杨一殊,发出一声轻笑:“杨太傅是国之基石,深受百姓爱戴,本以为他该是如竹般清高,现在看来竟也不过如此,深陷俗世泥潭,不可自如离去。”
朝堂风云变幻,莫测无常,所有人都在为一己之私争,都在算计。
蒋伯文如此,杨一殊也不例外。
戚长容是故意的,字字机锋,毫不留情面。
重活一世,她当然知道杨一殊的本性,可此时光是她知道还不够,她要让所有人都知道,杨一殊并不如他们想象中的那般完美。
别说她不打算低头,现在就算杨一殊幡然醒悟,要将所有储备粮食全部拱手奉上,也改变不了他日渐臭名昭著的事实。
恨的最厉害的,首当其冲的就是裴济。
此时此刻的裴济,应当是恨不得食其血肉。
这份仇恨会一直压在他心底,待有朝一日顺利归京,杨一殊的麻烦才真正的开始。
裴府被笼罩在一片阴云下。
无人知道戚长容的打算,在府衙门口时,她说的话也是似是而非,面对韩愈的问询时既不承认也不否认,就连裴济也猜不透她真正的想法。
等将身后的韩愈甩掉,二人走到书房,戚长容执笔写信时,裴济才终于有了说话的机会:“殿下是打算先用杨一殊筹集而来的那批粮食吗?”
“不,孤之前不打算用,现在也不打算用。”
“那您今日说的那些话……”裴济一脸懵逼,任由他绞尽脑汁想破脑袋,也想不出还有别的办法了。
“孤金口玉言,说出口的话自然不作假。”
裴济擦了擦额上冒出的冷汗,被她说话大喘气的习惯吓得不轻,可有些话又不能不问:“那您打算从哪里筹粮渡黄沙城之难?”
“嗯……”戚长容写字的动作顿了顿,好半晌后才声音平淡的说了句风马牛不相及的话:“今夜孤会出城一趟,你让傅厢准备一支护卫队与孤同行。”
话落,笔又动了起来。
裴济额上的冷汗更多,忍不住提醒道:“殿下您刚答应过城中百姓不会弃他们而去,现在反悔是否有违君子之道……”
思路几番被打断,戚长容干脆放下狼毫笔,冷冷的瞧着裴济:“谁告诉你孤要当逃兵了?”
“臣不是那个意思。”听出她话中的怒意,裴济急忙躬身请罪:“臣只是觉得……这段时日不宜出城……”
不管为什么出城,倘若东宫出城的消息传到百姓耳朵里,恐怕又是一场腥风血雨。
“没什么宜不宜的,该做的还得做。”戚长容瞥了他一眼:“你以为孤只要在这座城里干等着,就会有人眼巴巴的将粮食送过来?”
裴济脑中灵光一闪,忽然明白了戚长容的意思:“定下是打算亲自出去找粮食?”
“是,也不是。”戚长容给了个似是而非的答案,于她而言,找粮食并不是头等大事,她还有更重要的事情要做。
然而这话却是不能跟裴记说的,在裴济心里,现下再也没有什么比粮食更加重要的事儿了。
裴济犹豫道:“殿下要是走了,消息要是一不小心被百姓们知道了怎么办?”
