元夷拧眉,还想再劝:“陛下……”
不待他将话说话,晋安皇已温和的摇了摇头,道:“去请人来,放心吧,没事的。”
听罢,元夷只好叹了口气,微躬身往外面走。
不多时,蒋伯文便被请了进来,瞧见内殿半躺在床榻上,微阖眼闭目养神的晋安皇。
此时的晋安皇早已没了上朝时的威严不可侵,忽而变成寻常老者一般,露出脆弱模样的时候,头发间的白发极为显眼。
蒋伯文忽而意识到了一件事,无论是他还是晋安皇,都已是青春不再的模样,所有的针锋相对,都只是各为所求。
忽然之间,蒋伯文心中升起一股悲伤,又或者可以称之为失落。
他也不知自己为何会突然有这样的感觉,可偏偏在这一时刻,在瞧见这样的晋安皇时,失落的情绪不可遏制地涌了上来。
他想了想,也许是因为当初还是这个人提携了他,让他有登天一看的机会,或许在自己的心里,晋安皇便是他的便是伯乐。
只可惜,伯乐与千里马要反目成仇了。
“参见陛下。”蒋伯文敛起眸子,收敛所有情绪,跪在地上恭敬道:“不知陛下今日身体可否有好些?”
晋安皇貌似全然没听见蒋伯文的话,仍旧闭着眼睛假寐,让人不由得思索他是否早已陷入沉睡。
晋安皇不出声,蒋伯文无法,只能跪着等待。
然而,到底是上了年纪的人,隐忍功夫早就没年轻时那么炉火纯青,总会在不经意间露出些许马脚。
对于他的不情愿,晋安皇眼睛睁开一条缝,却是看在眼中,淡淡问道:“爱卿很不满?”
“微臣不敢。”蒋伯文回神过来,忙替自己撇清:“微臣是在想别的事情,见陛下在休息便也不好打扰,一时之间走了神,还望陛下恕罪。”
一边说着一边调整脸上的表情,转瞬之间,蒋伯文就露出一副情真意切忠心不二的模样,令人心中发寒的同时又不理由的同时感慨他的演技之精湛。
要是没有过人的演技,他又怎能在大晋的朝堂中伪装数十年不露出马脚?
听他语气中颇有些惆怅,却不知是在可惜自己的轻慢被人发现,还是在自省没能收拾好情绪,差点令心中所想被人察觉。
晋安皇借着从窗外透进屋内的明光将蒋伯文看了看,随即便转开目光,又阖上了眼。
只要闭上了眼睛,他就再也看不见蒋伯文面目可憎的模样,不再想此人做的那些愚蠢之事,能暂时抑制住从心底涌出的怒气,不对此人做任何举动。
就如太子所言,蒋伯文的存在,意味着的早已不是单纯的朝臣。
在某一种程度上,蒋伯文甚至可以算作百姓的意志,若想将这股意志彻底摧毁,唯一的办法就是将之一点一点的蚕食。
是以,晋安皇并不能轻举妄动。
既然晋安皇已经表示自己是处于清醒之中,蒋伯文自然不会无缘无故的长跪于内殿。
见状,立即肆不经意的问道:“陛下在想什么?”
“朕在想,到底要跪多久,才能平息心底因你而生出的怒气。”晋安皇直言不讳,低沉苍茫的声音中带了三分火气:“可后来朕又想了想,若真想让你平息朕心中之怒,只怕要让你跪到天荒地老才行。”
这便是暂时不想让他起来意思。
蒋伯文听清楚了晋安皇的言外之意,心不由得颇有些沉重。
他已经很久没有直面过晋安皇帝的怒气了。
这些年来的一切算得上是顺风顺水。
只有近两年来,因为东宫太子的异常,而导致他也时常举足受限。
“陛下就这么排斥立新的太子?”蒋伯文有些不太明白晋安皇的坚持。
只要一日找不到东宫太子,难不成陛下就一日不立太子吗?
难道陛下不怕太子早已死在外面?所有的等待都是浪费时间?
毕竟无论等上多久,到最后该换太子的时候还是换太子,那此时此刻的坚持又有什么意义?
心智要比旁人强出许多,面对蒋伯文此等可堪称质问的话语,晋安皇径自动也不动,看也未看他一眼,反问道:“那爱卿为何笃定太子回不来?”
