莫名的,赵月秋竟从君远峥的语气中听出几分悲凉、几分因对世事无可奈何而束手无策的惶惶不安。
要知道,他今年也不过十八。
望着眼前目视远方,眼中带着不明情绪几近静默无声的少年,赵月秋只觉得喉头一梗,心头越发的难受起来。
几代人中,没有一个活得容易。
不知过去了多久,君远峥终于从无尽的茫然中抽身而出,转而看向紧抿着唇角垂眸不言的赵月秋,忽而洒然一笑:“我知道姑姑想像父亲问什么,但很抱歉,如今的父亲,怕是无法解答姑姑的疑惑。”
赵月秋闭了闭眼,接连往事袭上心头,一颗心绞着疼,让她几近颤抖。
她端然立于君家陵墓之外,身着一袭素白的丧服,腰间配着鱼饰玉佩,她俯视山崖下的挺直青松,淡红的樱唇紧紧拧着,眉宇间的沟壑清晰可见,仿佛正遭受着极大的痛苦。
山崖间吹动一阵清风,鼓起她的白色大袖,簪于发间的白花被风轻拂而动。
她微微仰起头来,目视逐渐现于天际黑夜中的颗颗星点,伴随着一轮弯月,眼中的哀伤从浅到浓,再从浓到浅。
她闭上眼睛,一滴清泪自眼角滑下。
良久,她露出一缕恬淡的笑容,银白的月光洒落在身上,仿佛就连月亮也在天际中静静的凝视着她,在月光的照映下,地上印出一道极为颀长的影子。
“表兄既无法为我解惑,我便不会多问,那些让我放不下的事情,我自会再去查清楚。”
“姑姑应当知晓,皇族想要隐藏的事情,谁都无法查清。”
站在不远处,君远峥静静的看着她:“姑姑已然年老,又有多少时间可以浪费在这种极有可能寻不出真相的事情中?”
“那又如何?”赵月秋淡然一笑:“我这一生,已然如此,便是为了一人,余生皆尽不欢,我亦心甘情愿。”
君远峥眸光微微改变。
良久,他垂下眸子,像是终于做出了决定。
“姑姑,你若是真的想弄明白这一切,就去皇陵吧,那里有一个人,能解答你所有的疑惑。”
“谁?”
“大公主戚安宛,她因残害手足,已被幽禁于帝陵多年,正是姑姑最好的解惑之人。”
陵墓?
瞬间,赵月秋的瞳孔忽而微缩,为了印证心中的猜测,明知故问:“谁的陵墓?”
“升平皇的。”君远峥抿唇一笑:“缔造盛世的帝王的,安眠之所。”
“而升平皇在临终之前,最放不下的就是大公主戚安宛。”
……
赵月秋到底是入了陵墓。
身为升平皇亲封的一品夫人,她自然有上折子的权利。
在往皇宫递上折子之前,她心中早就做好了被婉拒的准备,且下定了决心,无论被拒绝多少次,都会锲而不舍地向新皇提出持续的请求。
毕竟,皇陵本就不是常人能轻易踏足的地方。
那里虽是一座陵墓,可以是戚氏皇族最为庄严肃穆的地方。
然而出乎赵月秋意料的事,一切顺利得近乎不可思议,她的折子头一天晚上递进去,第二日一早便得到准确的了答复。
新皇不止同意了她的请求,且还有派遣军队护送。
这般诧异之感,一直持续到赵月秋入了升平皇的陵墓为止。
……
皇城上,君远峥与戚泽禹并肩而立。
他们虽一母同胞,长相却很是迥异,即便站在一块儿,也无人能从他们的长相中看出他们二人间真正的关系。
君远峥常年在外游历,早已练就了一身健康的铜皮铁骨,任由阵阵寒风呼啸,迎面吹来,他壮硕的身躯依旧纹丝不动。
反观戚泽禹,不过在皇城上站了小半个时辰,便有些受不住的捂唇咳嗽了几声。
他们身着一模一样的丧服。
一人是为‘母’守孝,一人是为‘父’守孝,无人能联想到他们之间的关联。
片刻之后,戚泽禹放下捂在唇边的手,扯出一抹苍白的笑:“让一品夫人入皇陵,不知此次你我的决定是对是错。”
“母亲生前,总说一品夫人聪明睿智,是世上与她最像之人,或者说,一品夫人就是走上另一条路的母亲,如今母亲已然不在,若这世上还有人能把皇姐拉出深渊,便非一品夫人莫属。”
戚泽禹抿了抿唇,苍白的嘴唇终于有了两分血色:“看来,你对一品夫人的期望很高,但你更要知晓,皇姐与常人不同,她若不想出那个深渊,便无人能把她拉出。”
“总归要试一试的。”君远峥轻轻吸了口气,再缓缓地吐出:“毕竟,母亲临终之前最放不下的就是皇姐了,不是吗?”