那时候,他们肯定以为戚长容是弃他们而去。
戚长容淡声道:“孤会将侍春留下,这几日孤便在府中称病不出,任何人来都不见。”
众所周知,侍春是她身边最为得宠的小妾,平日里形影不离,就算她要临阵脱逃,也不至于将自己最宠爱的妾室留在城里。
这是她惯用的手法,谁让东宫太子一向体弱多病,在如此大的压力之下,她一个承受不住,病了也很正常。
又是装病?裴济面部肌肉失去控制,不停的抽搐着。
他虽然在黄沙城,但关于皇都的消息,也是不曾错过。
这位殿下一年到头,或许有三分之一的时间都在生病。
这个借口一抛出去,稍微有点见识听闻的百姓们都会选择相信。
如此一来,也就什么都不怕了。
说做就做,得知戚长容的打算后,傅厢从城中挑出了一只精兵良将,趁着夜深,从裴府后门处轻便出行。
黄沙城的城门大开,月上中天时,一辆小小简陋的马车缓缓驶离黄沙城。
护卫队前所未有的警惕,皆提着一颗心,哪怕前方突然传来一声虫鸣,都会令他们下意识的紧张。
东宫太子来的时候身边跟了许多人,可现在那些人都被一个接一个的支使了出去,就剩她一个光杆司令。
暗中还有虎视眈眈的庞庐想要夺她性命,护卫们如何能不紧张?
傅厢攥紧缰绳,目光冷冽地走在最前方。
淡银色的月光洒落在沙漠上,一阵风吹出来,马车行驶过的痕迹转瞬间被新的沙尘掩盖。
沙漠中很是寂静,一眼望去,全是无边无际的黄沙。
四周没有任何遮挡物,这样的环境,最适合某些事情的发生。
戚长容坐在马车中,眸光空幽的隔着木板瞟向外面。
不知过去了多久,马车终于离开沙漠地段,驶入郁郁葱葱的丛林,走上宽阔洁净的官道。
官道不似沙漠,此处视野并不开阔,参天的树木便是天然的屏障。
傅厢慢了下来,行至马车旁轻轻敲了敲门窗。
外面传来他清晰的声音:“殿下,已经过去四个时辰了,是否要停下休息一会儿?”
“如今到了何处?”
“大约还有半个时辰的路程就能到一线天峡谷。”
一线天,东南的要塞之地。
短短四个时辰能走到这儿,便说明了他们的心急。
差不多了。
戚长容并未思索,转而答道:“那便休息一会儿,暂做休整。”
她话音刚落,傅厢便松了口气,只因他实在不知这位殿下打算去何处。
一路上,他们按照她的指令听命行事,却没有个准确的终点,反倒像无头苍蝇似的,走到哪里算哪里。
恰好前面有一家捡漏的茶棚,里面只有一个佝偻着腰的,白发苍苍的老者。
见状,傅厢先行又进。
老者看见他,立即热情的迎了上来:“几位公子一路劳顿,可要坐下喝杯茶歇一歇?”
傅厢点头,伸手摸了摸桌子,指尖染上一层薄灰。
他的眉头几乎瞬间蹙了起来。
老者一看,连忙又换了块抹布将桌面擦得干干净净,有些涩然的道:“此处多风沙,一日不曾打理就变成这样了,还请公子勿怪。”
傅厢点头,表示理解。
本想问问老者此处有什么茶,可以想到这儿地处偏僻,他就什么都不问了。
“准备一壶白水,其余的不必。”
老者眉头一挑,笑盈盈的应了一声,而后转身,步履蹒跚的回了屋内。
恰在这时,戚长容慢慢的从马车上走下,她望着老者离开的背影,眸中划过一道幽光,久久未曾言语。
傅厢将椅子擦干净后,才对戚长容道:“殿下,此处虽然简陋,却也可供咱们暂时歇脚。”
“嗯。”戚长容点头,微微一笑,仿若微风拂过,令人极为舒适。
傅厢忍不住多瞧了她一眼,神色间略有些纠结。
这个笑容也太过柔弱了些,本不适合出现在东宫的脸上,但偏偏又有种诡异的和谐。
不过很快,他就将心底的疑惑抛掷脑后,到周围巡视探查了。
而戚长容,她则静静的望着茅草屋的方向,好似能看见里面的一切。
她伸手,微曲手指节奏有度的叩击桌面,发出闷响的声音。
很快,一壶温水被提了上来。
水壶被放在桌上,老者枯瘦的手出现在戚长容的眼帘中,她垂下眼皮,嘴角含笑,好似对周遭的环境一无所觉。
“公子,请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