“这……”蒋伯文迟疑,抬头复看了过去,几乎有些怀疑晋安皇是不是在故意套他的话,想从他身上找出异常之处。
但晋安皇仍旧合着眼,并未有打量他的意思。
见状,蒋伯文想了想,做出一副诚恳的模样:“若是可以,微臣定然也希望太子殿下能毫发无损,且尽快返回上京稳定局面,可是陛下应当知晓,能从沉船之祸中回来的,几乎没有。”
表面上,蒋伯文的语气很沉重。
但实际上,他心里却很是不以为意。
就算有,也只是深谙水性之人。
蒋伯文记得很清楚,在烧船砸船后,他还另行安排了一批人对船上的人进行沉溺。
一船人已经死的差不多了。
他的人也死了。
付出的代价可谓是异常惨重,可换来的却是所有的证据都从中间断裂开来,任谁都查不到真相。
对于蒋伯文而言,这就已经很值得。
因为若是可以的话,他并不想在事成之后立即退幕,哪怕只有千万分的机会,也想将大晋江山的下一任帝王变成他的傀儡。
他代表凉国。
成为他的傀儡,就是成为凉国的傀儡。
在必要的时候,甚至可以帮凉国打天下。
可惜,因凉皇至今仍对他心生芥蒂,蒋伯文没有机会将此想法仔细地告知于凉皇,二人之间已经很久没有交涉了。
是以,在凉皇的认知之中,他们还是以毁灭晋国为目标。
所以在看见蒋伯文不住的拖延时间,而大晋并无太大的变化,凉皇对于蒋伯文的信任也在与日俱减。
“太子不一样。”晋安皇说的很果断,几乎有了些不讲道理的意思:“太子有戚氏皇族列祖列宗的保佑,她一定能逢凶化吉,遇难成祥。”
蒋伯文有些无奈:“陛下……”
内殿光线很明亮。
晋安皇终于睁开眼,在刺眼的光线透入眼帘时,他颇有些不适应的眯了眯眼睛,随即直视蒋伯文的双眸,质问道:“蒋卿是否能保证,在支持立太子一事上,蒋卿没有半分的私心?”
蒋伯文说不出话来。
他当然不能保证,毕竟这一切的一切,都是因他的私心而导致的。
但想是如此想,蒋伯文绝不会将自己的真实想法透露给任何人。
停顿片刻后,蒋伯文垂眸,沉声道:“微臣对陛下的忠心天地可鉴,陛下因何会有此一问?”
“因为朕,知道了一些从前不知道的事,而那些事都是有关于蒋卿的。”
此话一出,蒋伯文的面色渐渐变得僵硬起来,然而他到底是历经几十年磨练的老狐狸,又怎会因这样简短的一句话而露出马脚?
是以,蒋伯文很快调整好情绪,重新恢复那淡定的模样,却又偏偏要装出一副痛心疾首的表情,瞧起来颇有些滑稽之意。
“微臣不知到底是何人在陛下面前诋毁微臣,可以陛下的目力,想必一定能分清事情的真伪,还微臣一个清白。”
听到这话,晋安皇蓦然一笑,笑容中还有些许深意:“朕还什么都没说,蒋卿又怎么知道那人说的全是诋毁你的话?”
心中的警铃再次被拉响。
蒋伯文暗道一声失算,选择说出半真半假的实话,敛眉道:“因为除此之外,微臣再也想不到陛下之所以对微臣态度大变的原因。”
“也可以这么说。”晋安皇没有隐瞒的意思,直接道:“毕竟朕知道的那些事情若是真的,蒋卿,就要成为大晋的千古罪人了。”
蒋伯文的脸色越来越僵硬,心中生出浓重的怀疑。
那晋安皇是不是察觉了什么,否则又怎么会对他说出这样的话?
千古罪人一角,可不是随随便便就能担当得起的。
“陛下……”
蒋伯文正想多说几句为自己申辩,可他只来得及唤出二字,便再也没了说话的机会。
因为晋安皇出声打断了他,且道:“从即刻起,朕有许多问题想要问蒋卿,蒋卿只管保持沉默,用点头或摇头来回答便可。”
蒋伯文迟疑良久,思及此时此刻的自己根本没有拒绝的余地,终是点头应下:“是。”
两人相谈多时,晋安黄依旧没有让他起身的意思。
他还跪在地上。
冰冷的大理石地磨得他膝盖生疼,在两旁深色屏风的后面,似乎还有两道目光落在他的身上,时刻将他盯着,一旦他有任何异动,便会立即出手制止。
这是保护晋安皇的明卫,身手比肩江湖中的一流高手。
屏风后面的两人是蒋伯文能感受到的。
而那些他感受不到的,更不知留存有几。
在这样的情况下,蒋伯文根本没有轻举妄动的可能。
外间微风卷过,几分燥意,几分暗香。
干净明亮的殿堂外,十步一哨,百步一岗。
将跪在皇帝寝宫外空地的朝臣们围了个严严实实。
谁都不知道陛下将太师单独召进去会说什么,然而每个人都能感觉到,眼下的皇宫,似乎比平时更加严穆三分。