戚泽禹默然不语。
对于这位几次三番都恨不得置他于死地,再取而代之的阿姐,他的感官很复杂。
既有隐隐的痛恨,又有不可磨灭的疼惜。
他分明记得很清楚,小时候的皇姐,会在他受委屈时挺身而出。
可从什么时候开始,这一切都改变了。
变得……面目全非。
如今的他,总算明白了当初父皇站在这个位置的无可奈何。
高处不胜寒。
“我真害怕,终有一日,会成为真正的孤家寡人。”
年轻的帝王,语气中带着三分惶然。
父皇的一辈子,都被套牢在这个地方,但她很幸运,有爹的相伴相随。
可自己,却不一定能有父皇的幸运。
看着远方,君远峥胳膊搭上戚泽禹的肩头,怅然一笑:“怕什么,只要有我在,你永远都不会成为孤家寡人,爹是母亲的后盾,那我就是你的后盾。”
“哥哥,别怕。”
好不容易听见君远峥心甘情愿的唤了一声哥哥,戚泽禹低低一笑:“老三,你终于说了一句像样的话了。”
罢了。
便是为了看起来不那么凄凉,皇姐……他便原谅她曾经的年少无知。
若她能改邪归正,若她能踏出皇陵,他便永永远远的,敬她爱她。
……
皇陵之中,一片寂静。
即便就在不久之前,此处举行了夜场世间最为盛大的葬礼,也改不了此处的荒凉无声。
隐约之间,只能听见空中飞鸟时不时发出的几声轻鸣。
谁能待在这么安静的地方,一待就是好几年?
站在外面看了半响,赵月秋终是眸光平静的继续往里面走。
刚走不远,她便看见了不远处矗立着一块偌大的石碑。
赵月秋停下脚步,看了半响,忽而问道:“这是什么?”
随侍之人抬眸看了一眼,又很快垂下眸子,微弓着身躯,生怕有半分的冒犯。
与之同时,声音里满是敬意:“回夫人的话,此乃‘功过碑’,记载了帝王一生的功与过,每一任帝王的墓中都有。”
赵月秋怔然而问:“既然是‘功过碑’,为何这块石碑上,却是只有问心无愧四个字?”
“此乃先皇生前所令,而上面的字,便是最出名的工匠仿制的先皇的字迹打造。”
升平皇的命令?
赵月秋恍然,以那个人的性子,确实做得出来这样的事情。
瞧瞧这字迹狂放的‘问心无愧’,又哪里是一个循规蹈矩的帝王能写得出来的?
“她倒是,死了也不同寻常。”
此话一出,随侍之人忙将头低的更低。
这位一品夫人与先皇之间的纠葛,便是宫中资历最深的大太监在此,也不敢置喙分毫,更别说是他了。
两人继续往前走。
片刻后,随侍之人停下脚步,恭谨回禀:“夫人,大公主就在前面的屋宅中。”
“这里?”
望着眼前所见,赵月秋眸中划过一抹诧异。
只因眼前的屋宅实在过分简陋,看起来就是一处拥有几间屋子的平房而已。
很难想象,那位尊贵的恨不得把尾巴翘到天上的大公主,竟然也会落到如此的田地。
随侍之人斟酌道:“大公主居于此处,本就是为了反思,先皇生前有令,不得更改此处建筑。”
既然是来接受惩罚的日子,自然不能过得太舒服。
这是当初戚长容所想。
是以,哪怕戚安宛是升平皇唯一的女儿,到了这个地方,也只能过公主生涯里,最为清贫的日子。
对于随侍之人之人的解释,赵月秋微微颔首:“我知道了,退下吧,我自己进去,你不必继续伺候了。”
“是。”
随侍之人松了口气,躬身退离。
半响,站在低矮的屋宅外,赵月秋蓦然推门而入。
在光线的照映下,些许的灰尘腾空而现。
借着光线,赵月秋才瞧清楚了屋中的一切。
一个瘦弱的姑娘,正缩在床榻的一角,睁着眸子愣愣的望着某一个方向,久久的,连眼皮都未眨一下。
若不是亲眼瞧见赵月秋怎么也不会相信,眼前的这人,竟然就是大晋皇室最为尊贵的大公主。
“……大公主?”赵月秋不确定的唤了一声。
“我说了,我不需要人伺候。”戚安宛的声音极轻。
“我不是皇陵里的奴仆,我是你父皇册封的一品夫人。”
“无论你是谁,都不重要,出去。”
“我是升平皇的友人。”
话落,自赵月秋出现以来,戚安宛终于第一次正视她的存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